他们是坐着牛车进村的,说是来寻亲,乱世的时候失散了,便一村村的寻过去。
红袖就是当家娘子,不过是个寡妇,丈夫死后家里就全凭她当家做主。
他们去的第一个村子是小湾村,顾名思义,这村子有一条溪流从中穿过,把村子一分为二,房子修建漂亮,住着村长的那边是赵姓宗族,另一边就是外姓人了。
外姓人里,冯姓又是人数最多的一个姓,所以这个村子倒没出过多少打架斗殴的事,毕竟赵家也不敢太欺负外姓人。
村里也没有客栈,红袖就租了一家大些的宅子,那家人高兴极了,那可是钱,人家住几天,他们这几个月的花销就有了,兴高采烈地搬走,住到了亲戚家,还给了亲戚一些甜头。
红袖在村里没有藏头露尾,偶尔也出门走走,跟附近的大婶子小媳妇说说话。
大约是因为红袖是城里来的,加上又不爱往男人堆里去,只跟女人搭话,大婶子小媳妇对她印象都好,又愿意讨好她,看看自己能不能得个什么赏,加上没有防人之心,红袖问什么她们就说什么。
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全倒出来。
“这些日子没下雨?”红袖故作奇怪的问道。
大婶子笑道:“下了,上个月才下过,虽说不常下,但比前两年好,前两年旱得很,咱们村这条溪都干了,喝水都只能去田里喝泥水。”
红袖:“但前几年旱灾,我听说有不少村子都在打井。”
大婶憨笑道:“那肯定是有钱村子,咱们村没钱,请不起打井人呢!”
红袖脸上带笑,手已经握成了拳头,指甲陷进肉里,她却不觉得疼。
那打井队是各地官府出钱,不会叫村民花钱。
想想旱灾的时候,这些男女老少只能趴在地上喝泥水,这是个什么滋味?
大婶子又说:“咱们这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了,大妹子,你不知道,以前咱们小湾村可是出了名的穷,现在可好了,念书不要钱呢!朝廷还给贫困生补助!我家娃子就在书院读书,每年还能省点朝廷的补贴回来家用。”
“以前哪儿想得到有这样的好日子?”
红袖也笑道:“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大婶子不无遗憾:“可惜我爹娘死得早,要是多活两年,也能享到福。”
“我们家自己养了鸡,大妹子你要是吃鸡蛋和鸡肉,就找我家,给你算便宜些。”
大婶子还说:“过年还灌了肉肠,你要吃也找我家。”
旁边的小媳妇说:“姑娘,我家养了鹅,也有肉肠!”
红袖又打听了一转,发现养鸡养鹅的那几家都是赵姓人家,田地都比外姓人的好,这才吃得起肉,更多赵姓人和外姓人一年到头吃不了两炖肉,一家能养几只下蛋的老母鸡都是日子过得比较好的了。
村长家也不能算很富裕,村长的两个儿子都当了木匠,在城里干活,还没有娶妻,所以挣的钱都给了家里,村长家的日子这才能宽松一些。
红袖上门的时候,村长家正在吃饭,一碟肉肠,一碟野菜和一盆豆腐汤,见红袖进门,村长傻楞在原地,都忘了擦嘴角的汤汁。
“这……姑娘,您干什么来的?”村长奇道。
红袖:“跟我来,饭就别吃了。”
村长媳妇也是一脸迷茫,然后大喊道:“你干嘛!你一个寡妇当着我的面就敢勾我男人?!”
红袖看了村长媳妇一眼,她身后的两个人上前,直接把村长架了起来,红袖说:“走吧,去村里的堂房。”
堂房就是村委会办公的地方。
村长倒是想挣扎,可架着他的都是年轻小伙子,手臂跟铁一样硬,他刚想叫人,红袖就低头在他耳边说:“本官此次是来调查的,村长管好自己的嘴,否则我此刻要了你的命,说这一带贪污枉法的是你,你人都死了,就更说不清了。”
村长疯狂点头,紧闭着嘴,表示自己绝不乱说话。
他媳妇被关在屋内,村长不回去,她是出不来了。
等到了堂房,红袖让手下松开村长,才正正经经给村长施了一个礼,正色道:“事关重大,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村长海涵。”
村长连忙说:“涵,我涵……不知姑……这位大人,此次进村是干什么?”
红袖:“村长请坐,本官这次来是调查本府知府贪污枉法,剥削百姓的恶劣犯罪行径。”
村长听的直咽唾沫,下意识地说:“知府是清官!”
红袖眼神也不错的盯着他:“村长再说一次?”
村长不敢说了,他现在也知道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子是谁了,混官场的都知道,都察院有一位女大人,最是疾恶如仇,铁面无私,又称铁面阎罗,被她盯上的官员,不死也要掉一层皮,多少人恨她,但又动不了她,这位大人可是有皇上护着的。
还有传言说她是皇上的红颜知己,皇上这么久不成婚就是为了她,可这位大人立志要铲除奸邪,才不愿入宫,皇上无法,只能纵容自己心爱的女人。
知府他得罪不起,这样的大人物他也得罪不起,村长哭着一张脸说:“大人,您问我,我也没法说啊……”
要是知府被办了还好,没被办,他不就完了?
一个知府要整死一个小小的村长,那还不是抬抬手的事。
红袖脸色阴沉下来:“我没想到,姓孟的竟然真当了这一地的土皇帝!他调任不过两年而已!”
村长此时哆哆嗦嗦地说:“上一任是他的堂哥。”
红袖脸黑的能滴出水来。
“省府是怎么审的!”红袖气得站起来,手一拍桌子,村长吓得抖了两抖。
常年和贪官污吏打交道,红袖早就不是当年的红袖了,发起火来一身凶煞之气,哪怕是久经沙场的人看了,都觉得胆战心惊。
红袖深吸一口气:“没事,你接着说。”
村长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把准备藏在肚子里的话说了出来,欲哭无泪道:“大人,我只是一个微贱小官,说是村长,但村长又没什么实权,最多管管村子里吵嘴的事,上头、上头的事我可不敢胡说。”
红袖:“赵村长,我给你指一条明路,你说得越清楚,将来日子就越好过,别的我不敢讲,但这我能应承你,你若是不说清楚,我到时候把你和姓孟的同罪论处,你又去哪里喊冤呢?外头可都知道,我经手的案子,从没有一个冤假错案,没有铁证可不会死人。”
村长抖啊抖,抖啊抖,终于颤颤巍巍地说:“孟知府两年前上任,先是官商勾结,治下这些地方的粮铺布铺都是上一任孟大人打好关系的商户,每年有不少孝敬,朝廷发下来的赈灾银子,大的不敢贪,小的全贪了。”
“若不是常青学院的院长是个正经人,又有皇上赐的锦旗,那学院如今恐怕也……”
红袖:“陛下赐的锦旗,倒是保了他一命。”
村长连连点头。
他们这些小村长看着没什么实权,又不能算是正经的官,但其实上头的弯弯绕绕他们看的仔细,毕竟村子穷,指着朝廷的赈灾银子过日子的也不是没有,之前旱灾,他们也钻研过,想着不管多少,只要能有点银子分到村里,日子也能好过许多。
能找的门路都找了,但次次都是闭门羹。
不仅有闭门羹,还有威胁,连利诱都省了。
是啊,他们这些没有人脉,没有门路的穷地方,就是想拜山头也找不到山头。
村长这么一想,忽然就涌起了一股气,是啊,他进了城,哪怕在一个小小的没有品级,不算官的书吏面前都要低下脑袋,附小做低,却依旧求不来本属于他们这个村的赈灾银子。
他怕什么?到底怕什么?如今朝廷的使者都来了,还是最铁面无私的大人,他为什么不放手搏一搏?
赢了,他们这个村就不用过穷日子了。
村里有不少穷苦人家,他掏出自己本来就不多的俸禄补贴,还惹得妻子总骂他。
他知道妻子不容易,要不是两个儿子争气,学了手艺早早出师,家里可能早就掀不开锅了。
赵姓人也只有两三户过得好,那也是因为他们早年对村里有贡献,分的田好,孩子们都送去学手艺了。
村子里的大姓都只有几户日子好过,更别说外姓了。
村长嘴里发苦,他刚当上村长的时候,也想过要带着全村人过好日子,那话怎么说来着?脱贫致富,而且他们那时候去上面学习,经常能听见一些例子,什么一个村靠养猪致富,一个村靠养鸡致富。
他们听着就觉得心神荡漾,那要是他们的村子多好啊。
一个村子的人都养猪或者养鸡,还能联系商户来收,只要愿意养,只要养得好,就能好好生活,就能吃饱穿暖。
可是他们很快发现,他们再努力也没有用。
朝廷不帮他们啊!
他们没有钱去买猪,也没有前盖棚子集体养鸡,更没有钱买织布机织布。
村长对红袖说:“大人!若大人有差遣,小的万死不辞!”
红袖问他:“到时候叫你去指认,你敢去否?”
村长咬着牙说:“小的敢。”
红袖点头:“那就好,你们村的记事本拿来给我看看,这些年官府给了你们多少补贴都记着的吗?”
村长苦笑道:“回大人的话,什么补贴?这十几年是一个铜板也没见着过。”
红袖一愣:“这么多年都没有?”
村长摇头:“早些年的时候,上头的老爷是个清官,但那时候朝廷也没几个钱,老爷也没有捞钱的地方给我们补贴,赈灾款下来,都是给了受灾最严重的村镇,我们小湾村既不算严重的,也不算没受灾的。”
“后来换了如今孟大人的堂兄,那就更没我们的份了。”
十多年了,他们从一开始期待着朝廷帮一把手,到现在的低头认命,其中酸楚不足为外人道也。
说句难听的,他们其实恨毒了姓孟的,可姓孟的一家都是所谓的清流,在朝堂上还颇有话语权,当家的大老爷,那可是在陛下还没登基前就跟着陛下的。
红袖要是知道了村长心中所想,一定会说:“姓孟的就没在皇上跟前挂过号,算是哪根葱?”
可是这样不发达的地方,没人知道京城到底是什么样的,只知道孟家是京城出来的,就够把他们唬住了。
“赵村长有心,我还要探访其余七村,还望村长与我走一遭,只是不能与尊夫人和村民言明。”红袖道,“但我已做好了安排,今夜大人就随我走。”
村长吃惊道:“什么安排?”
翌日,流言传遍了小湾村,他们的村长跟着那个寡妇跑了!妻子儿子都不要了!村长也不当了!作孽哦!那哪里是个寡妇!那是个妖精啊!
村长媳妇一整天都在屋里嚎哭,还叫人去城里把两个小子叫回来。
那些和寡妇说过话的大婶子小媳妇也不敢说话了,只庆幸自己没让自己男人见她,不然跑的是谁就不知道了。
但这个时候,村长已经坐在牛车上了,他手里还拿着米糕,吃得喷香。
这米糕可是甜的,上好的大米做的,就是冷了也好吃,村长眯着眼睛,这辈子没吃的这么香锅,毕竟在家,他吃的也是杂粮饭,纯吃大米——嘿呀,那是以前的地主大老爷才能干的事。
红袖看他吃得香,还叫人给他倒了杯茶,这茶杯有盖子,在车里喝也不担心洒出来,只对着那个小口喝就行了。
红袖对他说:“等这件事过去了,新来的知府必然是个懂事的,到时候你们这些村子都会重新修路,建厂房,你要带着你的村民脱贫致富,到时候你看着米糕,说不定还觉得腻味呢。”
村长疯狂摇头:“不腻味不腻味,这米糕啊,一辈子都吃不腻!”
红袖被他逗笑了:“赵村长,这话说早了。”
村长朝红袖讨好的笑了笑。
他倒是不后悔跟着红袖出来,若是真能为村里谋得点好处,他危险些也无碍,就是不知道他这样出来……回去以后怎么跟妻子孩子解释,实话实说他们也不见得会信,毕竟上头肯定还要调查,等知府真的被查办了,他可能就被自己媳妇给打死了。
……他媳妇可是杀猪匠的女儿,小时候跟着她爹学了不少把式,别看长得又矮又瘦,力气比男人还大,又是断掌。
以前他们夫妻两个起了争执,他媳妇一巴掌下来,把他打得头晕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