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平东张西望,唯恐遭遇北犰人。刘冬鼓足勇气,凑近告知:“牧河是支流,源头在庸州,它绕了个弯,从我们西苍汇入苍江。”
姜玉姝若有所思,又问:“北犰人每次偷袭时,是过河还是渡江?”
“啊?这、这我不清楚。”刘冬结结巴巴,“应该多是过河吧?牧河有几处水特别浅,骡子都能淌过去。”
姜玉姝颔首道:“有理。北犰人擅骑射,骑着马,过河比渡江简单。”
“嗯!”刘冬眼巴巴的,攒了一肚子话,可惜佳人再没开口。
午后,姜玉姝终于看见了牧河。
刘家村的灌溉水渠,便是引自此处,源头正被枯木与枝叶厚实堵塞,水流迟缓。
“唉哟,果然是源头堵了!”刘三平擦擦汗,紧张眺望对岸,催促道:“快,赶紧给它挖开!对岸就是庸州,当心倒霉撞上北犰人。”
刘冬二话不说,提着锄头便上前,使劲把枯枝烂叶捣散,令其顺水流走。
村民见“无赖之子“勤快肯干,脸色才和缓了些,才愿意搭理他几句话。
庄松及两名官差带刀护卫,不敢松懈,警惕环顾四周。
“这河水好清亮啊。”翠梅嗓音发颤。郭家人无处插手,蹲在河边匆匆洗了把脸。
姜玉姝审视对岸茂盛丛林,时而疑神疑鬼,时而安慰自己:赫钦卫就驻在不远处,光天化日之下,敌兵应该不敢――但上次遭遇时,敌兵甚至进村了。
她忐忑悬着心,又想:不过,刚经历了上次失败,敌兵应多少有所收敛。
下一瞬,下游方向突然传来阵阵马蹄声!
“啊?是不是北犰人?”翠梅倏然起立,不假思索,拉起姜玉姝转身便跑,恐惧喊:“姑娘快跑!”
众村民一听“北犰人“,顿时惊慌失措,六神无主,有些连农具都扔下了,拔腿飞奔。
“哎?站住!”庄松拔刀的手哆嗦,厉声喝道:“统统给我站住!咱们人多,怕什么?快回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马蹄声快速逼近,两名官差手脚发软,无措问:“怎么办?咱们也跑吧?”
“跑、跑什么?懦夫才跑!”庄松面如土色,却硬杵在原地不动。
随后,马蹄声绕过弯,来人露面,乃是五个身穿大乾戎装的赫钦边军。
“哈哈哈!”庄松长长吁了口气,旋即扭头,怒吼:“你们赶紧滚回来修渠!放心,来者并非北犰人,而是赫钦卫军,自己人!”
什么?自己人?
本能逃跑的众人止步,面面相觑,小心翼翼观望后,讪讪返回。
“胆小如鼠!懦夫!”庄松顾不得自持身份,劈头斥骂:“来之前,咱们明明再三商议过,约定齐心协力,事到临头你们却抱头逃跑,扔下我们三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您、您息怒,我们真不是故意的,刚才实在太害怕了。”刘三平赔笑解释,其同伴也尴尬,沉默挨骂。
姜玉姝惊魂甫定,十分汗颜,原本暗中厌恶庄松动辄耍官威,此刻却不由得改观。
而且,她方才一听“赫钦卫军“四字,立即挪不动脚了,霎时满怀期待,无比激动,越过人群,急切往前挤。
巡察岸线的边军见是一群平民,纷纷勒马,为首者是钱小栓,扬声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在此?不知道对岸庸州有北犰贼吗?”
姜玉姝心如擂鼓,兴冲冲地挤上前,屏住呼吸,飞快扫视一番,却瞬间万分失望,笑意消失,明眸黯然无光。
“公子在不在?”小桃也心急火燎。翠梅探头一扫,顿时撇撇嘴,“没看见姑爷他们四个,倒来了个登徒子。”
离得不远,丁远听得一清二楚,倍感憋屈,翻身下马。
姜玉姝强打起精神,忙耳语嘱咐:“我不是告诉你们了吗?登徒子不是他,而是那个叫田波的。”
“咳,骂顺口了,一时半刻改不过来。”翠梅见丁远大步走来,心里发虚,低头看鞋尖。
庄松迎上前,拱手答:“在下庄某,乃县衙主簿,奉命到刘家村办差,因水渠堵塞、无水浇灌庄稼,迫不得已,只能顺着水渠一路清理。几位请看,源头堵住了。”
钱小栓点点头,“原来是修渠。此地危险,不宜久留,你们麻利些,赶快清理,天黑前务必远离江河!免得遭遇夜袭西苍的北犰人,白白丢了性命。”
“多谢提醒。我们明白,定会尽快的。”庄松官腔十足,偏着脑袋,略一挥手。刘三平等人会意,心怀着愧疚,个个卖力极了,甚至跳进河里拨拉枯枝。
姜玉姝定定神,上前两步,微笑道:“真巧,没想到会碰见你们。”
“确实巧。”钱小栓按着刀柄,和善笑了笑,纳闷问:“你们怎么也跟着来修渠?”
姜玉姝简略答:“我们在刘家村屯田,水渠堵塞,庄稼急需浇灌,不得不跟着来清理。”
“哦。”钱小栓欲言又止,难掩怜悯地说:“屯田风吹日晒,一年到头忙忙碌碌,辛苦啊。而且,刘家村离江河太近,常出乱子,你们可得小心。”
“我们一直小心着呢。”姜玉姝深吸口气,轻声问:“同在潘百户手下,弘磊怎么没跟你们一起?”
钱小栓爽快答:“我们五人一伍,负责巡察的地段不同,他在苍江其中的一段,离这儿远着呢。”
“他的旧伤痊愈了吗?可曾上阵杀敌?可有受新伤?另外,郭家还有三个男丁投入赫钦卫,分别是林勤、彭长兴和彭长荣,他们怎么样?”分别一个多月,毫无音信,姜玉姝忧心忡忡,深切牵挂,生怕家人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别急,你别着急。”钱小栓摆摆手,心知肚明对方忧愁,逐一答:“他们四个旧伤均已痊愈,入伍以来只上过一次战场,毫发无损,并未受伤。”
姜玉姝抚着心口,大大松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我真怕他们带伤上阵,那样实在太危险。”
“哈哈,你多虑了,潘百户待手下弟兄爱护有加,并不那般严厉!”钱小栓笑眯眯,天生健谈,“回去我一说,你丈夫肯定遗憾自己在巡苍江,而非牧河。”
姜玉姝心思一动,蓦地涌起期待,又问:“你们每一伍巡察的地方,是固定不变的吗?每天什么时辰启程?什么时辰回卫所?”
“咳咳。”钱小栓摇摇头,含蓄答:“你大概地问一问,我可以大概地说一说。但你不能问得过于详细……明白吗?”
姜玉姝一怔,猛拍了拍额头,忙解释道:“抱歉,我一时没多想,只是、只是好奇打听,绝无刺探军情之意。”
钱小栓右手按着刀柄,左手一挥,“不用慌,我知道你的意思。军中有令,许多事严禁外传,总之,我告诉你:郭家四人目前平安无事!”
“多谢相告。”姜玉姝感激之下,福了福身。
钱小栓一惊,下意识闪身避开,脱口道:“哎哟,这万万使不得!我只是普通人,你却是靖阳侯府――”
“早已经不是了。”姜玉姝平静打断。她灵机一动,苦笑了笑,佯作黯然,试探着说:“我们如今充军的充军、屯田的屯田,一家子全是流犯,论地位比不上你们。唉,在军中,也不知我的家人过得顺不顺,毕竟是流犯,低人一等,平日想必有些、有些……”她停顿,喟然长叹。
钱小栓愣了愣,失笑摇头,叹道:“你又多虑了!郭弘磊虽是新兵,身手却十分了得,校场比武时多半赢,他平日既不狂妄,也不贫嘴贱舌,我至今没发现他被人刁难折辱过。”
“是吗?”姜玉姝略放下心,“这就好。”
钱小栓唏嘘道:“他虽是流犯,却文武双全,深受百户赏识,日子过得比我们还顺呢。”
姜玉姝莫名想笑,硬生生忍住,谦和道:“哪里?他年轻甚轻,又是初入军中,肯定多有不足,想是你过誉了。”顿了顿,她看着屡次欲言又止的丁远,终于抽出空,略靠近些,主动问:
“丁远是吧?关于你的事儿,潘百户都告诉我们了。虽说是你主动代人受过、造成误会,但我们明里暗里地责骂好一阵子,心里也过意不去,给你道个歉。此事揭过,今后都别再提起,省得尴尬,行吗?”
丁远如蒙大赦,赶忙答:“行,当然行,只求你们别一见面就骂‘登徒子’!我也有错,给你赔个不是。”说完,他郑重抱拳,朝小桃躬身。
“你――“小桃尴尬后退,手足无措,羞窘道:“既然是一场误会,那、那我以后不骂你了,改骂姓田的。”
姜玉姝笑了笑,刚想打个圆场,却听上游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第41章 两颗忧心
敌兵?还是赫钦军?屡受惊吓,姜玉姝眉头紧皱, 再度悬起心, 紧张问:“来的是什么人?”
“又有谁来了?”修渠的众村民慌忙直起腰,拖着锄头张望, 下意识挪到边军身后躲着。
“都别慌,肯定是自己人!否则早已有示警。”钱小栓气定神闲, 蹲在牧河边, 捧起河水泼向自己脸庞,并“呼噜噜“漱口,惬意道:“痛快!真想下河泅会儿。”
丁远站立,盯着马蹄声来处看了会儿, 脸色一变,蹲下告知:“钱哥, 是田大――“他被对方斜睨, 不自在地扶扶头盔,改而说:“是田波他们。”
“哼,这才对。”钱小栓欣慰颔首, 不屑骂道:“像田波那种忘恩负义的东西,老奸巨猾, 势欲熏心, 配做谁的兄弟?你小子怎么还称他‘大哥’呢?”
丁远尴尬答:“喊了快两年,一时半会儿改不了。”
“改不了也得改!”钱小栓继续撩水泼脸, 直白道:“如果你还把他当大哥,咱们可就做不成兄弟了。”
虽然同在赫钦卫, 但军中自古派系林立,亲戚、乡情、恩情、义气……关系错综复杂,几乎人人皆有或大或小的靠山,上阵同仇敌忾,平日里各为其主,争权夺利勾心斗角,无数上不得台面的龌龊事儿,一言难尽。
丁远吓一跳,立刻表明:“改!改!钱哥放心,我一定尽快改。”
“嘿,这才是好兄弟!”钱小栓起身,满意拍拍同袍肩膀。
姜玉姝关切眺望拐弯口,一看清打头的田波,登时暗叫倒霉,果断拉起两个同伴,迅速后退,招呼家人全退到小马车后。
“怎、怎么啦?”翠梅娇小,尚未踮脚认清来人便被拽走。
小桃却白了脸,颤声问:“我一直没留心他,记不太清……那个打头的,是不是田波?”
姜玉姝点点头,“没错,就是他。那种人绝非善茬,咱们避一避,躲个清静。”
“听您的!”周延妻大为赞同,周延小声告知:“其实,那天潘百户带人抓捕逃兵、咱们在官道上认识时,我便觉得田总旗不是善类,他眼神乱转,嘴里总是有意无意地挤兑人。”
姜玉姝叹了口气,“他已经不是潘百户手下的总旗了。依我看,他挤兑人,一直都是故意的,而非无意。”
与此同时
“吁!”田波身穿崭新戎装,红光满面,甩动马鞭踱近,粗略审视二三十个握着农具的村民,而后笑问:“小栓,你们不好好儿巡察岸线,难道是在跟乡民讨教农活?啧,学种地还是挖渠啊?”
“哈哈哈哈。”其手下哄然大笑。
钱小栓笑眯眯,故作惊奇状,诧异问:“哟?老田,你不是荣升为千户亲兵了吗?怎的还辛苦来巡边?简直稀客一般。”
因着受审时丁远无法违抗军令、指认义兄调戏女犯,田波恼羞成怒,两人反目成仇。丁远杵在一旁,攥紧刀柄,索性望向对岸庸州的树林。
田波视丁远为无物,皮笑肉不笑,靠近反问:“稀客?难道你把自个儿当主人了?我奉巫千户之命,特来监察日常巡边,看各伍是否尽职尽责。”
“哟?原来是监察我们来了。”钱小栓心里破口大骂,却使劲拍拍对方胳膊,热络道:“可不是稀客么!自打你当上千户亲兵,就再没回来探望昔日弟兄,我们都挺挂念的,常常提起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确实常提,只是一提起必是鄙夷唾骂。
田波听出了奚落之意,笑脸一僵,扯着嘴角,敷衍说:“我一直想找弟兄们喝酒,偏几次都被差事绊住了脚,不得空。改天吧 ,改天咱们抽空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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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呐,那我可等着了。”钱小栓压根不信,故意豪迈道:“到时请上潘大人,咱们像以往那样,不醉不归!”
潘奎有勇无谋,鲁莽急躁不擅逢迎,跟着他,猴年马月才能出人头地?老子早就受够了!
田波对原上峰不满已久,笑脸又一僵,并未接腔。他清了清嗓子,扫视四周,打岔问:“咳,算算时辰,你们该跑到三里外了。怎么不接着巡探?”
“没瞧见这儿几十个村民吗?”两人同一年入伍,同一年升为总旗……又同一年被革去总旗之职。论资历,钱小栓底气十足,大义凛然道:“窦将军命令巡边,一是为了哨探敌情,二是为了保护无辜乡民免遭北犰偷袭掠杀。因此,我们决定在此护卫,催他们修完渠赶紧回村。老田,难道你认为不应该?”
“哪里?这当然是应该的。”田波脸上挂不住,却无处发作。他咬着牙笑,余光一瞥,突见人群后有辆小马车、马车后探出个脑袋张望,便迁怒似的喝问:“马车后是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出来!”
邹贵仓惶一缩脖子,半大小厮解释道:“我才没鬼鬼祟祟!我、我只是看个热闹。”
“没听见少夫人吩咐避一避吗?你小子玩心重,瞎凑什么热闹?”周延以管事的身份训了小厮一顿。
姜玉姝无奈道:“罢了。既然避不过,都随我出去回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