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莺被萧淑云的眼泪吓了一跳:“娘子哭什么?”
萧淑云隔着蒙蒙泪雾,看着绿莺因为生产而丰腴起来的脸,将唇仅仅抿起来,含着泪又笑了起来。
她一定不知道,上辈子的她,哪里生过孩子,不过是和她一般模样,守着空荡的屋子,最后只怕因着她,也得不到什么好下场去。
“真好!”萧淑云垂下眼睫,一颗沉沉的眼泪就落在了孩子的襁褓上,氤氲出了一点小小的水渍。
绿莺一瞬间就领悟到了自己主子的意思来,不禁也感慨万千起来,强忍着眼泪,笑道:“可不是真好,以前我还以为,我要做了一辈子的望门寡呢,哪曾想过,还能过上这样心满意足的好日子来。”
萧淑云伸出手握住了绿莺的手,歉疚地看着她:“是我连累你了。”
绿莺将萧淑云的手紧紧握住,摇摇头终于还是落出了两行眼泪来:“不,不是的。若不是有娘子,绿莺早就死了,便是不死,也不知道这会儿在哪里受罪呢,哪里能有这样的福气,住在这样好的屋子里,还有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珠儿眼见两个人越说越动情,都是眼眶红红,哽咽声连连的,忙劝道:“这可是怎么说的,好好儿的,哭什么啊!我听人说,这人啊,受得上半辈子的苦楚,才会下半辈子过得舒坦如意。娘子和绿莺姐姐都是受过苦的人,以后的日子,必定是和和美美,再好不过了。”
萧淑云忙抬起手指拭去了眼泪,抽着鼻子笑道:“瞧我这是在做什么呢,都把你弄哭了。”给绿莺擦泪,笑道:“咱们都不哭,以后,咱们都要笑。”
细细嘱咐了珠儿一番,萧淑云这才放了心出了屋门。
迎面一阵凉风袭来,萧淑云的脑子,没有哪一时,比这时候更清醒。
自打做了那梦后,她先是一门儿心思的想要离开林家,后头终于得偿所愿,却又钻了牛角尖,以为能嫁进了门户简单的人家,便能过上了她所梦想的,夫妻和顺,家宅平安的日子。
可惜是她自误了,碰得了章怀毅后,她才清楚地看明白了,不管是门户简单的人家,还是门户复杂的,能不能过好,这都不是关键,关键是那个她要嫁的男人,是不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是不是个,能够护她周全,肯护她周全的人。
抬头看天,乌沉沉的天上半点星子都看不到。
萧淑云心里想着孔辙,就抬脚要往屋子里头去,预备着和他写一封信送过去。
却是走到了门口处,三朵急慌慌在后头喊她,回头一看,三朵已经奔到了石阶下,气喘吁吁道:“娘子,外头,外头有个叫什么怜姐儿的女人,挺着大肚子,正坐在门口哭得死去活来的,非要见娘子不可。”
怜姐儿?萧淑云皱起眉,这名字她从未听说过啊!回头和跟在她身后的碧儿说道:“去账房支一贯钱来,跟着去看看,可是没钱求助的人,打发了就是了。”
三朵急吼吼喊道:“不是的,不是的。”喘得一口气,说道:“她说得清清楚楚的,要见娘子的。我恍惚听着,好似是和那位章大爷有关系呢!”
萧淑云皱眉,又听三朵似乎是自语一般说道:“瞧那肚子,老大了呢,在门外哭的死去活来的,倒是可怜得很。”
“得了,去把她带到外头的小厢房里吧!”
小厢房是在一进院子里头,三朵先一步跑了出去,萧淑云扶着碧儿,也下了石阶跟了过去。
怜姐儿是来求助的。
她住在那庄子里头四个多月了,章怀毅虽是不常来看她,但是吃的穿的还有住的,都是极好的。便是他哪一日来了,也是温言细语,尤其对她的肚皮,很是喜爱流连。
怜姐儿从来不曾怀疑过章怀毅和她说的那些话,让她委屈在这里,不过就是为了萧家娘子的脸面,在他心里头,她和孩子,都是极其重要的。
然而前几天,那个一直伺候她的钱婆子,支支吾吾了半晌后,却是遮遮掩掩告诉了她,那个章怀毅,章大爷,压根儿就没想要她活下来。
“我的肚子,也不过四个多月,可娘子你瞧,这大的,说是六七个月都有人信。我找人给我摸了脉,也并非是双生胎,这么大,就是吃得太多了。孩子是长得好了,可是等着生产的时候,我受了大罪还是小事,只怕连活,都活不下来了呢!”
见得怜姐儿哭得可怜,萧淑云皱眉想了想,说道:“许是章大爷太过在意这孩子了,这才叫你吃得那般好。”
怜姐儿摇摇头,鼻涕泪液糊了一脸:“奴也盼着大爷是这般想的,奴心里头,还能好受些。可是不是的,那个钱婆子告诉我,她听大爷身边儿的小厮说,大爷憎恶我不听他的话,背着他先有了孩子,大爷舍不得孩子,却是把我恨得要死,故而要要了我的命。还说,接生的产婆已经找好了,大爷有恩于她,还给了她好多钱,就是等着生产的时候,要我难产而死。”
萧淑云虽是和章怀毅交恶,但也从未想过,他竟是如此刻薄寡恩,对待跟了自己好几年的女子,还替自己生了孩子的女子,竟是如此的狠心绝情。不但不给她应得的名分,还想要了她的性命。
只是这也仅仅是这女子的一面之词,不能分出真假来,再者,她和章怀毅早没了关系了,虽是怜悯这女子可怜,但是也不愿意因着她的缘故,就和章怀毅又有了什么牵扯。
萧淑云吩咐碧儿:“拿五十两银子来。”
话音落,怜姐儿便听出了这话里头的意思来,扶着桌角站了起来,挺着大肚子,就艰难地要给萧淑云下跪。
萧淑云忙拖住了她的胳膊,责备道:“你这是做什么?”
怜姐儿哭道:“求求娘子,看在孩子的面子上,给奴家一条活路。奴家发誓,等着娘子嫁给了大爷后,奴家乖乖的,再不会碍着娘子的眼,叫娘子不高兴。”
碧儿自打知道这女人竟是那位章大爷,在外头包养起来的婊。子后,那脸色就再没好过。她原本好好儿的家,就是因着一个烟花女子最后变得支离破碎,故而对这提泪涟涟的女人,碧儿实在是生不出半点子的同情来。
于是在听得怜姐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哀求时候,立时就撇起了嘴巴,上前将她的双手从萧淑云手上扯了下来,任由那怜姐儿没立稳,就跌坐在了地上,恶声恶气道:“哪个要嫁给那个姓章的,咱们娘子这般好的女子,那个姓章的,才是配不上咱们家娘子呢!”
萧淑云眼见着那怜姐儿一屁股蹲坐在了地上,惊得心口上登时一跳。好在刚才那怜姐儿就预备着下跪,身子本就矮了下去,这么一坐,倒也瞧着没甚大碍。
她看了看那满脸怒容的碧儿,不晓得这个素来都温温柔柔,连句高腔都不曾说过的小丫头,怎的忽的就生出了这么大的恶意,变得这么厉害。
“碧儿。”萧淑云轻轻将碧儿拉至身后,自己亲手将怜姐儿扶起,细声细气道:“我这丫头说得没错,我已经和那位章大爷退了婚事。”说着收回手,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不过是再一次证明了,她原来一直坚持不肯改变的想法,不过都是自己为难了自己。
那个章大爷,山哥儿还私底下查过的呢,说是为人极好,后宅子很是干净,却不曾想,这竟都是表面上的而已。背过人去,也不过是一副青面獠牙的面目,又比之林榕,好到了哪里去?
赵怜姐儿这回逃出来,便是奔着能求得这未来章家奶奶的怜悯,为自己挣出一条命去,如今听得这消息,哪里能受得住,频频摇头,泪流满面地从地上挣扎起来,踉跄着扯住了萧淑云的裙角,哭道:“不,不可能,娘子是骗我的。”
碧儿忍不住又呛了一句:“你有什么值得咱们家娘子欺骗的,这婚事老早就退了,你且赶紧的,离了咱们家去,咱们家娘子早就和章家没关系了。”说着就蹲下身子,用力去掰那裙面上的手。
“老早,什么时候?”赵怜姐儿不肯松手,只痴痴看着萧淑云。
萧淑云怜悯地看着她:“大约三个多月了吧!”
三个多月――
赵怜姐儿的手终于松开了,她灰心丧气坐在地上,想起那时候的她,偏巧怀了一个多月的身子,被章怀毅哄着,就去了庄子里养着了。
他果然,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放过自己。
赵怜姐儿的脑子里忽然回忆起了,那最初的最初,他将自己搂在怀里,滚烫的肌肤上,还留着刚刚欢。好过的热度,可那两片清润饱满的唇里,却说出了让她心头发凉发寒的话。
“……以后你就跟着我,不必再去侍候别的男人了。但是你也要记清楚了,我不喜欢女人违背我,小心思太多,你乖乖的,以后我都会疼你的。”
这话说完后,他便从枕下摸出了一个小布包,那个布包散发着浓烈的草药味儿,放在她的手里,让她迷惑不解。
“这是避子的药,记得一会儿煎了喝下。”他冷冷地在唇角勾起一抹笑:“我可不喜欢什么私生子,你可听好了,若是你敢背着我偷偷儿怀身子,这孩子,我可是不会认的。”
他说谎了,赵怜姐儿一边哭一边笑,他认了孩子的,他舍不得孩子,可是,他却是想要杀了自己的。
萧淑云皱着眉,看地上那女子一手按着肚子,先是低声呜咽,渐渐的,就嚎啕大哭起来。
“去安排下,送她回章府吧!”既是话已说开,萧淑云可是没心思和这个章怀毅的女人有什么牵连。
然而赵怜姐儿却是又一次扯住了萧淑云的裙角。
“求求你,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章怀毅发现了赵怜姐儿不见了踪迹,自然气急败坏,可他在嵩阳城里头找了许久,却还是寻不得赵怜姐儿的踪迹,无奈之下,只得找了半个多月后,偃旗息鼓了。只是心里头倒是可惜了那个孩子,听郎中说,那可是个小子呢!
听说章怀毅终于停止了对赵怜姐儿的搜找,萧淑云一直紧揪的心终于变得安然,章怀毅究竟是个什么人,她已经没有兴趣再去了解,只是她也不待见那个叫什么怜姐儿的女人,她可怜的,从来都只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抬手扶了扶鬓间的累丝金凤钗,那手垂落的时候,忍不住就搭在了小腹上。
绿莺生的小女儿已经满月了,比之刚出生时候皱巴巴小猴子一般的模样,却是愈发的好看起来。那么软绵绵的一小团,抱在怀里,只恨不得叫人把自己的一切全都给她,好叫她高兴开心。
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生出孩子来呢!
萧淑云的手,忍不住在小腹上捏了捏。便是这时候,碧儿从外头疾奔了进来,将帘子大力撩开,冲到萧淑云面前,就大喘气儿来。
那青翠泛着柔腻细光的玉珠子,碰撞在一起,发出了一阵阵悦耳的叮铛声,萧淑云看着碧儿涨红的脸,疑惑道:“你这是怎么了?”
碧儿喘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说道:“府里头叫人捎了信儿来,说是孔家的大太太,带着媒人和孔二爷,又上门儿提亲去了。”
那原本抚在小腹上的手,猛地就揪紧了衣衫来。
这个孔辙――
萧淑云心里只这么想了一下,便乱作了一团。
她也分辨不出来,此时此刻,她的心情,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了。
然而,明澈干净的铜镜里,却照出了她慢慢勾起来的唇角,她的脸上,眼中,有淡淡的,却又清晰可见的欣喜,就那般跃然于镜面之上了。
第068章
岳氏此番再见得孔辙上门儿提亲, 就跟得了宝贝似的, 欢喜得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只是她心里头再是高兴, 也牢记着如今女儿的性子不同往日,那是不顺着她,她却是半个字也不肯从的。
忙叫人去了萧淑云那里捎信儿, 自己个儿却是乐得合不拢嘴,站在廊下, 一叠声的吩咐着丫头们, 赶紧的把各色点心好茶都快些摆上。
这厢一番忙碌着, 却又忽的想起了上回女儿拒婚的事情来。心里一揪,心说这么好的亲事, 可不能再给推辞了。于是把萧明山喊了来,叫他赶紧骑了马去找他姐,好好地劝一回。
萧明山却拉了脸不肯去。
岳氏说了几遭,见得这往日里孝顺非常的儿子恍惚聋了一般, 直条条的站着,竟是动也不动,不由得大怒起来。
伸出指头在萧明山胳膊上戳了戳,骂道:“你这是做什么, 装的什么木头桩子呢!叫你去你姐那儿呢, 你倒是赶紧去啊!”说着脸上又露出了笑来,欢欢喜喜道:“这可是难得了, 好好和你姐说说,可莫要装得什么清高, 又是这个缘故,又是那个缘故的,须知过了这村儿,可是再没了这店儿了。”
萧明山不快道:“瞧母亲说的,那孔家是个模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难得,依我看,却是个和林家章家差不多的火坑罢了!姐姐好好儿,做甚非要嫁人不可。咱们家又不是养不起,何苦非要姐姐嫁了人不成。”
岳氏这才想起来,当初不同意这婚事的,还有她这个儿子呢,心里一寻思,也不肯叫他去了,又担心他在后头扯后腿,坏了这门儿好姻缘,就扯了萧明山去角落里,低声骂道:“你这混小子,可莫要生出什么坏心眼儿来。我可先和你说,这事儿若是不成,叫我知道是你在里头做了手脚,我就扯了白绫,去你屋子里头吊死去。”
他娘素来便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这回倒好,直接略过前头的,倒是直奔着吊死去了。萧明山用力一挣,就扯回了自己的衣袖来,到底不敢和母亲抬杠,只闷闷不快地寻了个偏僻的空亭子,就坐了下来生起闷气来了。
没一会儿的功夫,小龙氏便捏了帕子,一路走一路哭,也往这亭子里头来了。
小龙氏听了那消息,原本还是不信,推开了死命拦着她的父母,就冲到了前头去。躲在花丛后头,倒是把孔辙抿唇含笑的模样看了个清楚。
心里头不亚于炸了个响雷来,瞧他这模样,分明就是愿意得不行。
她有心冲出去拦着,可到底还是记着自己的脸面的,又怕得这院子里来来往往丫头婆子众多,再瞧出了端倪来,便忍着伤心,悄无声息出了那院门儿来。只是满心难受,又不愿意回去听父亲责骂,母亲唉声叹气,便捡了小路,径直就往那偏僻无人的地方去了。
萧明山见得小姨子哭了,知道她素来是个心事重的人,还以为是哪个怠慢了她,这才叫她躲在这寂静无人的地方难过,于是起身下了石阶,问道:“妹妹这么伤心所为何事呀?”
小龙氏吓了一跳,抬头见得是自己的姐夫,一时间羞臊得很,忙擦了泪,装着若无其事道:“姐夫怎的在这里,前头那般忙碌,怎的不去帮忙?”
萧明山立时就面色不快起来,只是这事情也不好就和小姨子来说,于是避而不答,只关切道:“妹妹哭得这么伤心,可是下人招待不周,怠慢了妹妹吗?”
小龙氏忙说道:“不曾不曾。”顿了顿,续道:“我还有事,就不和姐夫多说了,这就先去了。”说着侧开身,就顺着另一道小径,往前头去了。
萧明山在后头喊了几声,只觉得妻子这妹妹今个儿不对劲儿得紧,却又猜不出是怎么个一回事。此时也没心思在回亭子底下生闷气了,干脆径直回了自家屋子里去。
偏巧龙氏的衣服被污了,回来换衣服,两下碰个正着,萧明山便把他瞧见小龙氏哭泣的事情说了,最后又说道:“许是妹妹在家里被哪个没眼色的怠慢了,你回头问问,若真是如此,该罚便罚,不必姑息。”
龙氏却是很快猜到了这前因后果,心惊肉跳之余,忙替自家妹子遮掩,笑道:“多谢相公关心,这事儿我记下了,等会儿就去问问。”
本来龙氏还想去前头一起陪客,刚进得院子,迎头便和满腮喜色的岳氏打了个照面。岳氏一瞧见她,便心里不快起来,心思这个女人是个不会生孩子的,家里头又招惹了那么个疯子,有家不能回,可见是个满身晦气,不吉利的人,于是喊了龙氏,问了几句话后,就叫她回去了。
龙氏也是个聪慧的,将岳氏眉眼里的嫌弃在心头上碾了几圈,就猜到了岳氏的心思。一时间,又怒又气,又恨又伤心。可她也不敢和婆婆摆脸色,委委屈屈地福了礼,就回了。
在屋子里哭了一遭,重新净面上妆,又梳了头发,龙氏就起身去寻小龙氏。这孔辙可是她婆婆盯上的乘龙快婿,她可得看好了妹子,若是妹子这里再露出来了什么叫婆婆知道了,只怕这萧家,以后可是再没她半点的立足之地了。
那送信儿的人很快便捎了信儿回家来,有了萧淑云的默许,这婚事,便是板上钉钉,很快就定下了。
岳氏私底下还找了那捎信儿的丫头过来,问她:“你家姑奶奶,当时是个什么形容,你给我说仔细了。”
那丫头迟迟疑疑了半晌,说了一句:“姑奶奶没说话,脸上也没表情,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