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进腊月,天寒地冻。
年关将至,京城也更热闹起来,城门处熙熙攘攘,人潮如织。
有一辆马车缓缓地驶入京城的东华门。
马车沿着京城大道往前,在十字街拐了个弯,又行了半个时辰,已经到了西城。
复绕了半晌,才终于停在兰花巷的一栋房子门前。
车旁骑马的少年纵身跃下,正是女扮男装的袁琪,她上前拍了拍门。
半晌,里头有人从门缝里看出来:“是谁?”
袁琪低低道:“斗垒衡门笔砚生,清流不弃作豪英。张伯,是我。”
门内的人忙将门打开,紧紧握住袁琪手臂:“琪姑娘!你可来了!”突然又看向她身后。
原来此刻车上又下来两人,一男一女,男的清俊出挑,女的秀丽动人,只是好像有些弱症似的,显得憔悴。
男子扶着女子的手,两人竟似小夫妻的打扮跟做派,张伯却没见过:“这是?”
袁琪道:“进内说话。”
陪着袁琪回到京城的,自然是仙草跟沈君言。
沈君言原本是不赞成长途跋涉的,只是袁琪一心惦记哥哥,无法按捺,而以她这莽撞的性情,就算回到京城,也只不过多个自投罗网的人罢了。
所以仙草宁肯跟她同行。
沈君言毕竟也是清流社的人,又不放心仙草的病情,便随着同行,两人乔装改扮做夫妻的模样,果然一路顺利过关。
这兰花巷的房子也是清流社的落脚处之一,留守的张伯早听说袁大哥等给顺天府擒拿之事,虽然联络了些京城里的社党,可因徐慈出了意外,如今并没有领头之人,这些人未免彼此不服,行动也毫无章法。
如今见袁琪来到,张伯大喜过望,可却也知道袁琪是个性情直白的姑娘,只怕也不顶什么用。只不过袁琪是徐慈身边的人,张伯只盼京城内的那些清流社的人看在这点上,会听袁琪的主张罢了。
张伯将所探听的消息一一说明,又道:“本来大家想利用在宫内咱们的人混入皇宫,不知道竟然出了意外,还没等到动手,顺天府的人先行发难,听说如今人都给关押在顺天府的大牢,过两天就要送去镇抚司了,镇抚司那个地方是有名的森罗殿,只要进去……恐怕就再难出来了。”
袁琪又急又是担忧,泪光闪烁:“哥哥他们可有伤亡?”
张伯道:“听说死了两个人,我百般打听,按照当时在场的人所描述的模样,没有你哥哥在内。”
袁琪暂且松了口气。
张伯却又问:“琪姑娘,你可有什么打算吗?”
袁琪道:“我、我也不知道。”说着竟眼巴巴地看向仙草。
张伯见她果然六神无主,心头一沉。
正在此时,突然旁边一直都没有开口的仙草道:“伯伯可知道镇抚司提人的准确时间?”
张伯一愣:“隐约听说是两天后,具体什么时候还不知道,您问这个做什么?”
张伯也依稀听闻徐慈身亡是因为一个女孩子,如今见袁琪陪着仙草而来,料必就是她了。
除了徐慈自己,其他众人都不知道仙草跟徐慈之间的真正关系,如今张伯见仙草容貌如此出色,有有些弱不胜衣楚楚可人之态,只当徐慈是给女色所迷才那样……是以心中也有些不太喜欢。
“我有一个法子,但是需要人配合才成,”仙草微微一笑,轻声道:“阿琪,你把我在路上跟你说的,告诉伯伯。”
第143章
张伯本心存怠慢,直到听袁琪说完,才微微色变。
他扫了一眼不动声色的沈君言,复拧眉看着仙草:“这主意……是姑娘您想出来的?”
仙草温声道:“我毕竟不了解京内情形,伯伯觉着有什么不妥,可以提出来大家商榷。”
张伯的胡须抖了抖,又有些担忧道:“这个主意好是好,只是……未免太过于冒险,若是弄的不好,会有更多人栽进去。”
袁琪已经先嚷道:“只要能救哥哥,总要试试看,我第一个去!死也不怕!”
直到此刻沈君言才笑了笑:“这傻丫头,不要瞎说,且听她的。”
袁琪才又看向仙草,意态坚决地说道:“小鹿,有什么你只管吩咐,我什么主意也没有,全听你的,徐大哥那么看重你,现在他不在了,我也像是徐大哥一样相信你!”
仙草最怕听见袁琪提徐慈,特别是这句“现在他不在了”。
旁边沈君言见她眉峰蹙动,早知道她又不受用了,当下假作诊脉的探手,在她的手腕上轻轻抚了抚。
这一路上多亏了沈君言细心照顾,很是体贴。
仙草回头向着他莞尔一笑,示意自己无碍。
张伯看看袁琪,又看看仙草,终于说道:“那好,这件事就琪姑娘出头,我去联络各处的社党,看看他们是何意见。”
袁琪才要答应,仙草已经说道:“伯伯,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张伯忙道:“您且说。”
仙草道:“这件事务必机密,人多反而误事,也不必特意召集众人,我只想要几个至为可靠能用的人,事先也不必告诉他们要做什么,到行动那日再细说。”
张伯见她年纪不大,可心思如此缜密,且又有如此胆识,不由有些刮目相看。
老人家拧眉想了片刻,终于道:“好,上次就是知道的人太多了……才出的事,这次不能再重蹈覆辙了,就都听你的!”
仙草道:“那其他的杂事就有劳伯伯了,还有我要的那几样东西千万不能有错。”
张伯五味杂陈地看着仙草:“假如能够把他们都救出来,不必说别的,就算是要我这条老命都成,姑娘放心,我以性命担保,绝无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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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议过后,张伯唤了一个小厮,领着沈君言跟仙草到后宅安置。
那小厮见他们两个如此打扮,沈君言又十分照护仙草,便也只当做是小夫妻两人,当即把他们领到了一间干净舒朗的大客房之中。
沈君言望着里头那偌大的龙凤床,笑道:“我夫人身子有些不妥,需要好生静养,还是劳烦哥儿另给我在隔壁再打扫一间房出来,也方便让我就近照看。”
他言语温柔,笑容和煦,长相又很清俊,那小厮十分惶恐,忙躬身行礼不迭:“爷只管吩咐就是了。不必这样客气。”
等那小厮去后,沈君言在桌边儿落座,问道:“一路上车马颠簸,你觉着如何?”
仙草道:“沈兄的医术精湛,并无什么不妥。”
沈君言道:“我的医术倒是其次,大概是你心有所念,所以才能撑得住罢了。”
仙草听见“心有所念”四个字,便垂了眼皮。
沈君言打量着她沉静如水的脸色,长指在桌上轻轻叩动了几下,才说道:“其实我跟濯缨老人有过数面之缘,还曾经去五龙潭拜访过他,彼此探讨医理之类,彼此可算是忘年之交,没想到他一生救人无数,却到底不能自救。”
仙草略觉诧异,听完他所说,悄然叹道:“老先生也是为了我的缘故……”
沈君言道:“你很不必这样想,只有那些庸医才会偷懒骗人,像是濯缨老人一般的,越是面对疑难杂症,越会想要去找出解决之法,只可惜,他毕竟没有完成这个心愿。”
仙草道:“莫非沈兄之所以答应跟我们同行回京,也是有这个意思在吗?”
沈君言却笑道:“我不一样,我很知道知难而退。现在我对你,只不过是尽己所能而已。也得是你自己争气,其实之前他们把你带到滕县的时候,你已经气息微弱,心脉都几乎没了……是你命大又挣扎了回来。”
仙草回想那些不知生死的日子,哀极反笑:“是啊,我之前也死过几次,有些熟门熟路了。”
“几次?”沈君言哑然失笑。
仙草也笑了。
自己的故事,说出去只怕无人能信,宫内,雪茶是一个,而徐慈也终于算是一个,只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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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四的清晨,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镇抚司街疾驰而过。
飞鱼服的颜色格外打眼,这些人又行事嚣张,路上行人见状,知道锦衣卫要办差了,当下纷纷避让,连五城兵马司的人见状也都退避三舍,不敢拦阻。
这一行人来至顺天府,为首一人翻身下马,扬声道:“奉命提拿之前的清流社一干人等。快去通告府尹。”
门口的差役立刻进内报知府尹,说是镇抚司来人了。
那府尹听了略觉意外:“来的这样早?”却也不敢怠慢,忙整理衣冠出来相见,远远地看到一个容貌清秀的少年,面色冷傲地站在堂下。
在少年身后,笔挺地肃立着十多名锦衣卫,都是雄壮威武之辈,手摁刀柄,仿佛随时蓄势待发,威风凛凛,叫人不敢直视。
府尹看着那少年眼生,上前寒暄道:“不知这位大人怎么称呼?”
面对京城内的三品官,那锦衣卫却仍是满面倨傲的模样,只敷衍般地一笑道:“盛大人不认识我也是稀松平常,我是宫内当差的,在高五高公公手下,大家都叫我小全。皇上觉着这一干乱贼非同小可,所以特让我来领人。麻烦大人快些办理递交手续,我还要赶着回宫复命呢。”
盛府尹打量这少年,恍然大悟,怪不得觉着他有些太过白皙清秀了,原来是个公公。
“原来如此,”盛府尹笑了笑,道:“没想到这案子皇上也这般重视,只是原本说是镇抚司的莫千户来提人,为何千户没有陪同?”
少年闻听,脸色一凛:“大人莫非是觉着我一个人办不成此差吗?还是说你觉着皇上的人比不过小国舅的人?”
盛府尹吃了一惊:“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少年却又一笑道:“大人不必疑惑,我这次来,也是过了明路的,不会让你交代不了。”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儿令牌,除此之外,却还有一个信封。少年将这两物都递给盛府尹:“您请过目。”
盛府尹看了眼那令牌,却是初入宫廷的腰牌无误,当下又忙拆开那信。
当看到上头所写、以及信末尾的一个印章图案之时,盛府尹眉开眼笑起来:“原来您还带了颜指挥使的亲笔信,既然也是指挥使的意思,这就好办了。”
少年道:“皇上跟小国舅的关系,自然是不必我多说,就算没有小国舅的信,皇上要提人,难道小国舅会不乐意?不过大人也是尽忠职守,倒是精神可嘉,皇上知道,必然也是赞赏的。”
盛府尹听他是夸赞之意,笑道:“都是为皇上办差,自然彼此都不得马虎。”当下把信收下,金牌原物奉还。
府尹又回到桌边儿,签发了一张提人告书,交给身边的主簿。
那主簿拿了签书,陪着这些人前去大牢提人。
盛府尹又将手中的颜如璋的亲笔信看了一遍,确认无误,便揣在怀中自入内去了。
不多时,那陪同的主簿返回,禀告府尹说,锦衣卫一行人已经提了大牢中的众人离开。
盛府尹松了口气:“早就该把这些瘟神送走了,皇上命本官审讯他们,怎奈这一个个的都跟哑巴似的,半个字儿都不肯吐露,弄的本官很是为难。如今送去诏狱,那镇抚司自然有万般的手段,不怕他们不招个底朝天。”
如此大概又过了数刻钟,外头突然又有衙役跑进来道:“大人,镇抚司来人。”
盛府尹不明所以:“怎么去了又回?”
忙整衣出外相见,却见来的正是认得的莫千户,府尹笑道:“本以为千户今儿不必跑一趟了,怎么又来了,莫非还有别的事吩咐?”
莫千户一怔,皱眉笑道:“盛大人说哪里话,不是说好了,今日来提人的吗?”
盛府尹一惊不小:“你说什么?你、你们的人方才不是把那些人犯都带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