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吧,魏景虽兵力雄厚,但在地利彻底处于劣势的情况下,一旦进入伏击圈,那也是一场苦战。
哪怕胜了,那也是惨胜,损失惨重必不可少。
那己方就避无可避了吗?
那倒不然。
魏景轻点了点地域图:“东峦道和大宁道,安王若要设伏,只能任选其一。”
兵力给予了安王最大的掣肘。
连连败退,安王如今手上大约也就十一二万的兵将,再留些许驻守灵城,能带出来的最多十万。
伏击三十万大军,就算再占地利优势,十万也是非常勉强的了。要是再一分为二,百分百伏击不成反被魏景反杀。
季桓颔首:“也不知,这安王会在哪条道上设伏?”
二选一,一条安全一条危险。前者顺利抵达灵城不说,还能立即掉头反攻安王;后者,不论胜还是不胜,都将会是己方开战以来的首次重损。
若重损,受影响的不但是目前的攻伐安王,后续的东征计划也很可能需要调整。
季桓肃然:“某以为,事关重大,若无把握,宁可按兵不动,等明年春雪消融,再分兵绕路回平阳,从平阳攻汉寿。”
汉寿郡,曲阳的顶上,安王大本营,西与平阳接壤。只现在绕路大约是来不及了,按往年推算,再有半月雪就该下来了。变数太大。
最稳妥的法子是这样。
但现在都战到这一步了,要白白放弃大优势给安王喘息蓄力,谁也不甘心。连日来临时议事厅就没空过,反复议论直至深夜,又遣出大批哨探打探地形。
他们也是吃了距离远和人地生疏的亏。不管是合邑段还是羊县段,距离灵城也就三四十里,安王已经遣军士设卡巡视,哨探难以接近,多日来皆未带回多少有价值的讯报。
“难不成,咱们真得放过安王那孙子?!”
束手无策,张雍抓了抓头发,咬牙一击长案:“气煞我也!”
放过安王?谁甘心呢?只是没办法,在不能进一步作出判断之前,绝不可冒进。
魏景也是眉心微拢:“再等等。”
无法接近打探地形,哨探们已经转向本地乡民,希望能收集到有用消息。
皇天不负有心人。
在第九天的时候,哨探带回一个重要讯报。
讯报是一个死里逃生的乡民带来的。
“我们庄里的乡亲都死了,夜半来了一群人,围了庄子闯进家中见人就杀,……”
三十来的一个庄稼汉子,哭得满脸眼泪鼻涕:“……我家贫,想着雪下来前进山一趟,打些野物贴补贴补,耽误时辰夜半才归,谁知……”
这是山坳里的一个村庄,颇偏僻,汉子接近村庄时发现不对,屠村。他愤怒又恐惧,连爬带滚回身奔逃,深一脚浅一脚拐去城镇方向,夜半独身神色惊恐引起了哨探注意。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被屠村了呢?还是在这种关键时刻,季桓等人对视一眼,他立即问:“你们整个庄子,近日,或许近年,可有发生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不同寻常?”
涕泪满面脸色发青的汉子一愣,高声惊喊:“啊!难道是……”
还真有。
两年多前,官府征过一次徭役,点了附近几个村庄,但凡男丁和壮实妇人,俱应征。
本来吧,官府征徭役挺正常的,但奇就奇在,直到一个月多徭役期结束,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具体去了何处干活。
“……午后聚集,入夜出发的,不走路是坐车,不过轩窗钉死了,我们也得蒙上眼睛才能登车。”
大家心里毛毛的,但千真万确的官府征徭,他们只能忐忑上了。
“走了很久,我睡了一觉,第二天天蒙蒙才停。”
乡民们被拉到一个铁矿,很大很大的铁矿,这矿上刚发生了塌方事故,不少旷工和矿山都被压在底下,他们是来帮忙清理的。
“真奇怪,从来没听说过咱曲阳郡有这么大一个铁矿。”
汉子喃喃道:“我们干了一个多月的活,清好塌陷的土石,又把矿石挑下山拉到荆水边,才被送回家。”
又是黑车送回,并严令不得泄露不得彼此交流,否则立时投入大狱。良民最害怕这个,因此一直嘴比蚌壳紧。
要说古怪,涉及全庄的就这一次,汉子惊恐:“可,可那是官府徭役啊?”
魏景和季桓对视一眼。
官府徭役太正常了。
铁矿,可是非常重要的战略资源。荆州盐铁资源本就远不如益州丰富。那么在安王属地上那么大一铁矿,主人不可能有第二个,必是他本人无疑。
那为何不宣之于众?
原因无他,在洛京皇帝面前,安王一直都是努力隐藏实力并佯装忠心的。
然铁矿大塌方,却不得不征召民夫清理了。
魏景和季桓的关注重点却并不在此处。
“你说你们将矿石挑下山,后又拉到荆水边,才被送回家?”
这么说,这铁矿是紧挨道路的?
这汉子所在村庄,正好在合邑羊县相夹的一带丘陵,距两者的距离都差不多,算一算马车行进的速度,一夜时间差不多刚好能到东峦道或大宁道。
意思就是说,东峦道或大宁道附近隐藏着一个大铁矿。
季桓简直是又惊又喜。
如今采矿,只能露天开采。大铁矿开采多年,可想而知山体挖空得多厉害。
本来百发百中的伏击地段,凭空添了这么一个巨坑,对陈兵肯定有重大影响。
成鸡肋了。
安王必不会在此处伏兵,而且很有可能,后续还会放出风声,引导他们选择另一条道。
重大突破。
问了汉子,肯定那铁矿确实在某道旁时,季桓连忙追问:“是哪条道?”
众人屏息凝神,谁料汉子摇了摇头:“不知。”
张雍大急:“哎,你不是又挑矿石又拉车去荆水的吗?都走了好几十里路,还能不知自己走的是哪条道?!”
那汉子却说:“我们是入夜才挑矿石的,本就分不清是身在何处,下了山在道上,眼睛又被立即蒙上,……”
夜色中,眼睛被蒙上一层薄薄的黑布,前面有人提着灯走着,只能隐隐看见光亮,不会迷失方向,就这样一直闷头走着,直到停下。
“到了荆水,那布也不许取下,不过那阵子风大,我很清楚听见浪潮声,必是荆水无疑。”
一般小河小溪,没这种涛声的,汉子笃定道:“我常年走山路,一里路大约走多少步,我是有数的。”
处处不对劲,心里害怕,偏偏不能交谈眼睛也看不见,只能心里默默数着步子,估摸路程。
“走了三十多里快四十里,或许四十里多点也不定,反正就差不多。”
……
青翟卫有专司审讯的好手,反复问讯过后,很肯定禀上,这确实是个普通庄稼汉子,没撒谎。
而去窥察村庄的哨探也回来了,附近几个村庄死寂一片,虽没焚烧引人瞩目,但事发不久远处都能隐隐嗅到血腥味。虽没接近,但能断定确实遭遇屠村。
“四十里?”
回到议事大厅,季桓眉心紧锁:“东峦道的合邑段,大宁道的羊县段,去往荆水,都是四十里左右。”
确实有了重大突破了,可是问题又绕回原点。
使人查探吧,这两段其实都不短,安王心有防备之下,很难查到。
只差一点,就能突破了,偏偏不得,张雍急得狠狠捶了自己大腿一记。
他皮糙肉厚没太大感觉,只在“啪”的闷闷皮肉击声中,本斜倚在太师椅上的魏景倏地坐直。
季桓忙问:“主公?”可是发现什么破绽?
“私矿?塌陷?”
魏景骤想起一事,表妹纳妾风波当时,到最后舅母孟氏不得不将女儿遭遇的惨厄说明白。
私矿,塌方。
傅芸就是被掳去私矿才遭遇不幸的,后来又因为矿上大塌方,她才有机会逃脱。
他隐晦说了说,众人登时大喜,季桓忙道:“既如此,我们需立即去信平阳,看是那铁矿究竟在哪一条道侧。”
终于取得重大突破,众人精神大振,然折返平阳需绕路零陵,时间很紧,魏景立即手书一封,递给心腹亲卫。
“立即送回平城,交给夫人。”
……
事涉傅芸凄惨遭遇,询问的任务不好交给外人,邵箐是最合适。
这几天日夜商议,大家都累了,既有方向,魏景便吩咐散了,让众人歇去。
他精力充沛,征战月余又连续议事,也不累,一得闲暇,连忙提笔蘸墨,又给妻子写了一封家信。
“阿箐吾妻,若顺遂,当半月内取下灵城。曲阳下,仅剩汉寿。若有大雪阻滞不宜挥军北上,我即赶回平阳,与汝及孩儿短聚。思汝及吾儿甚矣,夜间辗转,……”
他微微笑着,写罢夫妻间私语,末尾又嘱咐一句。铁矿之事,问清楚即可,战事有他,且莫挂心,切切要放宽心养胎。
他妻子腹中骨肉,已足三月了,听闻乖巧,不闹人。
嗯,是个好孩子呢,得多多夸赞。
他不知不觉,写了足足三大张纸笺,细细晾干,亲自封了,命亲卫立即送出,最好能和前面一封公函一起送至。
亲卫领命飞奔而出。
脚步声渐远,魏景收回视线,投向案上的地域图,柔和的微笑敛起,黑眸中闪过一抹厉光。
安王反复脱逃,看来那卫诩功不可没,不过这一回若能确定铁矿,大几率可歼杀安王。
魏景微微眯眼,视线穿过轩窗,远眺北方黝黝山林。
若能顺利杀之,他很快就能回去陪伴妻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