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梅撇撇嘴,“教谕一开始不尊不敬的,倚老卖――咳,幸而我们夫人仁慈宽厚,不屑与他一般见识,否则,他的官职恐怕难保。”
姜玉姝捶捶后腰,“看在他一心为公、勤勤恳恳的份上,我愿意包容。但事不过三,所以,他如今规矩多了,不敢再嚷什么‘牝鸡司晨’。”
“县尊宽宏大量,下官佩服。”黄一淳愈发敬重知县。
一晃眼,三月了。
北风刮着刮着,渐渐转了向,东南风日盛,边塞又迎来一季春。
夜间
庸州城・裴府
裴文沣坐在书案后,身穿家常半新不旧的锦袍,提笔蘸墨,伏案书写。
下一刻,“叩叩~”两声,虚掩的门外响起柔声询问:“还没忙完吗?”
裴文沣抬头,“快了。”他关切问:“很晚了,夫人怎么不去歇息?你有孕在身,切莫操劳。”
纪映月挺着六个月的孕肚,脸颊圆润,丫鬟一左一右地搀扶,并有一丫鬟拎着食盒尾随,慢慢迈进书房,解释道:“我白天多睡了一会儿,现在清醒得很,睡不着。夫君总是忙到深夜,更应该多保重身体,我叫厨房做了些点心,尝尝?”
“好。”裴文沣欣然搁笔,起身搀扶妻子坐下,丫鬟麻利摆放食物后,便识趣退下了。
两人成亲不久,丈夫斯文儒雅,妻子温柔贤惠,平日相敬如宾,妻子又有了身孕,夫妻之间越来越融洽,令双方长辈倍感欣慰。
纪映月单手托腮,凝视丈夫,眼里饱含爱意,“味道怎么样?”
“不如你做的好吃。”裴文沣向来满意妻子的厨艺。
纪映月不假思索,“明天――”
“不可。”裴文沣抬手打断,叮嘱道:“孩子出生之前,你别下厨,以防万一。倘若让长辈们知道你怀着孩子给我做糕点,为夫会挨骂。”
纪映月笑弯了眼睛,柔顺答:“嗯,我听你的。”
“你也尝尝?”
“不了,我不饿。”
忙碌许久,裴文沣确实饿了,一口气吃了三块糕,纪映月端茶递水,他漱口擦嘴,喝茶,催促道:“你先回房歇着,我马上忙完了。”
纪映月颔首,起身时,瞥了一眼书桌,无意中发现信笺上的称呼:
“表妹――”
表妹?
姜玉姝?又写信给姝姐姐吗?
刹那间,纪映月无法自控,笑容瞬间消失,意欲细看,却觉得不该偷看,仓促别开脸。
裴文沣入仕以来,一直主管缉盗巡捕、审案断案,心细如发,当即察觉,顺着妻子的目光一看,根本无需思考缘故,主动拿起信笺递给她,解释道:“我写给玉姝的,谈一件要紧的公务。”
“哦?”纪映月下意识伸手,旋即缩回,强笑道:“公务,我、我看不懂,还是不看了。”
裴文沣却硬塞,“与机密无关的,你可以看。”
“……好。”纪映月接过信,用审视的目光,逐字逐句细看,末了,悄悄松口气,暗忖:哎呀,果然是商谈公务!
裴文沣低头,俯视妻子,“这个案子,夫人怎么看?”
纪映月十二分喜欢听丈夫唤自己“夫人”,忙答:“远房表哥,当然算亲戚啊!卑鄙无耻的畜生,糟蹋自己的表妹,那个姑娘一定屈辱绝望极了,如果罪犯趁着大赦天下逃脱惩罚,公道何在?而且,罪犯曾经趁战乱越/狱,罪加一等,罪无可恕。”
“唔,府衙也是这个意思,刑部的批复下来了,此犯将被判死罪,不予赦免。”
“他活该!”女人绝不会怜悯强/奸/犯。
裴文沣莞尔,抽回信笺,坐下提笔蘸墨,“我再添一段,得写详细点儿。玉姝缺乏办案经验,偏偏图宁案卷众多,她只怕正忙得焦头烂额。”
纪映月站在桌旁,内心滋味难言,轻声说:“哪里?连我父亲都夸她‘巾帼不让须眉’,她一定能处理妥当的。”
裴文沣头也不抬,“难说。毕竟新官上任,再如何有能耐,也得花功夫掌握全县的情况。”
“她不懂的,你提醒提醒呀。”纪映月柔声细气,语气如常,眼睛却怔怔盯着烛光,思绪乱飘。
“唉,我手头事情也多,她那儿千头万绪,不知从何提醒起,帮不上忙,一切只能靠她自己摸索。”
纪映月欲言又止,惆怅想:他仍是关心她的,估计会关心一辈子。刚成亲时,他应酬时喝醉了,睡梦中呓语,嘴里念是的“姝妹妹”,而非“夫人”……
少顷,裴文沣写完信,搁笔,起身说:“行了,写完了!”他搀扶妻子,“走,回房休息。”
纪映月如梦惊醒,想了想,贤惠道:“本月二十五,是姝姐姐的生辰,我准备了一份礼物,随你的信寄去图宁,行吗?”
“生辰?”裴文沣脚步一顿,沉默须臾,随即回神,“瞧我,给忘干净了,还是夫人记性好。”
纪映月一听,郁懑之气迅速消散,“夫君公务繁忙,忙起来废寝忘食,家务事本就应该由我打理。”
夫妻并肩迈出书房,裴文沣不悦道:“依我看,竟算了罢。哼,这几年,我的生辰,她也忘了,莫说礼物,甚至连个问候也没有,越大越不懂礼数。”
纪映月不由自主,心情轻快,笑道:“姝姐姐肯定不是故意的,她是‘县太爷’,平日可能比你还忙,哪里记得住琐事?她知道我有孕后,特地送了顶好的皮子,因此,她的生辰,我可不敢失礼。”
“你做主,女人之间,才知道送什么礼物合适。”
“嗯。”纪映月抿嘴,笑出两个梨涡。
丫鬟婆子打着灯笼,簇拥恩爱相搀的夫妻,沿着游廊,走向卧室。
灯笼光昏黄,照得裴文沣的狭长凤目忽而明,忽而暗,他步伐沉稳,却有感而发,默默喟叹,暗忖:
三月二十五,姝妹妹的生辰,我不可能忘记。
年少时,曾不慎忘记一次,小丫头气得直哭,大闹别扭,足足半个月不给我好脸色看。
往事如烟,永远回不到过去了。
现在,我仍然记得,但必须装作“忘干净”了;而她,多年以来,从未提过半个字,不知是真忘了?还是装忘了?
第228章 夫妻探亲
这桩奸/污/案,半年间, 县衙审了好几次, 去年年底第一次判决, 案卷尚未移交府衙时,突然大赦天下了, 只能重审。
今天, 此案将重新判决。
县衙大门敞开,公堂外站着众多闻讯赶来看热闹的老百姓,议论纷纭, 热闹非凡。一群衙役手握水火棍,分站两排, 负责阻拦往前凑的闲杂人等。
“明镜高悬”匾额下,姜玉姝官袍齐整, 端坐公案后, 神色肃穆,审视原告和被告, 半晌, 拿起惊堂木“啪”一拍,喝道:“肃静!”
李启恭侍立边上, 浑身一抖, 忙站直, 倍感煎熬。他本欲避开,却因害怕显得心虚、害怕堂弟嚷出自己曾经徇私枉法……他顾虑重重,硬着头皮到场, 旁观审判。
原告满脸络腮胡子,身板健壮,跪立,紧张且期待;被告则刚从牢里被提上公堂受审,蓬头垢面,战战兢兢,瘫软跪坐,频频瞥视堂兄。
众衙役横起水火棍,把拥挤的老百姓往外推,吆喝道:“安静,肃静了!”
“统统往后退,大人没传见你们,不准踏进一步。”
“闭嘴闭嘴,否则撵出去了啊。”
……
嘈杂的人群后退,渐渐停止议论,但仍争相踮脚探头,好奇张望。
全场,仅知县和县丞有座,黄一淳坐在姜玉姝下手,隔着公案,两人耳语商议。
须臾,姜玉姝定定神,略扬声,清亮嗓音回响在宽敞空旷的公堂内,不疾不徐道:“原告李昌,状告李启帆奸/污/其妹妹李小圆一案,于承广六十三年报官,当年因战乱突发,官府忙于抗击外敌,无暇细查。被告趁战乱越/狱,潜逃至去年十月,被原告抓获,扭送衙门,再度受审。”
“去年年底,官府彻底查清了案子,证据确凿,本官依照《大乾律》,做主判李启帆死罪。但不料,恰赶上了大赦天下,故必须重新审判。”
她拿起两本家谱,严肃问:“李氏族长、几位老伯,你们务必如实说来,李启帆,究竟是不是李小圆的表哥?”
几个须发灰白的老人无法否认,迫不得已作证,上前答:“回大人的话:李启帆和李小圆,确实是表兄妹。”
“虽然极少走动,但的确是亲戚。”
“唉,家族庞大,小辈之间,一代比一代疏远了。从前,祖辈们是十分要好的。”
……
姜玉姝颔首,放下家谱,拿起盖着府衙大印的公文,稍晃了晃,“人证物证俱全,乡里乡亲,亲戚关系是假不了的。因此,县衙、府衙、刑部同时判定:李启帆属于奸/污/亲戚,触犯了‘十恶’中的‘内乱’罪,按律,不得享受朝廷大赦天下的恩惠。”
她补充道:“而且,李启帆胆敢越/狱,罪加一等,更不能赦免了。”
“大人!大人饶命,开恩呐。”被告瑟瑟发抖,面如死灰,拼命磕头,“饶命,求大人饶命,我知错了,求您宽恕,我、我愿意娶小圆为妻――”
“呸!”原告狠狠吐了口唾沫,深恶痛绝,“我妹妹即使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会嫁给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
被告戴着枷锁,猛地一扑,语无伦次,恐惧哀求:“李昌、表哥!表哥,求求你,原谅小弟一回,我、我是真心喜欢小圆的,我愿意娶她为妻,余生只爱她一个。”
“谁是你――哼!”
原告曾遭严刑毒打,差点儿死在李启恭堂兄弟手中,恨之入骨,险些脱口说“谁是你表哥”,回神后隐忍,咬牙道:“大人,您请听,这畜生刚才叫草民‘表哥’,他亲口承认了,我们两家确实、确实是亲戚。”
李启帆惊恐万状,嚎哭问:“既是亲戚,你们为什么如此狠心?为什么非要置我于死地?小圆不肯嫁的话,赔偿也行,银子不是问题,要多少?你说个数,砸锅卖铁凑给你!”
“呵,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吗?哪怕拿一百万两来,老子也不原谅!”原告大难不死,铁了心,发誓要为妹妹和自己讨回公道。
李启帆意欲继续哀求,却听惊堂木“啪~”锐响!
“肃静!”
姜玉姝摁着惊堂木,“公堂之上,休得喧哗!”
众多百姓兴奋围观,越挤越前,几番被衙役们驱赶,仍不冷静。
李启恭万分煎熬,连日没睡好,眼袋青黑,既担忧自己的前程,又怜悯堂弟,干焦急,束手无策地杵着。
姜玉姝与黄一淳又小声商议几句,斟酌定了,威严宣判:“李启帆奸/污/案,证据确凿,本县维持去年年底的判决,不予赦免,仍判死罪。并且,此案已经经府衙呈交刑部过目、批复,故无需等待秋后,斩立决。”
“明天午时三刻行刑,以正法纪,以儆效尤!”
宣判毕,她最后一拍惊堂木,“退堂。”说完便起身,离开公堂。
霎时,被告的亲友冲进公堂,抱着李启帆,哭成一团,绝望哀嚎:“儿啊,我苦命的儿!”
“你还不到三十岁,哪怕判充军一辈子也行,怎、怎么就斩立决了呢?”
“前阵子明明说赦免,现在却改判斩立决?”
“大人,姜大人,求求您,开开恩,饶我儿一命!”
……
与此同时,原告的亲友也冲进公堂,簇拥李昌,狂喜,激动嚷:“八年,八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