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夫人没回来, 谁都不好先去睡觉, 于是围炉坐着,烤了红薯栗子,就着备好的几样小菜一起守岁。听见外头门扇响动, 便忙迎出来,掀帘的掀帘,抬水的抬水, 因准备得齐全妥当, 也没半点慌乱。
攸桐怕傅煜还在为先前的事芥蒂生气, 也不敢偷懒,见傅煜脱外氅时不慎被里面蹀躞勾住,忙帮了一把, 待他解开后伸手去接。
傅煜微诧,眉峰微挑, 给了她。
而后各自洗漱, 攸桐酒后犯困,迅速洗完了出来,没见傅煜的影子。
她也不好先睡, 坐在榻上,撑着几欲打架的眼皮坐了半天, 才见他出来。
遂熄了灯烛躺下, 昏暗里就只剩彼此的呼吸和酒气交杂。
攸桐睡在里侧, 困意袭来时打个哈欠, 正要去寻周公,忽听耳畔傅煜道:“不是在等着和离?”他的声音沉冷如常,于寂静深夜里格外清晰,听得攸桐脑海里打个激灵,忙睁开眼睛。
天光昏暗,侧头瞥过去,只看得到侧脸,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夫妻俩难得的几回同眠,都是盖着锦被不聊天,憋着心思闷头就睡,从不说话的。
而今傅煜忽然起了谈兴,她当然不能装睡糊弄过去,想了想,猜得是为今晚去斜阳斋的事,便道:“虽是如此,但我也答应过夫君,住在这南楼里,就须有点少夫人的样子。虽说攸桐愚笨,不能讨祖母欢心,能略尽薄力时,岂能推诿。”
傅煜仿佛“嗯”了声,又道:“宽衣也是?”
“这是少夫人的本分。”
傅煜沉默了下,片刻后才道:“少夫人的本分,不止这些。”
“嗯?”攸桐醉意卷着困意,没太明白。
便听他道:“傅家明媒正娶、三礼六聘,将你娶到我身边,可不是让你折腾吃食。”
说话间,他仿佛是转了个身,稍微往她身边挪了点,微微支起身子。
两人同衾而眠,虽说中间被攸桐隔出了三四寸宽的界限,却也是近在咫尺。傅煜挪动之间,床榻仿佛微微动了下,锦被悉索轻响,他的鼻息也离得近了,带着点酒气,温热地扫过她面庞。
二十岁出头的男人,正是身强体健之时,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她,隔着层中衣,那股男人身上的刚健气息便立时将她包裹。
攸桐吓得呼吸一紧,后知后觉地明白傅煜的意思――
夫妻之间,除了日常起居之事,同榻而眠,能做的事太多了。
他这是……
攸桐心里警铃大作,感觉他鼻息仿佛粗重了些许,睁开眼皮,傅煜那张脸离得不远,深邃的双目盯着她,神情虽冷淡,喉结却滚了滚,发出清晰的吞咽口水的声音。这是……想借酒撒疯,把夫妻的名分坐实吗?
他不是心高气傲,看不上声名狼藉的魏家女,都不肯多待片刻吗?
此刻,该如何推诿?
攸桐被他这样子吓得不轻,满脑袋的睡意不翼而飞,灵台清醒到极致,赶紧往里挪了挪,脸上勉强维持镇静。脑子里却慌乱而茫然,旁的情形她都能想办法应付,这却如何应对?若太强硬,恐怕触怒傅煜,若不强硬,则有负自身。
一瞬间万千念头飞过,却不知怎样才是最适宜的分寸。
傅煜盯着她,看着那张素来沉静从容的脸微微变色,妙丽双眸中少见地流露慌乱。
床帏里熏得香暖,他守着半边领地,看她紧张退缩时,忽然有种难言的快意。
这种快意,令他先前积在胸中的块垒消弭了大半。
他微不可察地勾唇,而后慢慢靠后,道:“不过放心,你这身段,太单薄。”
说罢,满脸淡漠地躺回原处,没再出声。
屋里重归寂静,攸桐紧张之下提着的心归于原处,暗自松了口气,想着他最后那近乎轻慢的语气神情,心中又暗自气闷――进了新岁,她也才十六,哪能发育得那样快?如今这窈窕身段,比起同龄人,已然算出挑的了。难道他以为这年纪就能前凸后翘,身材丰满吗?
刚才那是什么嫌弃轻慢的语气!
攸桐暗自翻了个白眼,却没敢流露在脸上。
不过也好,他看不上,她心里还能踏实点!
只是方才那满腔困意被他吓得飞走,这会儿心里还咚咚直跳,脑子清醒紧绷。她心有余悸地躺了片刻,仍没什么睡意,旁边那位却似乎已睡着了,呼吸绵长,侧脸峻漠英挺。
攸桐睡不着,气哼哼地瞪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他那一番戏弄的本意,恨不得两拳给他捶醒,到底没那个胆子。
怨念了半天,才模糊睡去。
……
次日醒来,日已三竿,攸桐没睡够,抱着锦被很想赖床。
奈何新年新气象,当了旁人家的媳妇,不比做姑娘时轻松自在,只能打着哈欠爬起来洗漱梳妆。相较之下,傅煜倒是神清气爽,据说辰时就起身去外面练剑,之后随便用了点粥菜,便精神奕奕地往书房去了。
攸桐撇撇嘴,没理会。
过年的头一日颇为清闲,第二日起便忙碌起来,陆续有人登门。
攸桐前晌陪着客人,后晌到了南楼,便准备要带回京城的礼物――她和傅煜回京的日子定在初四启程,除了回娘家外,傅煜似乎也有几位傅家故人要拜访,寿安堂那边的婆婆准备了些东西,命人抬到南楼,跟攸桐的一道放着,到时候好备车马。
而傅煜也很默契地没再回南楼,夫妻俩仅有的几次碰面,都在寿安堂或者会客时。
到得启程之日,攸桐早早爬起来,做一身便于乘车赶路的打扮,待春草烟波出门。
傅煜在两书阁等着,仍是寻常的玄衣黑靴,披上兵马副使的那层皮,威仪峻整。
他这次回京城,跟平常巡边作战不同,身边只带杜鹤和两位随从。到得府门外,几辆刻着傅家徽记的马车已然备好,整齐停在青石铺成的街上。府门口有人倚马而立,英姿勃发,却是先前在寺里有过一面之缘的魏天泽。
见傅煜出来,魏天泽翻身下马,朝傅煜抱拳,“将军!”
而后又向攸桐行礼,“少夫人。”
攸桐跟在傅煜身后,端庄回礼。
便听傅煜道:“都安排好了?”
“放心,都很妥当。到时候在哪会和?”
“初六,在陶城。”
“好,那我这就先走了。”魏天泽又瞧了攸桐一眼,利落地跨上马背,而后朝傅煜拱手作别,抖了抖缰绳,纵马疾驰而去。
傅煜亦翻身上马,同杜鹤等人走在最前,攸桐和烟波春草同乘,跟在后面。
这一日赶路还算顺畅,晚间找了客栈下榻,诸事从简。
次日醒来时,外头却暗沉沉的,推门出去,天上浓云堆积,不知是何时阴沉下来,眼看就要下雪。街市上行人匆匆,无不裹进衣衫,只有孩童贪玩,哪怕风冻得脸蛋通红,也还三五成群的嬉戏追逐。
攸桐站了片刻,觉得比昨日寒冷许多,回屋后又换上夹衣。
临行前,又将行李里备着的紫金手炉拿出来,装满了热炭,这才登车。
天寒地冻,冷风肆虐,傅煜没打算挨冻,遂命烟波春草去后头,他跟攸桐同乘。
好在攸桐准备得周全,怕路上不得不同乘时枯燥尴尬,备了好几本书在车里。等傅煜进去,便选了一本递给他,两人各看各的,互不相扰。
外头冷风呼啸,车厢板壁做得厚实,且底下放了炭盆,还算暖和。翻书打发时间,不知不觉中便觉天色昏暗,傍晚临近。此处离荔城不远,若非雪后路滑难行,本该此时入城下榻,而今晚了会儿,傅煜也没打算另寻别的客栈,只命车夫快些,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城。
……
陶城地处河中,依山而傍水,又是南北交通往来之处,颇为繁华。
攸桐等人进城时,已是夜色深浓,雪后天寒,路上积雪未融,被踩踏得结实,碾出一道道车辙痕迹。冷风侵人衣衫,冻得人恨不能钻进火炉里,街上人少,生意也冷清,商铺多半关了门,唯有客栈附近还算热闹。
马车在客栈前停稳,杜鹤率先进去打点,攸桐被春草扶着下车,一出来,便觉冷风似刀。
她赶紧缩了缩,拎着帽兜想往头上扣,正愁寒夜冻手,忽觉背后有人拎着帽兜微提,下一瞬,那帽兜便结结实实地罩在她脑袋上,因做得宽大,几乎遮住眼睛。这倒省了事,她索性缩着脖子,只留个眼睛鼻子在外面,快步进了店门。
回头一瞧,就见傅煜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春草烟波站在几步外,目瞪口呆。
――刚才将军那姿势,究竟是帮少夫人,还是在仗着身高欺负她?
俩人面面相觑,却不敢耽搁,任凭车夫和随从安顿车马,赶紧进来跟在攸桐旁边,帮她取下帽兜。好在发髻没蹭乱,稍微理一理,仍漂漂亮亮的。
攸桐的心思,这会儿却系在傅煜那边。
进门后傅煜直奔柜台,还没站稳,楼梯口便走出来几个人,见了他,甚是欣喜的模样,当即围拢过去。他们像是一家子,中年男人举止端方,一副文人打扮,但看顾盼举止间的姿态,想必是朝中为官的。旁边则是位美貌的妇人和正当妙龄的姑娘,母女俩眉眼神似,鹅蛋脸、丹凤眼,绫罗在身、珠翠精致,被仆妇丫鬟拱卫着。
傅煜孑然站在那边,不知说了句什么,目光往这边瞥来。
攸桐不好耽搁,忙快步走过去。
第29章 反思
围拢住傅煜的那几位, 是长房夫人沈氏的娘家人。
中年男人沈飞卿是沈氏的弟弟, 原本在吏部做事, 是个清贵的官职,旁边是夫人梅氏和女儿沈月仪。年底时朝廷下了调令,安排他到齐州为官, 沈飞卿将手头的事交割清楚后,在京城过了除夕,又想着赶在衙署开门前先去姐夫傅德明那里探明底细, 便早些上路往齐州走。
因碰见途中大雪, 怕后面路滑难行, 便先住在客栈。
方才下楼,是打算带着妻女去隔壁的酒楼用饭。
谁知好巧不巧,竟然在这里碰见了傅煜。
沈飞卿去齐州的次数不少, 知道傅煜的谋略英勇远在几位外甥之上,且永宁节度使虽是傅德明, 握着兵马粮草的却是傅德清父子, 对他便颇客气。
因听说傅煜是回京去岳丈家,难免问及他新娶的少夫人。
而后,便有了傅煜瞥来的那一幕。
攸桐赶过去时, 傅煜已然道明她的身份,沈飞卿是个男人, 不好虚客套, 便是梅氏走上前来, 笑道:“在京城时就听说你美貌过人, 满京城的姑娘都比不上,如今瞧着,果然很好。”她满脸的热情夸赞,眼底却不见太多笑意,只招呼沈月仪来认识。
沈月仪在京城里,怎会不知魏攸桐的名字?
去岁此时,京城里还将她和睿王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呢!
当时满京城的人,虽有人暗自同情,大半都在等着看笑话。沈月仪与攸桐素不相识,只听闻她是铁板钉钉的睿王妃,为人颇为骄横,待满城风言风语传入耳中,便是抱着看戏的心态瞧热闹。
谁知这魏攸桐着实命好,才被睿王抛弃,转头就被傅家娶了,据说聘礼嫁妆皆十分丰厚。所嫁的傅煜更是人中龙凤,虽说行事冷厉狠辣、威名令人敬畏,不像许朝宗那样君子温雅、皇家贵胄,却也是前途可期的青年才俊。
京城内外数得上名号的青年男人就那么几位,魏攸桐倒是招了俩。
可是论德行才华,她哪里配得上?
沈月仪记得京城里那些风言风语,瞧着空有美貌的攸桐,心中暗自嗤笑。
不过她的性情跟姑姑沈氏如出一辙,哪怕满心的暗怒,也不会表露,只笑吟吟地招呼。
攸桐亦不失礼数地回礼。
沈飞卿便笑向傅煜道:“这客栈住的虽不错,吃食却不敢恭维,听说隔壁那家酱菜做得极好,不如一道去尝尝?这深雪天气,屋里闷着也无事可做,咱们喝两杯,叫小女陪着少夫人说话解闷,往后到了齐州,就算是旧相识了。”
傅煜并未立即回答,只侧头问攸桐,“还难受吗?”
攸桐跟着站了片刻,从傅煜神情中就能看得出来,他对这位沈飞卿并无太多亲近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