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死后我成了黑莲花 第140节
更深漏尽, 月明星稀,风掠过檐角,飞甍下悬挂的铃铛摇晃碰撞, 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越声响。
如同回到了藏云宗。
她常年住在掩霞峰, 朋友极少, 总是一个人, 便在屋檐下挂了许多风铃, 权当让此处有些生机, 他从前一直以为她不喜热闹, 来寻过她一次, 便对那风铃印象尤为深刻。
谢涔之晃了一下神。
她在掩霞峰的家,他命人日日打扫,只等着阿姮回来的那一刻。
不,如果她回来, 他怎舍得让她孤单地住在掩霞峰,他恨不得日日夜夜瞧着她, 抱着她。
压抑的情绪破土而出。
谢涔之眼前一晃, 额角青筋一跳, 突然朝她走去。
他的脚步很急, 少女安静地坐在一地床褥之中,仰头望着他的动作, 看着他几近慌乱地冲到了她身边,然后,慢慢在她面前蹲下, 双目与她持平。
“阿姮。”
谢涔之伸出手,指尖在她脸颊上触碰了一下,黑眸中映着跳动的火光, 情绪狂涌。
她忽然也不笑了,定定地回视他。
谢涔之顾不了这么多,直接用被子裹紧她,将她打横重新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床上,她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探出一颗头来,四处望了望,眼神中的困惑越来越浓。
汐姮突然蹙眉,抬手捂住额角。
她喃喃道:“我不是……死了么?”
谢涔之原本正在为她整理头发,闻言右手一顿。
他猛地抬眼,漆黑的眸子审视着她,素来清冷的容颜变得凝重,眉心渐渐拢起。
“你说……你怎么了?”
汐姮转眸看向他,语气中不无讽刺,“我才想问问你,你又对我做了什么?我明明把剑刺入了心脏,为什么我没死?”
“……”
谢涔之眉头越皱越紧,眼神逐渐变得幽深。
他迟迟不说话,汐姮索性推开他,起身走下床。他竟也没拦着,目光紧紧盯着她,像是在思索什么。她在屋子里走了几步,摸了摸胸口,又转身,上上下下地看着他,这才发觉他如今的装束,和藏云宗时不太一样。
两人就这么疑惑地打量着对方。
一时谁都没说话。
许久,她先率开口打破沉默,“……难不成,已经过去很久了?”
的确过去很久了。
他以为她醒来会愤怒,或是心灰意冷,但是,她似乎又忘记了什么。
是真的忘记?
还是故意假装?自知如今被他困住,打算迂回行事?
他突然沉声唤:“汐姮。”
“……”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好像反应过来了什么,“你叫我……汐姮?”
她这般迟钝的反应,倒是符合一个不太习惯于“汐姮”这个名字的人。
正常人对自己的名字会有本能反应,她却连呼吸都未乱,反应极为平淡。
那时她决绝剜心,宁死也不肯将魂魄交于他手,他后来才知,她本欲剜心觉醒,只要觉醒便不会死,却在即将拿到无渠剑的时候被他打断,没有别的选择。
那个时候,她知道自己是汐姮。
但是属于汐姮的记忆,是在觉醒后才有的。
所以现在……她又忘记了属于汐姮的一切么?
汐姮。
这个名字,又像从前的“谢姮”一样,被彻底抹杀了么?
谢涔之垂下眼,睫毛罩下一片阴影,情绪看不分明。
许久,他笑了笑,温声说:“阿姮,如今离你剜心之日,已过去很久,世间沧海桑田,我们已经背道而驰很久。”
“来。”他朝她伸出手,“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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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族的汐姮公主失去神力和记忆,重新变回谢姮的消息,瞬息传遍整个天下。
传言,那位冷酷无情的公主宛若换了一个人,变得不再那般难以接近,时不时还会冲人笑一笑。分明是同样的皮囊,却毫无昔日的影子,就连那些惧怕汐姮、几乎留下心理阴影的弟子,瞧见这谢姮长老,都差点没认出来这是同一个人。
传言,汐姮如今已经有了凡人之心,失去所有修为,成了最弱小的凡人。天衍神君因此对她形影不离,亲自守在她身侧,时时刻刻保护她。
传言,她的记忆截止在当年在藏云宗重伤死去的那日,藏云宗弟子对那一日讳莫如深,世人不知她是因剜心而死,只道当年谢姮爱慕谢涔之天下皆知,如今也算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些原先叫嚷着要杀了汐姮为同门报仇的人,一见此变故,也不知作何反应了。
就像臣服于汐姮时那样,他们并不敢忤逆天衍,再对谢姮下手。
天衍是谢涔之,又不完全是。谢涔之以天下为先,当年险些亲自杀了谢姮,是斩妖除魔、以天下为先的修士;可天衍一人手持天道,翻手便可颠覆三界,是睥睨众生的独.裁者。
所以,对于汐姮变成谢姮这事,倒也没人敢闹什么。
汐姮安静地坐在梳妆台前。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体态娇柔,看起来风一吹就能倒。
汐姮对着镜子一笑,镜中的谢姮也朝她一笑。
假扮成过去的自己,对她而言本就没什么难度。
她抬手,用当年的手法,有些笨拙地为自己随便挽了个发——打从她恢复神力后,每次只需抬抬手指,倒是不曾这么麻烦过了。
待到挽好头发,她垂着头,唇边半点笑意也无。
“你是说……我恢复记忆后,与整个魔族联手,杀了很多人?”
那日他说完,她便怔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用春秋笔法几句带过,不曾描述细节,见她如此,便不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抿紧唇抱紧她道:“无妨,那时你……与人族到底立场不同。”
谢姮直到性命垂危,都选择回到藏云宗拼死救人。
她从前很珍视每个人的性命。
她紧紧闭目,喘息一阵,抓着他的衣袖问:“所以我到底杀了多少人?”
“谢涔之,你告诉我!”
谢涔之没有回答,只道:“先睡一觉,等休息好再继续说。”
她低头,额头抵着他的肩,身上忽然冒了一层冷汗。他察觉到她的不对,抬起她的下巴,却发觉她面色苍白如纸。他心底像是针深深刺了一记,把手贴在她后心,让她在自己怀里沉沉睡去。
可她打从知晓自己曾与魔族为伍,便再不安分。
有时她醒来,会悄悄趁着谁也没注意,翻窗出了阁楼,遇到了几个弟子,那些弟子看见她便立刻拔出佩剑,露出怨恨的神情,她上前一步,他们又吓得后退一步。
“汐姮!你杀我无数师兄师弟!居然还敢出现!”
谢涔之闻言赶来时,她穿着单薄的衣裙赤脚站在空地上,垂着眼睛不说话。
他把失魂落魄的她抱紧入怀,在她耳畔低语:“身为神族的汐姮要覆灭天道,可你不是,你是谢姮。”
他把她抱起来,临走时只冷冷瞥了那几个冲撞汐姮的弟子一眼,那一眼冰冷至极,杀意扑面而来,吓得那些弟子瘫倒在地。自那日以后,天衍神君向各大仙门下了死令,谁也不许再向谢姮提起有关汐姮的事。
原以为此事便告一段落。
她那夜之后也安静了许多,他来时,她偶尔会疲惫地对他笑笑,不再像从前那般排斥。
她从不太理会他,逐渐变得会重新唤他“涔之”。
一点一滴的转变,每日都令他欣喜万分。
尽管这些转变简直美好得不真实,他本生性多疑,却顾不了那么多。
她肯让他与她共寝的第一夜,她半夜起身要推窗子,却发现因为上次翻窗的前科,所有窗子都被钉死了,他被声音惊动醒来,看见她站在黑暗中,问道:“怎么了?”
她说:“我想看看月亮。”
他便带着她去了屋顶,她裹着披风迎着风坐着,任由他把自己抱紧。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轻轻道:“我原本是想,寻到我的家人,便再也不来人间了。”
他把她抱得越发紧。
她说:“我从前一直认为,藏云宗便是我的家,尽管所有的事,都不是事事如意。但,每个人都不曾亏欠我,他们肯接纳我,我已是充满感激,他们大可以选择不喜欢我。就像你,即便不喜欢我,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怪你。”
“可是后来,我真的很失望。”
谢涔之紧紧握着她的手说:“是我不能正视自己的心,对不住你。”
她仰头望着天空,眼角噙着泪,又呼出一口气,温柔道:“你知道吗?我那时受了伤,忍着疼拿着天枢草来找你,你对江音宁说你不需要,我那时很难过。”
“我知道。”
轮回境里,他都曾亲眼看见。
“所以我一直想回家。”她垂下头,吸吸鼻子,轻轻道:“我将你视为救命稻草,离开便无法存活,我发现我错了,可是等我想通之时,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想,如果我回家,是不是可以重新活一次?你说你已开始喜欢我,可是我也不想去相信了,有些事,失败过一次便再也没有勇气尝试了。”
“你也开始变得不像你自己,你从前是什么样子的呢?那个时候的谢涔之,是个人人赞颂不绝的天之骄子,俊逸潇洒,冷如皎月,是个顶顶好的少年,。后来你废了一只手,要用禁术留住我的魂魄,你变得不计后果,不顾生死,每日只守在我的床边,一遍又一遍地向我诉说真心。”
“我离开,是放过我自己,也是放过你。”
他从未听她说过这些,一时惊恸万分,双臂紧紧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眼底血丝极红。
他们从前没有坐下来好好聊过。
他只道她气他,不喜他,后来怨恨他,非杀他不可,他也尝试去揣测她的想法,但是没有料到是这样。
汐姮抬手捂住眼睛,说:“可是现在我知道了,我若选择离开,便会变成另一个陌生的人,滥杀无辜,嗜杀成性,我原意不是这样的,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你瞧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她有伤在身,说着说着,呼吸便急促起来,拱起单薄的背脊,用力抓着他胸前的衣襟。
谢涔之慢慢拍着她的背,抿紧唇垂眼看她,待她平复下来,他忽然低头,把头埋进她颈窝,头发交缠,挠得她颈间发痒。
“这不怪你,怪我,我陪你面对。”他的声音显得嘶哑,透着浓浓的压抑,“我们不会再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