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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科举出仕(士) 黄姜 8822 2024-06-30 08:09

  取下案头笔架上的大号毛笔,黎池挥笔写下‘和而不同’四个大字,然后又换小号毛笔在大字的空隙处提笔写出《中庸》中‘君子慎独’篇,写毕停笔,然后拿起来端详细看。

  站在一旁的黎江也凑到近前来观看,“看池弟的字,已小有所成。”小池子小小年纪,字就已经能写得和族学先生的差不多了,到底是天纵英才啊……

  对于大堂哥忽然不同往日的称呼和文绉绉的语气,黎池在心里一笑,“谢过江哥哥夸赞,我已经练字三四年。怕是在青石板上都已写干了好几盆水,之后又费了许多纸墨,要是一笔字还像起初那样,我都无颜见人了。”

  大字书法以后用的地方不多,无非是在诗会或书会上,写两首诗或一篇字时用用而已,最多也就再用来写几幅对联、题两块匾额,因此黎池他也就不时地随意练练。不过也初步练出了自己的书法风格:严正而暗藏锋芒。

  他从一开始花大力气练的字就是以后科举会用到的‘台阁体’,该字体秀润华美、正雅圆融,他练了近三年时间,也算是小有所成。至少去抄书挣钱的话,不会因为字体字迹而被拒之门外。

  现在纸可以自己造了,抄书时也就不用从四宝店里用押金拿纸张,抄好后再退还押金、结算酬劳,而是可以直接用自家造的纸抄书,再卖给四宝店。比如卖500文一本的《论语》,若从四宝店里拿纸张笔墨抄好后,可结算150文的笔墨费,但若是用自家的纸抄好后拿去卖给他们,黎池觉得讲价之后应该能得400文左右。

  家中一年的收入才价值二十五六两银,黎池只要用自家的纸抄上六十多本《论语》拿去卖了,就能得到相当于家中一年收入的进账。但这些钱却连一部去年朝廷编纂的史书都买不起,可知读书有多费钱。

  黎池他要想博览群书,从众多读书人中脱颖而出,即使有抄书的进账也不容易,最多能缓解一下家中窘境。

  不过,若是能卖纸……黎池一细想,就否定了这个可能。

  虽说纸张就如同盐粮这类货品一样,只要世道太平、有人读书就不愁卖不出去,实在算是个好买卖。可实在是黎水村或说浯阳县没有足够的造纸原料,竹子、楮树皮、麻皮、藤皮等都不多,若大批量造纸则需要靠人工种植,长期以后或许能有颇多盈利,可黎池他们等不到那么长时间,他们急需用钱。

  第9章

  黎池心中思绪百转,双眼却仔细观察着纸上的字。

  “落笔时触感流畅、纸面平滑,墨色浓厚、着墨良好。可笔画边缘的墨迹有轻微的扩散,纸上墨汁并未淤积、纸的背面却有墨汁渗出来,晕墨和渗墨这两点问题还需改善。”

  黎江原本觉得这纸已经足够好,却没想一试写还试出了问题,“小池子,那这纸就造失败了?”

  黎池放下纸,对大堂哥安抚地笑笑,“不,成功了七成。把晕墨和渗墨的问题改善,就可以补足剩下的三成。”

  “那要怎么解决?”

  “首先,江哥哥要将纸张抄得再厚一些。”黎池在一叠纸里翻了翻,找出一张稍厚些的纸,“差不多和这张一样厚。”

  “然后,我们需要在纸浆里加一种‘纸药水’,至于这纸药水怎么配,还要等我大后天休沐时去前山找找材料。以及,在纸浆里或者抄纸后进行‘施胶’工序,就像浆洗衣服时刷米浆让其挺括结实一样,当然我们不用米浆而是选用合适的树浆。”

  ‘纸药水’是肯定要加的,可是否要‘施胶’这事,黎池暂时还拿不准主意。

  施的‘胶’可以是植物淀粉剂的植物胶,也可以是动物油脂加上明矾调和的动物胶,它们都能提高纸张的着墨能力和抗透水性能,能有效解决晕墨和渗墨问题。

  可同时,施胶后也有着明显的缺点。如表面刷淀粉剂后,纸张存放过久并经反复卷曲,便容易龟裂,纸面便会有些小片隆起,这样就会使纸面墨迹脱落。

  黎池决定等到时加入‘纸药水’之后再看看,‘纸药水’虽呈滑性、却也有胶性,或许能够改善晕墨和渗墨问题。

  “那好,等你休沐,我们就一起去前山里仔细找找,但愿能找到。”黎江脸上的神情略显遗憾,却也没丧失斗志,只等两天后去找所谓的‘纸药水’材料。

  黎池将书案上的纸卷起来,投入一旁的木制书画缸(木桶)里,“我们造的这纸,已经成功了七成,供我们几兄弟练字自用是差不多够了的,那一盆纸浆也不好浪费了,江哥哥你这两天就尽管抄纸,这些纸抄出来后我们自用。”

  既然有‘自用’一说,对应也就可以售卖出去‘他用’,这一进项眼看就能成了!他黎江也读完了《千字文》,识得几个字、写得两笔鸡爪刨出来似的字,自然知道纸的价值。

  只要不是战乱时候,纸就不用愁卖,只要能造出足够多的纸拿出去卖……“好!我保准把剩下的纸料都抄出来,让你们三兄弟练字练个够!”

  黎池并不知道黎江心里萌发了‘造纸赚大钱’的念头,不过也无碍,等家中缓过去后再过些时间,他们兄弟、至少他自己估摸也已考出个结果来了,到时名声在身,也能消解他没能赚大钱的遗憾了。

  “那就多谢江哥哥了,等河哥哥他们回来之后,肯定得高兴得蹦起来!”

  “哈哈,我们兄弟间扯得清应该是谁谢谁吗?兄弟嘛,就要互相扶持、互相帮助!”

  黎池从善如流地收回道谢的话。心中暗想,大堂哥到底是大哥,小时候还有些冲动急躁,可越长大就越有大哥样了:爽朗豁达、爱护兄弟、孝顺长辈,给弟弟们树立了个不错的榜样。

  可于他这个三观已养成的老黄瓜来说,却是不能重新怀有大堂哥那样的赤子热情了。

  稍晚些时候,黎河和黎湖砍柴回来了,看到满院的纸张果然非常高兴,接过黎江给他们的纸就立即回屋写字去了。

  虽然两人写出来的字和堂弟黎江的,有着天差地别,可他们近来在青石板上练的两个月的字也没白练,至少他们写字能写得横平竖直,比一般蒙童写的字还要稍微好点。

  天将黑时,下地归来的大人们也知道后,都喜笑颜开、高兴不已。

  黎镖一双结满老茧的手,轻轻摩挲着洁白的纸面,神情和语气都难掩激动,“这可是纸啊,读书人写字用的纸,竟被我们造了出来……”

  袁氏从老伴手里抽出来一张纸来回翻看,“读书人的纸怎么了?我们大河、大海和小池子,还不是读书人了怎么的?要不是小池子书读得多,我们谁造得出这纸来,所以还是多亏了小池子会读书。”

  黎棋如同过去四年里那样——时不时地就说些笼络人心的话,比如:小池子读书后是要回报这个家的。我们把小池子供出去是使了大力的,他以后再怎么也要对我们好……

  “小池子能指导他江哥哥造出纸来,可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是我们全家人的功劳!要不是大哥爱惜侄子,我们全家又省吃俭用地供他读书,以及要不是大江这几天忙上忙下,难不成他一个人能造出纸来?”

  黎池微笑地听着他爹的话,暗想要不是他爹长年累月地替他说了这些话,那他就要亲自上阵了。

  不过幸好,他读书带来的效益现在就已经开始有所体现,再过些时候就不用再刻意地去说这些漂亮话了,事实会有最好的体现――供他读书是值得的、并不亏。

  “是啊,爹说的很对。小池子可不敢认为能造出纸来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我能有今天、甚至以后或许会有更大的成就,都离不开这个家对我的付出和帮助。”黎池也像以往每次一样,和他爹黎棋配合默契地附和道。

  黎桥也哈哈笑道:“哈哈,小池子到底是读书人,就是会说话!大伯对你的帮助是有的,却不及整个家对你的培养,大伯不求你怎么报答我,只要你以后不忘记这个家就好。”

  “当然,小池子决不会忘记!”

  一家人又其乐融融地说了好一会儿赶场轱辘话,再才先后散开去洗漱后进屋睡觉,一家人一夜好梦。

  待到黎池两天后休沐时,他和黎江、以及参与热情高涨的黎江和黎湖,一行四兄弟,就去了前山找“纸药水”的配料。

  等四人漫山遍野找了半天,吃了半肚子的野果后,才在前山的一个小山沟里找到一种合适的原料——黄蜀葵。

  四人撑起衣摆各自采摘了一兜的黄蜀

  葵梗叶,然后打道回家。

  到家后,黎池将黄蜀葵梗叶洗净捣碎,再用麻布包住,随后将其放进纸浆里晃荡淘洗。随时观察纸浆的反应,再酌情往里加量,直至纸浆中被翻搅起来的麻絮沉淀的速度,明显减慢为止。

  黎池他们赶在天黑前抄出了十几张纸,不出所料,‘纸药水’的效果明显。

  加入‘纸药水’后,纸浆中的麻絮悬浮于浆液中,不仅省去了频繁搅拌纸浆的麻烦,还使抄纸动作更加简便。以前需多次晃荡使麻絮均匀地铺平、以免纸张各部分厚薄不均,现在纸浆中麻絮均匀悬浮,只需将纸模具沉进去再抬起即可,速度提升了有两倍不止。

  家中白日里下地的大人们缓缓归来,听了四人汇报他们今天的进展后,劳累一天而疲倦的脸上也展露出了笑容!

  纷纷夸赞四人能干,这可把跟着大人下地去玩的黎海和黎溏,给羡慕坏了。

  黎池趁着伯母们和他娘生火做饭时,顺便就在灶洞前端着纸模具烘纸,烘干一张纸后揭下来,立即就进屋去试写了。

  黎池试写过后,发现果然晕墨和渗墨的问题大为改善。也就没必要因为这点儿几乎已说不上是瑕疵的问题,再画蛇添足地去‘施胶’。

  吃过晚饭后,天色将暗。一家人,依旧是家中女眷们去收拾碗筷和整理厨房,而家中男人们在做了一天重活后,早已劳累不堪,就搬了个板凳,坐到屋檐下和院子里歇息。

  黎池把刚试写过的那张纸拿出来,递给黎镖看,“爷爷你看,这是我们今天改良过的纸,字写上去后晕墨和渗墨的问题已经解决,我们这纸已经是十成十成功了。”

  “果真?”黎镖借着逐渐昏暗的天光,凑近了仔细观察着纸张,“这纸看着竟比四宝店里买的还要雪白些,字写着也好看,看来小池子你们是真的造成了。”

  黎桥兄弟三人也挨个把纸拿过去细看,纷纷表示不但这纸看着不错,配这纸的字也很好。

  闻言,黎池心中暗诽:若让文人来说,该会是‘配这字的纸尚可’,毕竟字比纸的地位更高。又一想,他读了几十本‘之乎者也’,终于沾上一丝文人气味了。

  黎池肚中腹诽着,脸上带笑道:“江哥哥和我忙了这十来天,终于是大有所获。既然有纸了,河哥哥和湖哥哥就要把字练起来,无论是用先生给我的字帖,还是自己琢磨着先写些字都可以。”

  黎河一把揽住小自己两岁的堂弟,笑嘻嘻地,“小池子,我看你写的字和先生相比也不差什么,我也不用先生给你的字帖,我就拿你平日练的字照着临摹吧。”

  黎湖也满口附和,“是啊是啊,小池子你也分我几张你的字,我也照着写。”

  “好啊,睡前你们到我屋里去,自己选几张拿去临摹吧,我一直练的都是科举用的‘台阁体’,你们从一开始就练着,也省去来日改来改去的麻烦。”黎池笑着答应。

  真不是黎池不谦虚,他的字是先生亲口承认‘这字尽得我真传’了的,堂哥们避讳占用弟弟的先生所赐的字帖,黎池赞同他们的恭谨品德。

  “至于哥哥你们进学读书这事……”黎池略微沉吟……

  “你们先把字练着,把我教的先记住。等我们的纸有富余后,就拿出去卖钱,到时再想想办法,不管是自家出钱去族学读,还是去找个私塾就读都行。爷爷,您看呢?”

  第10章

  黎镖在昏暗下来的天光中,怔怔地看着孙子黎池。

  “小池子你说的可行,大河大湖你们两个先跟你池弟弟学着,反正我听过几耳朵后觉得,小池子和先生讲得也差不多。等家里日子好过些后,就送你们去专门地读书。”

  黎河和黎湖听后,心中亦是震荡不已。虽然小池子几年如一日、一天不落地教他们读书,年前又恰巧碰到族学里的先生后就考教了他们一番,得了句‘若刻苦些或许是根童生或秀才的苗子’的评语,可他们并未当真。

  他们跟着学,起初就是为了哄弟弟开心,只当是陪当时才七岁多的弟弟玩先生和学生的‘过家家’游戏。后来继续跟着学却是觉得既然感觉学着不难,那就多学点吧,多认些字、多背句圣贤之言总是有好处的。

  他们并不知道,这半年来黎池是为什么在焦虑和忙碌,也不知道他竟然在给他们筹谋着上学的事。

  “上学?

  “我们去上学吗?不是说每家只能有一个人去上族学吗?”

  黎桥心中也感慨不已,他这侄子啊……“是每家只有一个孩子能在族学免束脩上学,如果你有银钱,族里还会拦着不让去找个私塾读书吗?你们两个听你池弟弟的,先把字练起来、把书学起来,等家中宽松些后就送你们去读书。”

  “好的,我会好好练字的。”

  “我也是,一定会认真跟着池弟弟学的!”

  黎河和黎湖这时只是纯正的十二岁和十岁的小少年,知道或许不久后就能去学堂读书,两人都激动不已。并不会去多想这其中的困难,以及要费多少功夫。

  “那好,我可是记住了。”黎池的目光随后又投向黎江,“江哥哥你是全程参与了造纸的,也已经掌握到诀窍,以后就要麻烦你在家里领头造纸了。”

  黎江拍着胸膛满口答应,“当然,家里还要靠造纸来改善生活呢,我定会做好造纸这事的。现在也才刚入秋,还能赶得上一茬晚麻,我明日再去村里其他人家找些劣的孬的麻料来,入冬前应该还能造出不少纸来。”

  大人们对黎江的担当表示满意,随后又对造纸这事增增补补地提了一些意见。

  等聊得尽兴后,才陆续去洗漱后回屋睡下。

  若以后黎河和黎湖也去读书,那家里就有三个学生,三兄弟每房一个也很公平。而且,若是造纸真能供得起家中三个人读书的话,那造纸就是项不错的手艺了,而现在看来是大房的黎江习得了这门手艺,大房是占便宜了的。

  不过一家人本就应该同气连枝,这么多年早已分不清、也不用分清是谁占了便宜,这就是宗族社会中的宗族啊,一家人劲儿往一处使、互相扶持着坚强求得生存。

  宗族内部会有矛盾、甚至会吵架动手,可一旦真有谁遇到大难事了、或者被外人欺负了,立即就会拧成一股绳一致对外。这一点和黎池前世童年时生活的家乡一样,大山里信息交通不便,很多思想和风俗都还保留着古风古韵。

  院子西间,黎棋夫妻的卧房里。

  苏氏将支在靠墙小床上的小儿子拍睡后,才坐回大床的床沿。“当家的,我们小池子莫非真是文曲星下凡?你看他多聪明,只看了一本什么书就能造出纸来,眼看着这家就要因此好过起来了。我可是打听过了的,四宝店里一刀纸就卖20文钱,竟比一斗米的价还贵了四五文钱,我估摸着家里已经有三四刀纸了。”

  黎棋知道自己妻子是个知事的,她这些话也只两个人在屋里时说说,他也就没说她不该说,反而岔开了话头。

  “你看着小池子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就没见他和谁红过脸或争过嘴,心思却很重。他怕是一直都惦记着家里的境况,想着只有他一个人读书,就千方百计地想让他其他兄弟也去读书。”

  苏氏轻叹一口气,“自己的孩子,做父母的哪能不懂。四年前,小池子读书第一天时发生的事,他怕是一直记在心上呢,现在总算是让他想出了法子弥补大伯一家。

  不仅如此,还将二伯一家也带上了,不然二伯一家不上不下的,没有大湖这个孩子去进学读书、长点硬气,以后就算兄弟们照应他一把,他们也会觉得不得劲。”

  “是这个理啊……”黎棋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床帐,“有了造纸这事,该弥补的也弥补了一些,他兄弟们也进学有望了,家中多个进项后就会慢慢变好的,小池子应该能放下心思,专心读书了。”

  “是啊,小小的一个人,怎么就那么能操心呢……”苏氏叹着气,心里是又酸又软。

  正房的黎桥夫妻两和东间的黎林夫妻两,也有一场夫妻间的睡前小话,感叹着往日里的不容易,畅想以后好起来的日子会如何,再说说黎池到底是会读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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