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如今出了沈氏这件事,内宅里的纠葛更多,越往后,便越会触到傅家敏感的地方,沈氏不可能轻易妥协。
攸桐在傅家根基太浅,自问斗不过根盘踞二十年的沈氏,也不愿被沈氏拽入泥潭。
届时有了涉及长辈的风波,老夫人指望不上,难道又跟从前似的找傅煜父子来摆平?他那样的人,雄才大略,心高气傲,手腕本该用在对敌和朝务上,因女眷的事儿屡屡狼狈烦心,她看着都心疼。
倒不如早日抽身退出,留下老夫人料理沈氏。
后宅里安宁了,傅父子才能少些后顾之忧。
但这些话牵扯傅家最深的秘密,当然没法跟许婆婆说清楚。
攸桐终是叹气,靠在许婆婆肩上,“有许朝宗的前车之鉴,我总不能将希望都放在男人身上吧。”
从喜欢心动,到相许一生,中间隔着山海。
而她也不愿像初入傅家时那样,全然仰人鼻息,委屈时无处可去,没半点退路。
第79章 定音
和离的事夫妻俩既已议妥, 剩下的便是告知长辈。
傅德清有意借此事警戒沈氏, 便趁着傅德明得空, 将傅家众人皆聚到了寿安堂。除了长房的两位小玄孙年纪尚小,不宜来添乱外, 傅德明夫妇、傅晖兄弟和长房三位儿媳、攸桐傅煜和傅澜音姐弟, 悉数都到了。
寿安堂里坐得满满当当,仆妇们奉上茶果, 便听命退了出去。
这样的阵势甚是少见, 满屋的人各自端坐。
待屋门掩上,里外安静下来, 傅德清才起身,朝老夫人和兄长拱手, 而后道:“前阵子大嫂带几位侄媳妇和魏氏她们外出赴宴,大家都知道。那一日魏氏在路上碰见意外,险些遇刺丢掉性命――”说至此处,他顿了下, 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长房那边。
傅德明沉眉喝茶,不辨神情,沈氏低垂着头,作势拂袖。
傅晖兄弟想必是知道了内情, 各自不语, 三位儿媳却都面露讶然, 瞧向攸桐。
而在上首, 老夫人垂眉端坐, 隐隐叹了口气。
傅德清续道:“当初娶魏氏时,我曾答应魏家,会好生照拂,不叫她在府里委屈。如今,却是食言了,她在府里莫说安稳度日,竟有了性命之忧。修平和魏氏已商议过了,决意和离,今日请大家聚在母亲这里,便是为此事。”
这话说出来,除了当事人,满屋惊诧。
傅德明几乎是腾地站起身来,“真要和离?”
“深思熟虑过,我也问清楚了。”傅德清过去,安抚般拍拍他手臂,“大哥先别急。”
傅德明哪能不急?魏氏嫁入府里一年,并无过错,看傅煜对她的照拂,夫妻感情也不错。前几日才闹出沈氏歹毒害人的事,如今便要和离,这其中缘故还用细说?早先韩氏搬出府,他便欠了二房,只是碍着夫妻情分和儿女情面,并未深究,这回因沈氏害人而盛怒,也给了跪祠堂的怒惩。
谁知道沈氏一番恶行,竟将事情闹到了这般田地?
他震惊之下脸色微变,眦目瞪向沈氏。
沈氏亦面露诧然,瞥了攸桐一眼,碰上丈夫那凌厉的目光时,赶紧缩回去。
上首老夫人虽知沈氏恶行,却不知此事,闻言惊愕,瞧向攸桐。
而攸桐此刻正握着傅澜音的手,五指微扣――傅德清话音落地时,坐在她旁边的傅澜音便立时转身,满脸不可置信,若不是碍着这严肃氛围和上首长辈,恐怕得扑到攸桐身上要她否认。攸桐也知此事来得突然,不敢插嘴,只能握住小姑子的手,轻轻安抚。
屋里众人惊愕,却没人贸然出声。
傅德清接着道:“魏氏嫁入府里,品行如何,大家都看在眼里。对长辈恭敬守礼,祖母和大嫂跟前从无越矩,待几位嫂子也和气。对澜音如何,更不必说,便是我再养个亲女儿,姐妹间也不过如此。上回我受伤,更是勤谨侍奉,连着两个月,每日三餐的药膳没半点纰漏。在南楼里照拂修平,也是福气和睦,主仆同心。她嫁进府里,没半点错处,而今要和离,是我傅家亏欠着她。”
这便如同盖棺定论,直言和离并非攸桐的过错了。
老夫人纵觉得和离的名声传出去,有损傅家颜面,听儿子这般维护,又知道沈氏手段确实龌龊,暂时没多说。
傅煜便在此事起身,沉厉的目光扫过对面众人。
迥异于傅德清摆出的兄弟叔侄和睦的态度,他这一扫眼神颇为凌厉。
“攸桐在府里并无过错,这回和离是傅家有愧于她。”傅煜重申,声音笃定,“往后她即便不在府里,也曾是我傅煜明媒正娶过的妻子。若有人心存歹意,我必深究!”
音如金石,掷地有声。
攸桐抬头看着他,修长挺拔的侧影、刀削峻拔的轮廓,鼻梁高挺、眉目疏朗,宽肩瘦腰撑着墨青的长衫,威仪而端贵,绣着暗金细纹的宽袖下,那只手却微微握着。像他这般心高气傲、所向披靡的人,答应和离,并非易事。
而攸桐也知道,她没有傅煜父子说得那么好。嫁进傅家后,于长辈虽恭敬有礼,却不曾有意亲近。对于傅煜,虽照顾起居饮食,却也远不到温柔体贴的地步。
眼眶鼻头酸得厉害,她闭上眼,竭力将那股酸意逼回去。
……
傅家屹立齐州数十年,女眷多温顺安分,没闹过和离的事。
这回的事太过突兀,因傅煜说话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氏,旁人大约猜出点端倪,虽出言劝解,都不痛不痒。就连起初看不惯攸桐的老夫人,见傅煜父子如此维护,众目睽睽之下,也没多说,只连连叹气。
二房闹和离,脸色最难看的却是傅德明。
夫妻俩坐在一处,他那眼神沉厉如刀,几乎把沈氏瞪成筛子,只恨她行事轻率恶毒,捅出这样的大篓子。心里藏了满腔怒气,却不宜在此时发作,只等回东院后狠狠臭骂一顿,再行惩戒。
等和离的事说罢,傅德明强压着对妻子的怒气和对兄弟侄儿的愧疚尴尬,向傅德清道:“之前跟你商议的事,我意已决。魏氏既留不住了,这事如何处置?”
“韩氏在外数年,也该搬回来了。”傅德清意味深长。
提起韩氏,老夫人也叹了口气,“她独自住在外头,也怪可怜的。”
早年沈氏帮她管着内宅的事,跟韩氏颇有几分龃龉,她夹在中间,既喜爱韩氏的性情,也颇受用沈氏的嘴甜周到,想着沈氏毕竟是长辈,见调解不下,只任由韩氏去了。到如今,长房还算团圆,抱了俩孙子,二房长子早逝、韩氏搬离,傅煜虽娶了妻,却才一年就闹到和离,连一儿半女都没留下,等傅澜音出了阁,岂不更加冷清?
傅老夫人满脸的褶子紧紧皱着,看攸桐时烦心,看沈氏时也自添了厌恶。
见兄弟俩已商量妥了,便道:“明儿我派人去静安寺,接她回来。”
傅德清颔首,“母亲派人过去,自然妥当。只是她离府日久,许多事想必生疏,还得母亲多照拂。”
“自然。你和修平动辄就外出打仗,西院里冷冷清清,我哪能不管?”知道这内宅权柄交接起来麻烦,她未必能辖制得住渐而心大的沈氏,当着众儿孙的面,朝傅德明道:“我上了年纪,难免有不周全的时候,你们夫妻俩就在府里住着,也得多帮衬才是。”
傅德明自知理亏,拱手应是。
沈氏脸上涨得通红,亦起身答允。
和离的事就此议定。
……
从寿安堂出来,哪怕有傅煜在旁边,傅澜音也拽着攸桐不肯撒手。
正当妙龄的少女,在府里没有亲姐妹,难得有个兴趣相投的嫂子,这一年里在南楼尝遍美食,姑嫂俩相处融洽,上回秦韬玉的事,更成了心照不宣的小秘密。陡然从亲密的姑嫂变成两家人,来得又如此突然,哪能轻易接受?
攸桐遂陪她到西楼,又往府里后园散布,慢慢开解。
这之后,便是修家书回京,安抚魏家,然后收拾行装另寻住处了。
齐州是节度使衙署所在,算是周遭数百里最繁华的地段,城内市肆繁华,街巷纵横,往来讨生活的商旅不少,也有许多商铺院落可供租住。
攸桐要开的涮肉坊以鱼肉和新鲜果蔬为主,小老百姓没那闲钱来吃,须选在高门贵户的女眷爱往来的地段。至于住处,她身边虽有仆妇、丫鬟和管事,到底不像傅家守卫森严,斟酌过后,便将一处紧邻巡城兵马司衙署的院落买了下来。
虽说贵了点,但兵马司负责巡查维护齐州城内外的安稳,日夜都有人轮值,住着踏实。
外面的事陆续安排下去,南楼里也有不少东西得收拾。
得知将军和少夫人要和离,周姑和满院丫鬟仆妇的惊讶自不必说。
傅家规矩虽严,攸桐却待人平易,虽有主仆之分,却也常一道热热闹闹地置办饭菜、打理庭院,日久生情,丫鬟仆妇们难免舍不得。
尤其是周姑,自打攸桐进府之日,便在跟前侍候起居,对她颇有好感。又奉了傅德清和傅煜的命令,有意照顾攸桐,更多几分爱怜之心。这一年里,瞧着夫妻俩从最初的冷淡疏漠,到同寝共榻、起居玩笑、悄然亲吻,她看着傅煜长大,想着已然故去的主母,亦觉欣慰。
而今陡然听见要和离的消息,哪能不惋惜?
且攸桐一走,春草、烟波、许婆婆她们也走,南楼热闹了一场,怕是又要回到最初的冷清。周姑纵在外人跟前端着管事仆妇的威严,无人处却仍偷着抹泪。
但事已至此,她们除了应命,也无从置喙,只能用心办事而已。
攸桐来时陪嫁不少,许多东西到了新家也用得上,便陆续运过去摆着。
旁的还好说,就只这间小厨房麻烦――自打进了傅家,攸桐这一年里可没闲着,厨房里各色厨具一应俱全,香料橱柜、碗盏杯盘,乃至火锅和先前买的瓦罐等物,林林总总,都是厨房日常要用的东西。除此而外,夏嫂和杜双溪也做了各色酱料、火锅底料,都拿坛坛罐罐装着,摆满半个高架。
这些东西都是她拿嫁妆置办的,留在南楼也是吃灰浪费,攸桐便将器具搬出去,又将些酱料、芝麻酱、拌凉菜用的香油等物分一些出来,留给傅澜音应急解馋。
如是耽搁了几日,傅澜音也慢慢接受了这事实,一脸无赖地说往后要常去她那里蹭吃食。
攸桐自是欣然应允。
到一切收拾完毕,搬离傅家的这日,天朗气清。
仲秋时节,草木犹自葳蕤,篱笆墙上地锦生得层叠浓密,北坡的银杏林随风微响,映衬黛墙碧瓦。攸桐昨晚睡得浅,今晨早早醒来,殊无睡意,到望云楼站了两炷香的功夫,回来后梳妆罢,正要用饭时,便见傅煜身上细甲未解,大步走来。
第80章 别离
朝阳初升, 满院明媚, 有早开的桂花香气隐约传来。
傅煜这两日忙于军务,晨光熹微时出门, 晚间再满身疲惫地踏月归来,瞧着竟瘦削了些许,下颌亦冒出青青胡茬。那双眼睛里却不见憔悴,精神奕奕的, 锋利如旧, 修长劲拔的双腿迈开,龙行虎步,姿态威仪。
进了院,见攸桐呆呆的站在厢房门口瞧他,便将脚步顿住。
她的起居用物和首饰衣衫大多都已搬到了新院, 剩下的几箱子, 随她一道搬过去即可,只留了今日梳妆用的。她今日打扮得也素淡, 粉缎的半臂温暖如春, 纱衣笼住手臂, 露出腕间的珊瑚珠串, 腰间宫绦飘然, 底下一袭玉白的襦裙, 绣着秀致的茉莉, 晨风里微微翻卷。
比起初嫁入傅家时, 她的身量长高了些, 袅娜有致,如含苞的芙蕖凌波。
堆着的鸦青云鬓下,只点缀并蒂珠花和一方花钿,底下眉眼姣然,如远山含黛、泉潭清澈,耳畔悬着一双珍珠,虽简单,却更见仪容婉娈,天然丽色。
晨风拂过庭院,宫绦飘动,碎发拂面。
这样的场景,让人心生眷恋,傅煜不自觉地挪步过去,道:“用早饭了吗?”
“还没呢。将军……一道用吗?”
傅煜颔首,同她一道入内,就见紫檀雕花的收腰圆桌上,摆着一盆清粥,四碟精致小菜,并今晨蒸熟的两样软糯糕点。那小菜都是时新的,青嫩开胃、色泽悦目。
攸桐舀了两碗,又给他添筷箸。
嫁入傅家一年有余,同傅煜用饭的次数不算少,从最初的恭敬客气,到后来的亲和玩笑,旧事全都刻在脑海里,清晰分明。哪怕觉得傅家后园的规矩如同樊笼,哪怕从嫁入傅家之日,就盼着能飞出这座轩昂高阔的宅邸,真到了这时候,心头轻松之余,也生出浓浓的不舍。
南楼一隅静好,这也是她跟傅煜吃的最后一顿早饭了。
攸桐亲手搛些菜给他,心里有些话想说,却无从开口,只问他近两日如何。
傅煜从前在女眷跟前决口不提军务,今晨却将练兵巡查的事说给她听。
但这些言辞,却不是他真正想说的。
傅煜看着对面埋头用饭的攸桐,眸色渐而深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