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辖下必须发生要紧大事,官员方可郑重上书。换言之,你得给本县一个上书的理由。”
夕阳西下,暮色四起,蝉鸣渐休,但暑气仍炙人。
姜玉姝鬓角冒汗,不知不觉抽出了帕子,心不在焉地擦拭,字斟句酌道:“大人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实不相瞒,那两个奖赏,真是令人心动。”
一切尽在意料之中。潘睿胜券在握,笑了笑,直白问:“你是个聪明人,应该做聪明事。别绕圈子,直说吧,这件差事,你接不接?”
姜玉姝垂眸,迅速盘算了几遍,皱起眉,坦率答:“坦白说,我非常想接,可又不敢接。”
“为什么?”
姜玉姝叹了口气,缓缓道:“千万级别的粮食,在鱼米之乡根本不算困难,假如能宽限一年半载,在西苍也容易。问题在于现有的粮种太少,您又限定今年秋收,仅仅七十多万斤粮种,想翻成一千五百万,堪称希望渺茫。”她揪着帕子,苦笑表示:
“唉,我倒想不管不顾地答应下来,却害怕到时收成差太远,县里失望透顶,各位大人一怒之下――咳,总之,事关重大,可否容我考虑考虑?”
裴文沣扭头,安慰道:“你无需害怕,赫钦众官并非蛮横无理之徒,自然知道农耕不易,倘若老天爷不赏风调雨顺,谁也没办法。”
“裴大人言之有理。”刘桐靠着椅背,“我们潘大人通情达理,即使收成差些,也不会冲你‘一怒之下’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潘睿始终和颜悦色,简略解释道:“其一,稀奇稀奇,稀少才珍奇。如果宽限一年半载才收获千万斤粮食,与今年相比,根本不叫‘新鲜事儿’,而是理所应当。其二,并不是七十多万斤粮种,而是一百二十万,那三成半虽然属于刘村村民,但产量属于赫钦,可以一并估算。”
“哦?能加上那三成半,把握就大些了。”
姜玉姝再度眼睛一亮,心思飞快转了又转,凝神反复默算。半晌,她起身,正色问:“请恕我胆小如鼠,想求句准话:万一秋收时收成差,官府会不会降罪惩治郭家?”
“只要你们尽心竭力,官府必不会怪罪!”潘睿明确道,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今日,刘桐和表哥同为见证,即便达不到目标,县令应该不至于翻脸责怪,横竖是屯田,索性揽下差事试试!
姜玉姝头一昂,当机立断,恭谨道:“承蒙大人信任,岂敢不尽心竭力?这件差事,我斗胆接下了。”
“好!”潘睿顿时松了口气,愉快赞道:“你果然是个爽快的聪明人!”
姜玉姝捏着帕子擦擦汗,决心一下,立马开始筹备,皱眉问:“算一算,需要几千亩地,恐怕整个月湖镇都不够,农时不等人,必须尽快再挑一处地方。”
“无妨,这些事儿你与刘县丞仔细商量,全县的耕地,随便挑!”潘睿袍袖一挥,如释重负。
这时,刘桐起身,招呼道:“事不宜迟,走,我带你去偏厅,叫上庄松,咱们合计合计。”
奇怪,他们似乎早已商议妥了?
姜玉姝愣了愣,无暇深思,顺从告退,因心事重重,并未留意表哥。
“走吧。”刘桐带路,脚下生风。
姜玉姝尾随,步履匆匆,满脑子的:今秋产量、一千五百万斤、保优请功、摆脱罪名……
裴文沣端坐,余光目送表妹迈出门槛,闷闷无奈。
“文沣老弟,“潘睿起身,扶了扶乌纱帽,催促道:“那桩灭门案,尚有几处疑点,咱们去琢磨琢磨,尽早判决。”
裴文沣只得打起精神,跟随道:“正想邀潘兄一道参详。请。”
两人相识时日尚短,却颇为投缘,称兄道弟,并肩赶去翻阅案卷。
待忙完公务,已是深夜。
赫钦饱经战乱,民生凋敝,但县衙建得早,虽破旧,后仰却宽敞,厢房众多。
“公子,小心脚下。”
“好几处台阶破了,一直没人修,夜里时不时绊人。”蔡春和吴亮打着灯笼,一左一右地陪伴。
裴文沣走得急,压着嗓子问:“她在做什么?”
蔡春会意,凑近耳语答:“表姑娘和刘县丞、庄主簿,足足商议了一个时辰,晚饭后,龚大人请她品茶,闲聊约两刻钟。”
“然后,表姑娘就回房了,路途劳顿,已经歇息了。”吴亮接腔,透露道:“听说,她明儿会上街买些东西,后天一早赶回月湖镇。”
“这么着急?”裴文沣眉头紧皱。
离开,越快越好!免得您神魂颠倒。
蔡春和吴亮对视一眼,违心附和说:“是啊,确实着急。”
次日清晨,刘桐得知郭家人想上街,特地给安排了一辆小马车。
“驾!”邹贵与一名衙役共同赶车。
姜玉姝和翠梅坐在车里,轻声交谈:
“原来庄主簿的家就在县城里。”翠梅颇为同情,“他明早得跟着咱们回刘村,继续盯着犯人屯田,可怜呐。”
姜玉姝忍俊不禁,“可怜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顶多再熬个一年半载,就有资格入六房,争做师爷。”
“哦。”翠梅掀开帘子往外张望,转眼便把庄松抛之脑后,兴奋说:“难得进一趟城,咱们先去采买药材,紧接着去书铺,然后去杂货铺逛逛,最后去布庄。怎么样?”
姜玉姝点点头,“行!镇上缺的东西,趁机买齐带回家去。”
与此同时
裴文沣一身便服,摇着折扇,走向赫钦最大的药铺,难掩期盼与雀跃,吩咐道:“我先陪表姑娘逛着,你速去合意楼订一个雅间,饮食要最上等的,务必安排妥当!”
“另外,准备些糕点,我们下午要去南普寺进香。”
“公子――”
裴文沣沉下脸,“快去!”
作者有话要说:
姜玉姝:假如熬十年、甚至二十年……才能摆脱罪名……【惊恐万状】
第83章
“驾!”
车轮辘辘,两匹马小跑, 稳稳当当拉着车前进。
“老兄, 赫钦大药铺远不远?我们想先买些药材。”邹贵挥着鞭子,优哉游哉。
一同赶车的衙役客客气气, 熟稔答:“不远,待会儿就到了。整个县城, 就没有我不熟悉的地方!”
“今儿真是多亏了老兄, 假如无人带路,我们两眼一抹黑。”邹贵屈腿靠着车门厢壁,乐呵呵。
衙役憨厚老实,“奉命办差罢了。不过, 我倒乐意办这种差事,清闲!”
朝阳初升, 马车颠簸, 摇摇摆摆,晃得人昏昏欲睡。
连日奔波,殚精竭虑。姜玉姝昨夜没歇好, 头晕脑胀,一阵阵地犯困, 掩嘴打了个哈欠。
“姑娘, 困了?”翠梅关切凑近,膝上摊开两个荷包, 有银锭和碎银,也有铜板, 银票则藏在身上。
姜玉姝又打了个哈欠,往后一靠,掏出帕子擦汗,疲惫答:“嗯。赫钦这地界,北高南低,县城比月湖镇热多了,屋子里发闷,我昨儿几乎一晚没睡好。”
“一则闷热,二则你心事重重。”翠梅埋头整理银钱,叹了口气,“咱们同屋,我听见姑娘翻来覆去许久,本想闲聊解解闷的,不知不觉却睡着了。”
姜玉姝闭目养神,扑哧一笑,嗔道:“还闲聊呢,你躺下没一会儿,转眼就呼呼入睡了,时而磨牙,时而说梦话。”
“赶路太累了嘛。”翠梅很是不好意思,劝道:“既然困,快别说话了,闭着眼睛养养精神,赶快买齐东西,回县衙歇息。”
姜玉姝点点头,闭上眼睛片刻,逐渐入眠。
“姑娘?姑娘?”翠梅轻轻晃了晃人,“醒醒,药铺到啦!”
姜玉姝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坐直了,脑袋有些昏昏沉沉。她打起精神,起身掀帘子,振作道:“到了?下车下车,先把方大夫交代的药材给买齐了,这是最要紧的。”
“您小心。”邹贵立在车旁,作势虚扶,却又不敢触碰。
姜玉姝下车站定,三人好奇扫视四周。
“三位稍等。”衙役把马栓在树荫下,而后快步带路,“请。你们放心,有我盯着,掌柜和伙计绝不敢欺生抬价!”
姜玉姝紧随其后,笑道:“多谢了,我们人生地不熟,就怕店家欺生。”
话音刚落,一行四人踏进药铺,衙役打头,进门便喊:“掌柜的呢?快快出来,我们要采买一批药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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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翠梅忽然止步,“看,表公子在那儿!”
姜玉姝一怔,诧异抬眸,望见裴文沣主仆仨站在柜前。
“哟?”蔡春硬着头皮,佯作惊喜,“表姑娘,您怎么来这儿了?”
吴亮也硬着头皮,明明故意为之,却假装偶遇,恭谨道:“表姑娘好。”
裴文沣面如冠玉,转身相迎,风度翩翩,诧异问:“你上药铺做什么?莫非身体不适?”
姜玉姝定定神,摇头答:“没,我只是来买些药材。表哥今天休沐啊?”
裴文沣靠近,扇子摇着摇着,情不自禁变成替她打扇子,解释道:“不,我是告假,看病抓药,然后遵从长辈之命,去南普寺进香求符。母亲和祖母十分注重,再三再四地提醒,非叫我亲自进香不可。”
“原来如此。不奇怪,老人往往注重求神拜佛,相距数千里,舅母和外祖母肯定非常担心,所以才叫你去寺庙拜一拜。”
姜玉姝信以为真,想当然地问:“什么病?仍是水土不服吗?”
“不知何故,这西苍的水土,我至今不太适应,格外麻烦。”裴文沣摇着扇子,烦恼皱眉。
姜玉姝并未怀疑,不由得同情,脑海里突涌现一些往事,宽慰道:“表哥是江南人士,从小在鱼米之乡长大,当年上都城求学时,你也是水土不服,足足半年才适应了。”
“唉,别提了,我当年病得狼狈,怪丢人的。幸亏姑父不嫌不弃,四处请医问药,我才渐渐痊愈。”裴文沣目不转睛,一声叹息,心里酸涩。
姜玉姝忍俊不禁,安慰“病人“道:“好,我不提。边塞与江南水土迥异,俗话说‘病去如抽丝’,你别急,耐心服药,慢慢儿调养着吧。”语毕,她扭头一个眼神,邹贵便会意,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奉上,她接过抖开,递给药铺掌柜,正色道:
“掌柜的,这上头所列的药材,请按分量一一称来并注明名称,若有缺的,我们去别处补齐。”
“哦?我看看。”中年掌柜接过药单,略扫视一番,旋即交给伙计,叮嘱道:“按这位夫人的要求,仔细抓药。”
“是。”药铺上下全认识裴文沣,也认识衙役,故不敢怠慢,言行举止殷勤麻利。
掌柜热情洋溢,招呼道:“抓药须等一阵子,几位客官,请坐下喝茶。”
裴文沣便抬手引领,“走,咱们喝茶去,别白站着等。”
姜玉姝便跟随,“嗯。”
少顷,双方行至店堂一角,表兄妹对坐。
“买那么多药材囤着,八成是给那个天生患病的郭家老三用吧?”裴文沣猜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