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唯将那册子接了过来,转身递给贺缈。
贺缈皱着眉扫了一眼,“什么?”
“这是那些领了银子, 却未曾去学堂读书的女子名单……”
话音刚落,对贺缈心思还算了解的陆珏便已将许家人和学堂管事的通通押到了官府。
贺缈不便在太多人跟前露面,便同谢逐和方以唯挪到了公堂后头坐着, 听知县审这桩案子。
学堂管事是个年过六旬的夫子,说起话来慢慢悠悠,总是被无赖的许老儿打断,许碧烟穿着一身嫁衣还抽抽噎噎的。而在女帝首辅还有锦衣卫指挥使的监督下审案,知县拿起惊堂木的手都颤颤巍巍,压根无法控住场面。贺缈实在是看不下去,最后还是命他将位置让给了陆珏。
陆珏一上去,堂下的氛围立刻就变了。
许老儿虽不知道锦衣卫是多大的官,但却一瞧陆珏的面相就知道他是个不好惹的,于是老实了不少,不敢再胡搅蛮缠。夫子的话终于能一口气说完,贺缈这才明白事情缘由。
原来临川城女学形势一片大好通通都是假象。
临川城小民贫,百姓总喜欢贪些小利。见报名女学可得银子,便不肯放过这一“挣银子”的机会。可临川的女子通常在家里也要帮忙做活,即便得了学堂的银子,家里也不舍得放她们离开,因此便有一拨人打着去女学念书的名义从学堂诓来银子,银子诓到手后又以各种理由推脱不去上学……
此举在临川不止许碧烟一例,甚至已经成了那些小门小户秘而不宣“牟取暴利”的法门。
学堂不止一次上门劝说,却总是被拒之门外,就算进了门每每也被那些刁民搅和地有理说不清。
实在不得已,才求助于衙门,希望知县能派衙役按照名单上的挨家挨户那人。因此今日所有诓骗学堂补助银子的都被衙役上门拿了人,的确不止许碧烟一人。
贺缈越听到后头越觉着心寒。
是她低估这些人了,原以为他们只是没见识,所以她才诱之以利。却不料他们竟如此无赖,如此胆大包天,敢诓骗学堂这笔银子……
“竟然还真有人这么做?!”
宁翊半挑着眉朝方以唯嘀咕了一声,方以唯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有些难看。
谢逐没有忽略宁翊的话,朝他俩瞧了一眼,“什么意思?”
见贺缈也看了过来,宁翊喏喏地开口,“在上庸的时候,那学堂的主簿倒是提了一句,说让报名者登记这登记那,迟迟不发银子,就是为了防止刁民拿了银子跑路……”
贺缈眉心一跳,“你……”
“我,我以为这只是他们的推托之词。”
知道贺缈要斥责他莽撞不问清缘由,宁翊赶紧退远了几步,迅速将身前的方以唯拉下水,“方大人不是也没想到吗?”
方以唯不似宁翊一般厚脸皮,自责地站起身,低声道,“陛下,是微臣办事不周!”
斥责的话登时卡在了喉咙口,贺缈顿了半晌,还是摆了摆手,“罢了。”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不由的想起上庸城遇到的莲姐儿,也不知她得了那几两银子,是否也同临川这些人一般,以各种理由推脱不去学堂……
一番苦心却被如此糟蹋,贺缈想想还是生气,重重地拍了拍桌案,震得手边茶碗的盖儿都滑了下去,“严办!所有拿了银子却不去学堂的,通通严办!”
“陛下。”
谢逐启唇唤了一声,语调沉稳,听着倒没有像贺缈那般沉不住气,“陛下若重罚了这些人,往后的女学女科怕是更难推行了。”
“他们欺君!难道就这样饶了不成?!”
贺缈指着外头的许老儿不自觉扬起了声。
谢逐低了低眼,“罚也是要罚的,只是罚解不了根本,当务之急还是要让他们心甘情愿将女子送入学堂,即便没有银财诱使。”
贺缈紧抿着唇角,不悦地别开脸,小声嘀咕,“这道理难道朕自己不明白?有本事你们倒是想法子,光说这些有什么用……要你们有什么用!”
闻言,方以唯丧得脑袋都快低到胸口去了。
谢逐仍是面色不变,“陛下莫急,此次南巡的目的不正是为了寻法子么?”
“你……”
贺缈一噎,扭头瞪了他一眼,却对上他含着笑意的目光,心里的气顿时没出息地消了大半。
忿忿地移开视线,她撇了撇嘴,撑着桌案站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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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听了谢逐的劝诫,贺缈最终还是没追究那些诓骗学堂银子的“刁民”,甚至也没有严惩那无赖的许老儿,只是让官府一家一家上门讨人,务必要让报了名的女子都入学。若还是冥顽不灵,便让他们将银子归还学堂,或是去牢里待几日。
再回到临川码头时已是天色渐暗,贺缈早没了下船时的好兴致,本说好要在临川岸边赏江景,此刻也心情欠佳,二话不说就回了船上,都没赏那江景一眼。
陆珏是落在最后上的船,临上船前,他突然朝身后瞧了一眼,却只看见岸边人来人往渔火通明,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
“老陆?你还站在这看什么呢?”
宁翊转头,见陆珏还皱着眉盯着码头对面看,不由凑了过来,“可是有什么美人入了你的眼?”
陆珏回过神,略带鄙夷地斜了宁翊一眼,任由他痴痴地到处张望,也懒得同他说什么,而是侧头唤了一声,“彦三。”
已经在船上的彦三应了一声,翻身跳上了岸,“头儿?什么事?”
陆珏将他招呼到了近前,“你在这待着,开船前不许让任何人靠近。”
说罢,他才转身上了船。
宁翊挑着眉看陆珏离开,转头就搭上了彦三的肩膀,“喂,你们锦衣卫一直都这么疑神疑鬼的?”
“我们头儿是尽忠职守。”
彦三原本也觉得陆珏太过谨慎,可经过离京劫匪那一茬,他再不敢这么觉得了。于是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警惕地望向码头上每个走近船边的人,奈何宁翊却一直在他旁边插科打诨,干扰得他无法集中注意力……
好在船停在码头没耽搁多久,没过一会,船夫收拾妥当后便将船撑离了码头。
玉歌端着碗筷从舱房走了出来,正对上门口的谢逐,微微一惊,“大人。”
谢逐低头看向那基本没怎么动过的饭菜,又朝半掩的舱门内看了一眼,伸出手淡淡道,“给我吧。”
身为国师的忠实拥众,玉歌自然不愿意给谢逐创造这种亲近女帝的机会。
迟疑了片刻,她刚想找个说辞推脱,一抬头却被谢逐那轻飘飘一个眼神吓得闭上了嘴。
不知为何,明明这位首辅大人平常面上总带着笑,但有时候一个眼神,便成一股压人的气魄,让她心里总是怵怵的。或许,这也是她不愿让陛下与他多加接触的原因之一,比起单纯直接的国师,谢逐显然更危险,让人完全摸不清底……
谢逐没再说话,直接从玉歌手中接过了盘子,侧身进了舱阁。
“我说了不吃……”
听见碗筷又搁在桌上的动静,贺缈不耐地转过头,看见是谢逐后愣了愣,“怎么又是你?”
“又?”
谢逐低着眼看她,眼帘微微下阖,似乎因为这个字有些受伤。
贺缈抬眼撞见他这神情便又开始犯心软病,默默将自己身边的凳子往他的方向挪了挪,点了点下巴,“坐吧。”
“陛下这一整日滴米未进,多少还是该用一些。”
谢逐在桌边坐下,将盘中的碗筷递了过去。
贺缈瞥了一眼,并不想接,“我没胃口,还是算了。”
“陛下可是在为女学一事忧心?”
谢逐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却固执地没有放下,嗓音清冷柔和,“若微臣提出解决的法子,陛下可愿用晚膳了?”
“!”
贺缈蓦地看向他,“你有解决的法子?”
谢逐没有回答,只将手里的碗筷朝她递了递。
显然是她不吃,他便不答的意思。
明白谢逐的意图后,贺缈不由瞪圆了眼,直起腰一字一句道,“谢逐,朕在问你话。”
谢逐倒显得很有耐性,淡淡地看着她,唇角微抿,就是不作声。
“……”
贺缈咬了咬牙,认命地从他手里夺过了碗筷,加了一筷子菜,就着吃了几口饭。随后便赌气似的,重重放下了碗,“可以说了吧!”
谢逐的视线落在她嘴边,微微一滞,突然勾起唇角,朝她倾身覆了过来。
见他深情凝视着自己,又缓缓抬起手,似是要抚上她的脸颊,贺缈浑身一震,瞬间开启全身防御模式,猛地偏头躲开了他的手指……
第40章
谢逐动作一僵, 唇边的笑意淡了下去, 悬着的手收了回去点了点自己的嘴角。
贺缈背过身, 用手背胡乱擦了擦, 这才发现自己刚刚吃得太急, 嘴角沾了一粒米。
她尴尬地转了回来,赶紧岔开话题, “谢卿, 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谢逐沉默了半晌, 薄唇微启, “如今之所以无法成功推行女学, 无非是因百姓并未实实在在见到女学女科长远的好处。对那些贫苦小户来说,一锭银子,和女儿成为达官显宦的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并不足以让他们冒风险。”
贺缈沉思, “你的意思是?”
“同女学开设商经一样,还需再特意为女子扩些门路,”谢逐修长的食指在桌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了敲, “除此以外,还是该诱之以利。并非银两此等小利,而是于她们自己,于母家, 甚至是于夫家有益的大利。既所谓的,光宗耀祖。”
贺缈一怔,“如何光宗耀祖?难不成个个都封官不成?”
“除了封官, ”谢逐笑了笑,“其实还有诰命。”
诰命?
贺缈像是突然被打通了什么关窍似的。是啊,并非只有为官才能光宗耀祖。若从女科开科取士之时,便开例赐那些落榜却勇气可嘉的女子一个不高不低的诰命,倒的确是个可行的法子。
且以往的诰命夫人,皆与夫婿官职有关,从夫品级。往后赐给那些参加女科的未婚女子,也正是她想要让所有人明白的,有些事情有些声誉,并非只靠嫁个好夫家才能挣得,如今亦可靠自己。
而有了诰命在身,同时又解决了“女学弟子出嫁”这一难题。
一个有诰命在身的女子,莫说不愁嫁,便是被提亲之人踏破门槛也是有可能的。
想到这,贺缈仿佛终于在迷雾中瞧见了一丝光亮,登时舒心地笑了起来,“这主意好!我这就吩咐以唯去办!”
见她高兴,谢逐也展眉牵了牵嘴角。
“方以唯!”
想着女学一事越早办越好,贺缈立刻站起身,重重拍了桌子一掌。
“砰――”舱阁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整个船身都震得朝一侧偏了过去。
谢逐扣在桌上的手一紧,立刻反应过来扶住了贺缈的胳膊。贺缈只是一时被自己这一掌的“威力”给吓着了,才被船身震荡的稍稍晃了晃,可因多年习武,她瞬间就做出了反应,反手搭着谢逐的手稳住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