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您说这个啊。”江晚晴仍然维持着礼貌的笑意,像是根本没发现对方的气急败坏,“我就是随口一说,说完都忘了,没想到您这么走心?”
吴雅兰指甲猛然往肉里一掐,冷哼一声,认定了江晚晴在虚张声势:“故弄玄虚!”
江晚晴仍然笑着,倒是从傅耀康的病床前绕开了,和吴雅兰对面而立。
“我知道,阿姨您喜欢讲故事,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听。我还以为您会很喜欢这样的讲述方式……”江晚晴的微笑冷下来,“只讲一个开头,让你左思右想地去补充细节,在忐忑不安中猜测对方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这种感觉,好玩吗?”
吴雅兰猛然一愣,随后露出一种得逞的快感:“看来,你已经听到属于你的‘故事’了……好不好玩,问自己啊。”
“不好玩,但是可以接受。”江晚晴坦诚道,抬眉看向吴雅兰,“毕竟,谁没有个故事呢?”
吴雅兰似乎已经厌倦了这种斗嘴的游戏,觉得江晚晴很无聊一般的,偏过了视线。
电视依然开着,宣示着傅修远全面落败的那条新闻恰好播了过去,新闻跳到财经版块儿,播出消息的主要人物,倒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故人”了。
吴雅兰和江晚晴同时抬头。
新闻中打出了吴哲茂的照片。
这位华裔富商最近的投资动向备受瞩目,不久前,吴哲茂秘密与人合作,合并重整了一个专门用于投资全球市场的公司,抛售了中国境内的部分资产,大范围投资于海外民生领域,尤其是医疗卫生行业,遍布其投资的痕迹,堪称大手笔,而他本人,似乎也通过投资移民,更换了国籍。
短短的一条新闻,看的人却是两样表情。
吴雅兰挑了挑眉,带着一种诸事顺心的得意,将目光转向了江晚晴:“国内市场不好,经济发展已经到了瓶颈期,有眼光的商人已经开始逐渐抛弃国内市场,寻求更好的海外投资目标。”
江晚晴也看了过来。
吴雅兰笑了:“我听说,你和修筠之前还和吴哲茂先生有过一点不愉快――在空壳公司的收购过程中,你们摆了吴哲茂先生一道?”
“市场竞争,能者居之。”江晚晴道,“我不认为这能算作‘摆一道’。”
“也是。”吴雅兰无意深说这件事,话锋一转,“不过,吴哲茂先生显然已经不看好那片市场了,生意这种事,是喜是忧,冷暖自知――空壳公司的账目并不好理清,想要在短时间内补齐账目上的问题,并顺利借这个壳子上市,难上加难。”
无怪吴雅兰会这么说。
她知道的,不仅仅是空壳公司的账目问题,她更清楚的,是“华方”在朱和峰死后,账目上留下的多笔不明亏空。
和朱和峰有关的账目,一部分来源于吴哲茂借着侄子关系的投资;另一部分,来源于和工党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基金会。
而现在,前者将大笔资金转移到了英国民生领域进行投资;后者是当权派,随时可能被引爆的竞选危机,被不动声色地排除,在不久后即将到来的大选中,工党似乎再无敌手。
在这样的背景下,那些亏空将死无对证,根本追不回来。
吴雅兰打开电视看到的新闻,一前一后两条新闻内容浅显,而隐藏在更深背后的东西,却恰是她“胜利者姿态的狂欢”。
江晚晴耐心听完她这一番高论,微微笑了:“不得不承认,您现在确实风生水起,您用隐忍和时间,给自己织下了一张严密的关系网。”
这是她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事实。
吴雅兰用这些年的时间,获得了技术支柱,获得了金钱支持,又押对了执、政、党。
如果以前,她尚且需要依靠和傅修远争夺耀康集团的控制权,才能稳住阵脚,那么如今,全面的胜利即将到来,她羽翼渐丰,傅修远可能都要反过来看她的脸色。
将心比心,江晚晴很能理解吴雅兰的得意。
可是得意的人,才最容易忘形。
江晚晴一笑:“这张网中的人,原本我们看不清楚都有谁,而现在,他们一点点走到我们的眼前来了。”
吴雅兰猛然一顿,随即又释然了,方才被她故弄玄虚过一次,现在已经认定了江晚晴不可能拿她怎么样:“走到你的眼前又如何?”
江晚晴看着吴雅兰,面带微笑兴趣缺缺,并不是很有解说欲。
但是吴雅兰摆在傅耀康病房里的电视机,倒是物随主人型,在两个人明显剑拔弩张的气息中,鼓噪个不停。
新闻节目已经播报完了,短暂的广告节目过后,电视画面切成了脱口秀时评。
江晚晴想起傅修远在和她吃早餐的时候说过,媒体便是政党势力的喉舌,而吴雅兰调出的这个电视台,看来是完完全全地长在了工党的嘴巴里。
为了让民众的注意力不要完全扑在药物缺陷上,新闻媒体已经对有资格供应医药原料的几家供应商做了铺天盖地的报道,这些供应商无一例外的被深扒了背景,傅修远的名字赫然列于其中。
江晚晴抬头看的时候,发现主持人正声情并茂地起底傅修远的身家背景和传奇经历。
耀康集团这位威风八面的继承人,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便是六年前从空难中起死回生的经历,而这个时评节目的切入点分外犀利――他详细讲述了傅修远在发生空难前的事。
自傅修远接掌耀康集团后,耀康医药摆脱了原本药物研发迟滞、市场占有率下滑的瓶颈期,新药不断推出,重新成为药企龙头。可是六年前,耀康医药险些酿成一起非常大的事故。
集团当年使用巨额投资研发出来的疫苗,被检测出抗原远低于标准水平,达不到药效;而与此同时,一家颇有分量的金融业报纸,对耀康集团的盈利表示了质疑。
这两件事同时出现,来势汹汹,傅修远面临医药安全与导致上市公司资产不明流失两项问责,而一旦调查程序启动,傅修远很可能面临□□并罚款的处罚。
可是这一处罚并未成行,因为傅修远在赶回来处理此事时,遭遇了空难,生死未卜,而他确认生还后,又有很长一段时间并没脱离危险期。
对耀康集团的处理最终以罚款解决,而上市公司资产不明流失的去向也无人追查,不了了之。
时评节目的主持人妙语连珠,将这一连串的事情讲得微妙,愣是让江晚晴都听出了一种“疯狂暗示”的意思。
有医药安全问题的前科,没有受到严厉处罚,又是此次问题药物的供应商之一……
这些细节聚集在一起,仿佛只要瞧准时机,这次召回药物的罪魁祸首,就注定变成傅修远了。
当口沫横飞的主持人终于盘点完傅修远,把焦点转向下一个无辜者时,江晚晴才转回视线,接过了吴雅兰方才的问题。
“感谢您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江晚晴说,“如果没有那天,我可能永远也想不明白,强大的联盟,很少是因为被攻击而瓦解的,攻击总是会令人更团结……彻底的分崩离析,从来都发生在内部。”
吴雅兰眼神闪了闪,脸色不可抑制的难看起来:“你们?”
“对啊,我们。”江晚晴笑了一笑,“您刚才不是在问我,修筠怎么没跟我一起吗?”
江晚晴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上面刚刚发来的信息,笑了,放大了对方发来的照片举给吴雅兰看。
上面是一个女孩儿的照片,眉目清秀。
“这就是我说的故人,像您吗?”
第111章 往事云烟4*
阳光穿过英式别墅爬满紫色藤萝的菱格窗, 严修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自己身处的这间屋子, 干净温馨,家具的摆设偏向田园风, 色调明快而清新, 并没有沿袭传统英式家居的厚重。
显然,屋子的主人虽然年轻, 但有自己偏爱的风格。
他的视线正沿着客厅里墙上的画像游走, 却在这时,手机“叮咚”响了一声。
严修筠不动声色地将手机取过来看,很浅地笑了一下。
【吴雅兰走了。】江晚晴在微信里说,【她走之前, 脸色都吓绿了。】
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孩儿从厨房里端了一杯茶出来, 便看到来访的男人坐在自家的沙发上, 握着手机,脸上露出很浅的一丝忧心忡忡却真心实意的笑容, 仿佛拨云见月的久别重逢。
他来时风尘仆仆,眉宇间带了一点久经颠簸的疲惫。
披星戴月的行程和英国晨间湿漉的空气, 让他的周身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雾气。
但是依旧英俊,甚至英俊出了一种梦幻感,他此刻坐在沙发上浅浅微笑, 就像是红尘旧梦里, 最好的那段风景中的来客。
“严教授。”女孩儿将茶杯摆在严修筠面前,自己坐在了相邻的另一张沙发上,“您是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吗?”
“失礼了。”严修筠没有解释, 把手机收起来,恢复了初见时的温文儒雅,“吴启思教授是我的朋友,他说,我可以在这里找到你……吴小姐,我贸然前来,打扰了。”
“既然是哥哥的朋友,就不算打扰。”女孩儿对这个英俊而彬彬有礼的男人很有好感,但是他手上的婚戒让她知道,自己不用想太多,于是她礼数周全地笑了一笑,“我现在的名字叫唐艺惟――我没有告诉哥哥,我跟吴哲茂断绝关系以后就改随了我母亲的姓。”
严修筠立刻纠正了自己的称呼:“唐小姐。”
唐艺惟点头一笑:“严教授来找我,是哥哥有什么事吗?”
“不是。”严修筠摇头道,“是我有一些关于吴哲茂的事情,想要请教唐小姐。”
唐艺惟一愣,眼神微微动了动,显然,即使她已经能让自己能坦然的说出“吴哲茂”这个名字,但是听这个名字从别人的嘴里冷不丁说出来,这种感觉,依旧让她不舒服。
不过,在吴启思的面子和严修筠本人带给她的好感之下,她依然能维持有礼的态度,可语气里的拒绝就很明显了。
“我已经多次声明过,要和吴哲茂断绝关系。”唐艺惟说,“在我尚未成年时,他就已经不再对我进行抚养了,我十四岁以后,一直是我舅舅和外公外婆在照顾我的生活,送我出国留学,并帮助我立足……我知道,国内法律规定,父母无论是否在子女未成年时进行过抚养,子女都对父母有赡养义务,很多人为此对簿公堂,但是那大多数是因为经济状况不佳才会产生的局面,而吴哲茂……他如今身价巨万,想必不会缺我那一点赡养费。”
唐艺惟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心里话一吐而尽:“我不会再承认自己和他有血缘关系,也并不愿意继承他哪怕一分钱的财产。我和他之间,形同陌路已经是最好的结局,所以,有关他的事情,我可能已经帮不上忙了。”
严修筠并没有打断她,而是耐心地,听着她将这些满怀怨气的决绝娓娓道来。
等到唐艺惟说完了,他才微微点了点头。
“唐小姐想要表达的意思,我能够明白。”严修筠双手交握,身体微微前倾,“我不知道唐小姐是否关注财经新闻――吴哲茂最近在欧洲市场,尤其是英国的投资动作频繁,他将大笔资金投入了英国医药卫生领域,并有传言,他通过投资移民,更换了国籍。”
唐艺惟眼神一顿。
她频繁地听到“吴哲茂”这个令她心烦的名字,这让她觉得,自己的冷静和礼貌,已经快要维持不下去了。
于是在严修筠再次说起和那个人有关的消息时,她冷冷地顶了一句:“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严修筠并没有生气,这样的态度,似乎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面对唐艺惟的抵触和一丁点程度的冷漠,他始终是态度翩然的。
“吴哲茂是声名赫赫的‘平城首富’,他多年来经营的形象,是‘爱国企业家’‘爱国慈善家’。他这样的形象,想要通过投资移民立刻改变国籍,肯定会引起一些不满和阻挠,所以他的投资移民手续,并不会立刻办妥……但是既然吴哲茂已经放任媒体抛出‘改变国籍’的风声,说明这件事已经十拿九稳,只剩下时间问题,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严修筠说到此,抬头看向目光有所闪躲的唐艺惟,“中国和英国之间,没有引渡协议,这就意味着,吴哲茂一旦改变国籍,他在从前国籍所在国犯下的任何罪行――乃至于杀人重罪,都会一笔勾销。”
唐艺惟一愣,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任何话。
“往事不再对他有追溯效应,他不必为往昔付出任何代价。”严修筠抬头看着唐艺惟,“他犯下过的罪行,和他伤害过的人,都将变成‘没有根据’的传说。”
唐艺惟的手猛然攥成了拳,全身也瞬间绷紧。
严修筠并不躲闪她带着恨意的目光,语气并不激烈,声音低沉却绝对算得上轻柔。
他看着唐艺惟,轻轻反问道:“即使是这样,唐小姐也觉得……没有关系吗?”
“往事”两个字显然已经勾起了唐艺惟的恨意,她的眼神逐渐加深,牙齿恨恨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咬到发白都浑然不觉。
都说时间会冲淡一切,但时隔多年,唐艺惟想到恨处时,那份过于强烈的恨意,仍然记忆犹新。
“我妈妈年轻时糊涂,在根本不知道爱情是什么的年纪,偏要学人家‘追求爱情’,一时冲动就跟他结婚了。”唐艺惟说,“然后她一辈子的苦难都从此开始了。”
“海滨那个地方,女性的地位低到可怕,在他眼里,女人甚至都没资格和他同时称为‘人’的……可是我妈不知道,我妈总觉得,人心换人心,时间久了,他总能被感情改变。”
唐艺惟说着,抬头看了严修筠一眼,冷然道:“严教授,我曾经听人说过一句非常俗的俗话,现在,我却觉得这句俗话简直是至理名言――那句话是这么说的‘能改变自己的人是神,而想要改变别人的人,是神经病’。我妈因为改变不了一个混蛋,最终把自己逼出了毛病。”
严修筠没有说话,静静等着她说完。
而唐艺惟说到这里,一滴眼泪没有经过面颊,已经直直滴到了地上。
她似乎被自己完全不受控制的情绪吓住了,于是慌忙去擦不知什么时候红透了的眼眶,拼命不让更多的眼泪流出来。
“对不起,妈……我不该说我妈……如果没有我妈护着我,我早就被这个重男轻女的垃圾弄死了。”
她有几分语无伦次,她用手遮挡着自己的口鼻,别过脸,又眨了好半天的眼睛,才勉强平复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