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人。”县丞率领若干胥吏,按旧日的规矩落座。
紧接着,衙役奉茶,众人从未跟女官打过交道,既不敢乱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低着头,沉默品茶,唯恐不慎得罪上峰。
姜玉姝喝了口茶,一边翻阅职名履历册,一边接见众下属,受了许多礼与恭维,说了许多应酬话。
半晌,她发现少了一人,便温和问:“教谕,荆远山——哟?年逾花甲了。老先生来了吗?”
众下属不接腔,鸦雀无声,眼底闪烁些微看戏的光芒。
黄一淳责无旁贷,侧身仰脸,解释道:“荆先生告假了。他一则年事已高,二则在战乱中受过伤,腿脚不便,三则日前着凉,正在卧床养病,暂时无法拜见大人。等康复了,想必会来拜见的。”
“原来如此。”
姜玉姝颔首,食指点了点职名履历册,赞叹:“这上头注明,老先生举人出身,传道授业半生,桃李满天下,伤病交加,本该颐养天年,却仍放不下学生。不错,令人敬佩。”
众胥吏心思各异,赔笑倾听。黄一淳脸色不自在了一瞬,接腔道:“对,荆先生确实教了大半辈子的书。”
哈哈,那老酸儒会来的,等着瞧热闹!闻希窃笑,余光瞟向李启恭,郎舅心照不宣,暗中等候。
顷刻后,一名胥吏小跑而来,双脚停在门槛外,躬身,毕恭毕敬地禀告:“启禀县尊,时辰到了,老百姓正在恭候您的大驾。”
“好。”
“大人,请。”众下属齐齐起身,让知县先行。
繁文缛节,但不得不简单走一趟,正式宣告新官到任。姜玉姝站起,官袍改短了,但刻意没改腰身,宽大,走动时翩翩飘逸,意外地英姿飒爽。
她目不斜视,率众行至县衙仪门,站定。
此时,三班六房、县内有头有脸的人物早已分列两排恭候,老老少少,全是男子,足足百余人,好奇至极,悄悄打量女知县。
日上树梢,秋阳下黑压压一群人,却静悄悄,丝毫不闻窃窃私语声。
司仪自然由礼房小吏担任,他清清嗓子,郑重宣告:“新任知县、姜大人驾到,拜——”
霎时,除了有功名在身的人作揖之外,其余百姓应声下跪,高呼:“草民拜见姜大人!”
吏、户、礼、兵、刑、工,朝廷六部,县衙则是六房,国有国法县有县规,皆规矩森严。对平民百姓而言,皇帝远在天边,知县是父母官,是高高在上的太爷,县衙就是“小朝廷”。
姜玉姝感慨万千,缓缓扫视人群,扬声道:“都起来。”
“谢大人。”众人听命行事,不闻议论声,只闻鞋履衣服窸窣声。
下一刻,司仪挥手示意,旁边几名衙役立即点燃爆竹。
刹那间,爆竹“噼里啪啦~”连成片,震耳欲聋,嘈杂动静里,硝烟味儿弥漫,秋风卷起红碎屑纷飞,人群终于发出议论声,热闹非凡。
司仪忙前忙后,略靠近,提醒道:“大人,请入大堂,行礼叩谢皇恩!”
姜玉姝颔首,腰背挺直进入大堂,面朝都城方向,行三跪九叩大礼,遥遥叩谢皇恩,肃穆道:“微臣郭姜氏,叩谢圣上隆恩,从今往后,必将尽心竭力为公为民,绝不辜负朝廷的信任。”
紧接着,司仪熟练地引领,吆喝道:“请大人前往后衙,祭灶!”
她耐着性子,率领一干主要胥吏去了后衙,遵照礼仪祭灶。随即,返回前衙,迈进宽敞的公堂,郑重接过印信,落座,监督六房经承吏典拿了各自的卯册,官吏挨个画卯,便于新官认识下属。
人人乐呵呵,表面一片融洽,正热闹间,外头突然响起“咚咚~”鼓声,擂鼓者显然使了大力气,清晰可闻。
“什么动静?”
“怎么回事?”
所有人一愣,停止交谈,面面相觑。
姜玉姝愣了愣,旋即回神,不确定地问:“这是……击鼓鸣冤?”
“是。整个县衙只有一面鼓,供老百姓报案用。”黄一淳纳闷皱眉,欲言又止。
——堂外,一名小吏心急火燎,踮脚寻找县丞,意欲求见,却被几个捕快阻拦:“去去去!”
“瞎闯什么?”
“新知县是女官,如无命令,闲杂人等一律禁止靠近,避免冒犯了她。”
公堂肃穆,公案上方挂着“明镜高悬”匾额。
我才刚上任,就有案子了?姜玉姝心思飞转,面色镇定,轻声问:“报官应该先递交诉状?”
“对。但偶尔有较紧急的案子,或者,原告不懂得请讼师写诉状,便会击鼓。”黄一淳不了解女官性格,试探问:“大人今日刚上任、刚接了印信,您可需要休息休息?”
众多百姓听见了鼓声,新官上任,即使生疏,也必须硬着头皮办案!
姜玉姝紧张之余,莫名激动,坚定答:“不了。既然我已接过知县印信,有人报案,岂能不管?立刻升堂,看看是何人报官、有何冤情。”
黄一淳作为县丞,处理惯了案子,他毫无异议,点头并吩咐:“准备升堂!”
“是。”相关胥吏领命,迅速安排手下行动,不一会儿便布置妥当,恭请知县审案。
姜玉姝虽然经常进出各地衙门,曾几次旁观官员审案,但均只是路过,从未认真看完一整场……升堂审案,她毫无经验,幸亏县丞在场,有他从旁协助,不至于出丑。
惊堂木一拍,一声脆响,县丞代为喝道:“升堂,带原告!”
随即,在众人注视下,一名白发苍苍的跛足老人,身穿洗得泛白的蓝袍,浑身酒气,一瘸一拐地走进公堂。
瞬间,众人瞠目结舌,交头接耳:“怎么是他?”
“唉,老先生又喝醉了!”
“上回没闹够,又来了,这次他想干什么?”
……
姜玉姝打起十二分精神,审视原告,正欲询问,却听县丞惊讶问:“荆先生?你、你怎么——方才是你在击鼓鸣冤吗?”
“荆先生?”姜玉姝诧异,轻声问:“莫非他就是本县的教谕?”
“对。”黄一淳无奈告知:“他便是荆远山。”
荆远山须发雪白,醉醺醺,傲然昂首,劈头问:“你、你就是新任知县?呵,果然,还真是个女人。”语毕,他长叹息,大着舌头,含糊嘟囔:
“牝鸡司晨,不成体统。”
牝鸡司晨?
姜玉姝听清了,脸色突变。
“大胆!”
“老先生,休得无礼!”李启恭猛地起立,正气凛然,“此乃朝廷派来的新任知县,图宁父母官,您虽然是举人,无需下跪,但也得行礼啊。”
荆远山站得笔直,明显流露不敬之色,沉默打量新上峰。
姜玉姝微微皱眉,冷静挥手制止了李启恭,明知故问:“堂下何人?为何击鸣冤鼓?”
荆远山怒气冲冲,嚷道:“老夫要状告县太爷!”
作者有话要说:原本今天想请假,但又销假了,拼命赶在十二点之前更新,日更拿小红花,已经成为入骨的习惯……然而,我极少获得全勤,每个月总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缺勤一两天……
第207章 杀鸡儆猴
“状告县太爷?”
此刻, 公堂内外,既有胥吏,也有方才观礼的乡绅耆老, 加上尾随原告而来的老百姓, 乌泱泱,人头攒动。
众人哗然,或惊奇注视原告,或交头接耳:“这是……官告官?”
“老先生太大胆了!”
“姜知县第一天上任, 他竟敢捣乱?真是醉糊涂了。”
“奇怪,他的家眷和学生, 怎么不拦着点儿?”
“八成又是偷溜出去喝醉的,防不胜防。”
“哎, ‘牝鸡司晨’是什么意思?”
“快闭嘴,不要命啊!”
……
姜玉姝端坐, 目不转睛, 严肃审视堂下的老人。
窃窃议论声中, 县丞瞥了瞥知县,抄起惊堂木,重重一砸,“啪~”锐响, 喝道:“肃静!”
“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皂班衙役分列公堂两侧,个个手握水火棍,一则负责行刑, 二则帮腔维护秩序,听候差遣。
姜玉姝面无表情,再度发问:“堂下何人?你声称‘状告县太爷’,不知是想告哪一位知县?”
“老夫荆远山,乃图宁县教谕,状告、状告——”荆远山停顿,打了个酒嗝,激动嚷道:“孙一翔!老夫要告他,孙捷!”
前任知县孙捷,字一翔。
姜玉姝被“牝鸡司晨”鄙夷得动了怒,克制脾气,诧异问:“你状告上一任知县、孙大人?”
“不错!”
姜玉姝满头雾水,疑惑盯着对方眼睛,尝试分辨其真醉或假醉,“因为何事状告?”
“其一,孙捷滥用私权,克扣下属俸禄,近一年内,我的俸禄被减半。”荆远山醉意上头,激愤填膺,脸红脖子粗,痛斥:“其二,孙捷滥用私刑,故意在县试之前杖责童生,不仅毁了读书人的前程,更害得他伤重身亡,今天,正是那名可怜学生的头七!”
姜玉姝皱了皱眉,“竟有那等事?”
“千真万确!谁会红口白牙咒人死?”
“其三,”荆远山借着醉酒,彻底豁出去了,愤怒道:“孙捷铺张靡费贪图享乐,衙门宽裕时,他借口修缮,前堂草草带过,趁机把自家住的后衙修得十分精美。”
数百双眼睛注视下,姜玉姝冷静问:“还有吗?”
“其四,韩大人在任时,仁慈爱才,曾颁布一道命令:凡是本县家境贫寒的儒生,以及家境贫寒且文采出众的童生,每人每月可领取一份粮食,官府资助学生,鼓励他们刻苦用功,努力考取功名,为图宁增光添彩。”荆远山痛心疾首之余,万分惋惜,“可惜,北犰贼兵屠城,韩大人不幸被杀害,英年早逝。”
“然而,孙捷从上任到离任,三年内,从未资助寒门学子一次,漠不关心!失陷期间,县学学堂被敌兵烧毁,至今未重建,寒门儒生囊中羞涩,只能待在一所破旧小院内温书。饿着肚子,如何能专注于功课?”
教谕一提起“韩大人”,主簿闻希下意识不安,余光瞟向小舅子,李启恭却不动声色,认真旁观堂审。
愤怒陈述一通后,老教谕气喘吁吁,梗着脖子,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姜玉姝听毕,不由得头疼,沉思不语。
黄一淳无奈叹息,“荆先生,你又喝多了!咳,官府办事,皆有考量,绝非你认为的那样。”
“哼,黄县丞乃孙捷的得力干将,凡事自然帮主子说话。”荆远山不屑冷哼,酒热冒汗,失望喃喃:“官官相护,果然,官官相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