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地本里没有这么多高手,不然同为筑基四层的谢春残也不会这么出名。洛九江只打眼一扫,就辨认出了不少他半个时辰前刚刚在花碧流轿子前后见过的人脸。
果不其然。
花碧流是个睚眦必报之人,若是他对明言讥讽过自己的洛九江和谢春残没有什么表示,那倒是让人奇怪了。
“五十个绝顶高手,绝情缉仅此一家,诸位真是太给谢某人面子了。”谢春残沉沉扫过包围的众人,脚下踩着的绝情缉陷入雪里,露出的边缘上墨迹俨然。
绝情缉每半年发布一次,每次分为三等,谢春残从前最多在第三等上晃过两圈。
然而这一次,整张绝情缉上只通缉了他和洛九江两个人。
而奖赏价码则和当年小刃的人头价码相同:不论修为,只要杀了他们之一,那人就能离开这片死地,也不用再受什么别的控制。
在看清纸上字句的瞬间,谢春残除了逃跑的第一反应之外,心底竟恍惚感受到了某种命运轮回的荒谬之情。
然而这一次不会再有一个谢春残斩钉截铁地说“我拿命还”,也不会再有一张朝中有人好办事的赦免令轻飘飘颁布下来解人困厄,好像之前死伤的那些人命都是玩笑一般。
他在认识洛九江后便做好了这一天到来的准备,这个朋友在不久前曾带给他无尽的希望,然而现在看来……这片死地里果然容不得一点善意。
死亡是从进入死地后就注定的事,我要走到自己生命的尽头了。谢春残这样想着,心头竟有一种临近解脱的恍然。
不远处还有人影陆陆续续地赶来,他们修为良莠不齐,应该是看见了绝情缉的“本土居民”。苍白的雪原上,每个人影都灰蒙蒙的,谢春残看着他们,就像是看到一群贪食血肉的秃鹫。
“九江,一会儿记得省省嗓子,咱们这对半路出家的搭子兄弟,怕是要去九泉下面给阎王爷讲相声了。”
“谢兄能别这么暮气沉沉、心若死灰,提枪就软吗?”洛九江不满道,“你就不想想万一那阎王爷不喜欢听相声,就是爱看唱戏,那还有咱们哥俩的好日子过吗?你这一把年纪老胳膊老腿的,难道还现到下面压腿吊嗓子练青衣吗?”
谢春残仰头大笑。
“你真是个小混账,”他声音听起来略略精神了一些,“好,咱们不死,该死的是他们。”
洛九江同样含笑恭维了一句:“正是,就要这种心劲儿,他要我死偏不死,谁想我死我让谁死。可见谢兄神完气足、生龙活虎、金枪不倒。”
“……你可还是闭嘴吧。”谢春残叹道。
他们两人还有心在这里互相说笑,围住他们的人却都一个个表情生冷,像是脸上肌肉都被这片死地的凛冽寒气冻僵一般。洛九江和谢春残虽然口上互相攻击个不停,实际上两人都在寻找着这处包围的蹊跷之地。
几乎是同时,他们一齐抬起手臂,共同指向了西方。
“出来!”
在这一瞬的判断中,洛九江是凭自己超凡脱俗的感知力察觉了不对,而谢春残则是出于两人为敌已久的了解。
“谢春残果然是谢春残,难怪大小姐也对你刮目相看。”厚厚的雪层被当头掀起,一个人从雪层的埋伏下冒出头来,他面貌很是年轻,头发上还挂着雪花,点染着一头黑发星星霜白。
“陆旗。”谢春残不带任何感情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怎么哪儿都有你。”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识时务,所以大少爷将这一队人交给我指挥。”陆旗一扬眉毛,无不得意道,“这边的黑衣小子上次有你横插一脚护着,我到底没能杀成。正好这次你们两个双双赴死,没准不亚于梁祝化蝶,也算是一段死地佳话。”
“你他妈在说什么鬼话。”谢春残震惊道,“洛九江他失了智,而你则失了心疯是吧?”
作者有话要说:陆旗:之前他们十八相送,千里调情,现在正好梁祝化蝶,嗯,没毛病。
洛九江:哈?
谢春残:你失心疯?
寒千岭:都给我让开,我忍他很久了!
第54章 陆旗
陆旗脸色沉了一沉,随即冷笑道:“徒逞口舌之能, 谢春残, 你也就只有这点本事了。”
洛九江打量了陆旗一眼, 这青年中等身量,脸庞苍白, 眉眼中透着一股带着狠劲儿的阴郁气,几乎让人第一眼就联想到雨后屋角处泛着潮湿的蘑菇。
“陆旗。”洛九江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确认自己确实从未听过见过此人, “是你先前派人追杀于我?”
“你不识相, 自然该死。”陆旗淡淡道。他似乎对只有筑基一层修为的洛九江很看不上, 眼神从始至终都只瞧着谢春残,“我早说过, 你总有一天会自取灭亡的。”
“看来他不太愿意同我说话。”洛九江轻叹一声, “还请谢兄介绍一番吧, 不知这位‘陆旗大人’又是个什么来路?”
“卑鄙小人罢了。”谢春残不屑道, 他甚至都没有一丝避着人的意思,“你雪姊当年眼神不好, 以为自己捡了一个小刃, 全天下的孩子就都是小刃。她把这人带回去当个弟弟养, 谁知他却不想做人, 只想给人摇着尾巴当狗, 还是条嫌主人家贫的恶狗。”
“后来他一剑重伤封刃,设计困住封雪,又甩开我的追杀——想来他就是那时候搭上了花碧流。到最后我和封雪才知道这人连年纪都是假冒的, 十七岁的男孩仗着自己长得瘦小,倒有脸管十四岁的封雪叫‘姐姐’,就是谢某在死地呆久了,也没见过他这样厚颜无耻之辈呢。”
陆旗听闻自己的旧事被当众讲出,也只是抬抬眼皮,恬不知耻道:“以大小姐的出身背景,能叫声‘姐姐’也都是我高攀了。要是她能再聪明识时务些,不要说‘姐姐’,就是磕着头喊她‘祖奶奶’,我也愿叫的很啊。”
这人不要脸的本事也真是登峰造极,如此奴颜婢膝的话竟能被他讲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谢春残几乎被他气笑出声:“当初那一箭射偏,没能钉出你的心脏来,真是谢某平生最懊悔的一次手滑之举。”
陆旗眼神阴霾,右手不自觉地捂住了自己的左胸靠近心脏的一处位置,似乎是想起了当时的锥心之痛:“后悔吗,我这就送你去九泉之下懊悔终生!”
“这心可操早了。”谢春残也同样报以冷笑,“你这样的卑鄙小人大可放心,若你早活,谢春残绝不独死。”
洛九江:“……”
他无力叹息一声:“好了,我已经知道你们是八拜的死死之交,实在不必再这样旁若无人的亲热。我只替当时的自己最后问上一句,你要杀我,是因为我去见了雪姊?”
陆旗哼了一声,似乎连一个音节分给洛九江都是纡尊降贵,他虽开了口,话里却很明显意有所指:“一着错,满盘输。大小姐既然当初被大少爷谋算下界,偏居一隅就是她能得到的最好结果,我多年来不曾派人去打扰她的清净,已经够对得起她了。倒是案上的棋子一旦放弃了弃暗投明的最后机会,那就活该死无葬身之地。”
他说这话时双眼紧盯着谢春残,仿佛是生怕对方不知道这话是跟谁说的一般。听了这番既颠三倒四,又对事实横加篡改的描述,谢春残甚至都懒得张嘴,只比给了陆旗一个不屑的手势。
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而洛九江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和谢春残再没轻没重,也不至于在这种场合下聊天说笑再谈谈过往的故事,他们方才有意拖延时间,看封雪那里是否能意识到不对出来救个场子,然而如今看来,是他们期望过高了。
果然还是要自救才对。
洛九江右手掌住刀柄,左臂却在身体的遮掩下回曲过去,隔着衣服握住了谢春残的手臂,摸索着找到了一个最便于自己发力的位置。
谢春残心下微愣,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只轻轻地挣了一挣。下一刻,他感觉洛九江匆忙且潦草地在他臂上倒划了一个字,反复三遍,让他辨清了这个字的笔画。
是树。
谢春残恍然大悟。
他能在死地中存活至今,本来就已身经百战,论起各种情况下的实战经验之丰富程度甚至超过外面许多门派的首席弟子。洛九江这里稍加提醒,他就立刻明白了对方意思。
此时两方正处于动手前的僵持阶段,每个人都全神贯注,连对方是不是快眨了下眼都警惕的分明,风声在此时显得格外清晰,在一片雪花无声划过洛九江眼睫时,他突然想起了寒千岭。
握住谢春残的手指已经收紧,只等着动手时的那一瞬间动静。此时本有十万危急,洛九江的性命都付诸这一赌之中,然而就是这样,他仍忍不住想到,若是千岭在此,他们彼此后背相抵,他便不必写那三遍“树”字。
只要他捏捏千岭的手,或者拿脚跟碰碰对方的脚跟,千岭立刻就能明白他的意思,反过来亦然。
千岭……
苍茫的雪原上,黑压压的包围中,洛九江的神情却无端一柔。
陆旗突然吹出了一声尖利的唿哨!
霎时间在场五十余人一起动作,洛九江反扯起谢春残向不远处的一棵树上高高一抛,自己也同时弹身而起,拿肩头给谢春残做了垫脚。谢春残借力在洛九江肩膀上重重一踩,一个翻滚便已站稳霜树梢头。
人群如密网般扑头包围上来,洛九江在半空中就横刀在手,而谢春残不等站稳,便拉开了自己的弓。
最优秀的弓手应该呆在最安稳的树梢顶端,而洛九江则甘于回到地面。
他们两人互相配合,相辅相成洛九江会击杀所有想要靠近谢春残栖身霜树的对手,而谢春残则会解决掉一切对洛九江造成威胁的修士,绝不留下一个漏网之鱼。
炫目到近乎要晃得人眼一时失明的术法已近在眉睫,而八九把刀剑闪着寒光的锋刃已经几乎要沾到洛九江的衣角。几乎是与此同时,落雨般的羽箭从树上纷纷而下,而洛九江稳定如铁的刀光也迎上了直奔他左肩而去的第一道攻击,然而从左到右,尽力斩下。
“一斩破风庐!”
无边无际的黑带着铺天盖地的气势,将洛九江身周的人都卷进这一片刀光里。因着那一托一送时的空门大开,这最开始的一刻必然是最惊险,最困难的时候,然而洛九江面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
片刻之后,凌厉迅猛的刀光散去,最先从里面喷出的是不详而暗红色的血光。
洛九江衣衫破碎,身上已多了数道流血的窟窿,他紧抿着嘴唇,唇角却断断续续地流下血来,现在在刚刚那一击中,他以筑基一层的修为强行与这些筑基四五层的高手相抗,显然已经受伤不轻,而在他身前围攻的众人,竟然也脸色难看——
场面一时寂静的吓人。
只是呼吸之间,洛九江倒退一步,不等把后背抵在粗糙树干上的功夫,那围攻洛九江的七八人的胳膊腿上便现出一圈红线,然后啪地掉落下来,咕噜了不远。
这场面整齐的简直近乎惊悚,何况还有一人当场就掉了脑袋。
谢春残心中暗赞一声,自然不会放过如此天赐良机。他捻箭张弓,三只羽箭并排在弓弦上列好,一松手就判定了三条性命的终结。
趁他病要他命,这是死地里的老规则,谢春残实在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九江撑住,我来掠阵。”谢春残在树梢上朗声道。他此举一来是见洛九江甫一交手便受重伤,生怕他一时泄气,二来也是想为洛九江分担压力……毕竟天下间的聪明人虽然不多,但一句话就能转移开注意力的大傻子却很是不少。
果不其然,不等谢春残话音落下,就有人把目标从洛九江改换成了谢春残,显然是对这个居高临下的弓手格外忌惮。然而谢春残何许人也,他常年以树顶为家,若是连这种防备自卫也做不来,怕是也活不到今天。
觑到个稍微松快些的空当,洛九江和谢春残双双从包围圈中跃出——只是谢春残凌空弹跳过树顶,而洛九江则硬扛着两道赤火又留下了半身的伤。谢春残眉头一皱,五箭连发逼退洛九江身后追兵,自己则紧贴着树干准备滑下,想把洛九江拽上树来。
在场的众人都有筑基修为,他怕洛九江扛不住。
从前也没少在林木见翻腾挪转,故而洛九江眼角一扫就预判出谢春残的下一步动作,他心念微转,并未阻止,捏准了谢春残一跃而下的时间鼓足灵力,舌尖下已按捺着一道强悍音杀。眨眼间音波如剑,成扇形状如魔音灌耳般喷吐而出。而洛九江借机抓住谢春残的手,同他一起翻回树上。
“撑住。”谢春残沉沉道,他挟着洛九江飞快在树梢间弹跃,背后无数到术法流星般紧咬其后,“就连封雪那大疯子都夸过我‘自古弓兵幸运翼’,正是说又我这样优秀的弓手,运道便可如虎添翼。咱们再坚持一下,一定能有所转机。”
“虽然谢兄信誓旦旦。”洛九江长叹一声,手中长刀旋出又带着一蓬血花收回,“但以我对雪姊的了解,总觉得她应该不是那个意思……我有点不祥的预感。”
第55章 夏虫
在两人共同奔逃了不到一刻有余,洛九江就又更深一步地感觉到谢春残误会了封雪的意思。
两人原本一直在树顶腾挪, 这样的位置更居高临下, 也更便于周转, 但远处大片倒伏的树木正显示着他们非要下树不可。
众多树木横躺在地下,交错的乱七八糟, 洛九江一眼看过去就几乎要叹气:这些树不是被人为砍倒的,大概是有人祭出了什么大面积的沉重法器。看起来那法器不太好控制范围,不然他和谢春残此时应该已经变成了两摊血泥。
谢春残脚下收力, 回身搭箭, 流星般的五箭齐齐射出, 让身后兴奋的几句“拦住他们。”、“他们要下树了!”话语冷却在寒风里。
他们逼令敌人的追逐放缓,却没法阻止自己的前路缩短。很快, 谢春残站在最边缘的一棵树梢上, 先拉满弓箭护着洛九江滑下树去, 眼神却稳稳地对准了陆旗。
令人意外, 陆旗是所有追杀者的领头人。以他那又惜命又惯于把脸皮撕下来放在脚底下狂踩的做派,谢春残还以为他会躲在众人的后面。
“之前没能杀你, 谢某深以为憾。现在你是特意送给我一个弥补遗憾的机会?”谢春残的箭尖已经对准了陆旗的咽喉, 对方身上应该有不少法器防护, 但他相信, 自己箭矢的威力能够超出陆旗原本的防范程度。
“我之所以站在最前面, 是为了看清你后悔的模样。”陆旗的眼神阴郁又森然,带着某种在潮湿土地上蠕动爬虫般的疯狂。他看着谢春残高高地站在树梢上,完好无损的灰袍一角被风扬起, 挺拔,高大,一如当初。
一如出手帮封雪救下他的当初,也一如一箭射向他心口的当初。
他还记得这人轻描淡写地张弓搭箭,解决了他身后纠缠不休追兵时的轻松写意,潇洒的灰衣少年张弓射出快得几乎让人几乎看不清的一箭,那一声悠悠的“林花谢了春红”落下,敌人温热的血就溅在自己的脸上,一点腥甜的铁锈气在他鼻端蔓延开来……这所有的一切,几乎就是陆旗对于“力量”这个词最开始也最深刻的印象。
谢春残拥有那样可以付诸于谈笑之间的,绝对强大的,仿佛不可撼动一般让人心醉神迷的力量。
封雪发现眼前的孩子开始急促而剧烈的呼吸,她以为他是受惊过度喘息困难,殊不知对方正在拼命嗅着那令人陶醉的强大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