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潜脸色瞬间爆红。
因两人身高差距很大,崔凝不刻意抬头很难瞧见他脸上的变化,更何况,她现在满脑子都事儿,正期期艾艾的揉着自己的衣袖,“五哥,你说我是不是真的病了?”
在今天以前,崔凝还不知道自己碰到魏潜会有这样的情形。她不敢见魏潜几乎是出自本能的反应,与凌氏说的那些道理没有任何关系。
尽管听了很多道理之后崔凝准备按照规矩行事,可她很不愿意把魏潜划入“男女有别”这个范围之内,在她心里,他是在她最彷徨无助的时候从天而降的希望,是她最信任最依赖的人,她不想与他产生任何距离。
魏潜怕她瞧见自己的窘态,长臂一揽,干脆把她拥入怀里,硬着头皮轻声安慰道,“长大了肯定和小时候有很多不同,以后慢慢适应便是。还有,这些事情可以私下与我说,不能随意说给别人听,懂么?”
这话听着好耳熟,似乎母亲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是魏潜此刻的声音带着微哑,跟梦里的一模一样,特别好听,她脑子里变成一片浆糊,觉得他长得这么好看,声音这么好听,说什么都是对的。
“五哥,你身上好热。”崔凝喃喃道。
马车外头的崔况听她的话里内容越来越奇怪,立刻抬手令车夫停下,作为亲弟,他觉得有责任看护这个无知少女。
魏潜感觉马车停下,便松开崔凝,接着便见崔况飞快蹿了进来。
“外面太阳太大,还是坐在车里凉快。”崔况说着,目光从两人脸上扫过,发现皆有可疑的红晕,于是深感自己做了个十分明智的决定。
第218章 浴佛
崔凝和魏潜默默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都未做声。
崔况也不在意,就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抄着手坐在二人对面。
在公事之外,魏潜不是那种会主动找话题的人,此时倒也没有觉得多么不自在,可崔凝就不那么得劲了,满车厢的怪异的静默简直叫她如坐针毡。
崔况看她挪来挪去,离魏潜越来越近,忍不住道,“坐垫上长针了?”
崔凝眯着眼睛鼓了鼓腮,“何止,我觉得满车厢都长针了。”
“哼,你就不能消停会!”崔况又无数种刻薄言辞,但考虑到这是在她未婚夫面前,还是很贴心的给大家都留了点面子。
他嘴欠,却不是那种不分场合乱说话的人,相反,他很懂得审时度势。
因为开智极早,心智老成,他打小就喜欢与年长自己很多的人相处,起初被人暗暗嘲笑的时候,曾经费了很多心思察言观色,在摸索中迅速成长,那种老成的感觉已经逐渐变得自然起来,成了他与众不同的气度,不再是两年前那会儿,总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时已有了初夏的味道,悬空寺附近绿草茵茵百花盛放,连温热的山风里都带着淡淡的花草香气。
崔凝上次来的时候这里还有些冷清,今日却是游人如织,山脚下熙熙攘攘,道路两侧竟然有许多售卖小玩意的摊位!
“好热闹!”崔凝叹道。
魏潜很自然的伸手帮她理了理衣裳,“再过两日就是浴佛节了,那时更热闹。”
五月十五浴佛节,悬空寺下会聚集成百上千的商贩,届时可见万人浴佛的盛况。
距离浴佛节还有两日,山下已经商贩云集,事先占好了摊位。崔凝被眼前景象吸引大部分注意力,很快便将那点少女懵懂心思丢开,开开心心逛了起来。
崔况一扯嘴角,嘀咕道,“我是吃饱撑的才想着担心她!”
魏潜闻言也不禁微微一笑。
两人一个错眼的功夫,崔凝就已买了几份鲜花饼让青心青禄分给大家,自己则是一边啃着饼子一边叹气,“怪不得我师父总是喜欢缅怀百年前的论道节。”
崔况和魏潜都知道她的情况,因此并不奇怪她会如此感慨。
百年前道家兴盛的时候,每逢各种节日,道观附近也会有类似这般景象,然而实际上,远没有眼前这样的盛景。初唐时,皇室虽认李耳为先祖,支持道家发展,但历代皇帝都不是那么热爱修道,没有一个像当今圣上这般今日修尊佛、明日建座寺,虽然没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情景,但也差不远了,光是京郊大大小小的寺庙都有几十处。
悬空寺以景闻名,因此每到浴佛节,哪怕不信佛的人家都选择会到此一游。而护国寺那边就庄严很多,圣上每年亦会亲临浴佛。
崔凝心中遗憾陈元不能亲自出来逛逛,于是了一堆东西之后才往山上去。
奇怪的是,越往阶梯处,游人聚集越多,就连魏潜都觉得奇怪,这些人不去游玩,跑到这边扎堆做什么?
一行人好不容易挤到阶梯处,才发现长阶之上已然被清场,两侧站着身挎长刀的御林军。
魏潜带着崔凝占到了一个不那么拥挤的地方,自己则过去询问情况。
御林军和监察司几乎没有什么交集,一个是圣上亲卫军,一个是圣上手中利刃,外头遇见倒是会卖彼此个面子,再者今日的事情并非机密,因而魏潜很容易便打听到了情况。
这个消息说不上是好还是坏。
“圣上召见陈元。”魏潜道。
“什么,那……”崔凝急道,“之前司言灵的案子会不会影响到他?”
魏潜第一次述职的时候极力弱化了陈元的存在感,着重的说了案情,他算着浴佛节就要到了,所以刻意把整理好的卷宗拖了一日才递上去,本来按他的推测,哪怕圣上立刻看了卷宗,对陈元有些好奇,应该不会选在浴佛节的前一天召见,而圣上日理万机,这等小事多半过几日就忘记了。
司言灵出身道家,陈元自然也是,魏潜不得不多想,是不是有人刻意为之。
“案子已经过去这么久,圣上不会翻旧账。”魏潜安慰她道,“就算认真计较起来,陈元本也没有什么罪过。”
崔凝听了他话,原本慌乱的心很快平复下来。
隔了约莫一刻,阶梯上已经能看见缓步而下的人影。
晨雾尚未散尽,金黄的晨光透过树冠,疏漏成片成束,在长了青苔石阶落下点点光斑。
那光线在空气中仿佛被雾气洇湿了,带着柔和的光晕笼罩在那一袭白衣之上。那人撑着素面伞,白衣白发,眼上覆这黑纱,肌肤胜雪,像是清晨从深山里走出来的精灵。
随着他越走越近,众人越发看清他的容貌,他长长的白发半拢,迤逦于身后,挺翘的鼻尖下面唇色浅淡,宛如三月里盛开的杏花色,粉白脆弱。人群不自觉的屏息,周围静默极了,似乎生怕发出丝毫声音惊动了那个人。
陈元被这么多人围观,心里慌乱不堪,然他自幼便能窥破玄奥,看待事物自然便超脱于众生之外,以至于眼下还能够保持着正常姿态。
他步下最后一个阶梯,隐于黑纱后的目光微动,便瞧见了崔凝,当下顿住脚步。
崔用口型无声道:不要怕。
陈元抿唇微笑,不等旁边的侍卫催促,便挽着宽袖上了马车。
随着马车远行,周围像是突然被解开封印一般,人们开始议论纷纷,许多人说陈元是被佛门镇压的妖物,也有些人提起了当年的司言灵。
司言灵的案子,普通百姓尚不知情,在很多人心中,他仍是神灵一般的存在。
圣上不会不问青红皂白的杀人,但是流言可杀人,如果陈元的存在公诸于众,而他又不被世人接受,必然活不了多久!崔凝听着舆论不算太糟,心里安稳许多。
陈元被带走,她没有心情再逛了,“咱们快回去吧。”
她要赶快回去找到祖父,请他打听一下陈元进宫的情况。
魏潜亦如是想,“莫急,你乘车回府,我先去打听一下,最迟傍晚就给你回音,乖乖的,不要乱跑。”
“好。”崔凝点头。
几人匆匆返回。
崔况这是第一次见到陈元,心中惊奇,“你带我来是为了见他?”
第219章 元灵
崔凝点头,满腔都是愁绪,“阿元以后该怎么办啊?”
陈元被圣上如此高调的捧出来,若之后不被重用,那么只要司言灵的案子内情大范围扩散,单是那些亲人死在洪水里的幸存者都能把他啃得渣都不剩!
崔凝心里明白,魏潜说陈元无罪的话只是安慰之言罢了,如果要认真计较,陈家所行之事是滔天大罪,若不是他们早就遭了报应,定要判个满门抄斩,陈元身为陈氏后人又怎么能说无罪呢?
人既入了圣上的眼,旁人便再也插不上手了,崔凝只能请祖父帮着留意一二,静静在家等着消息。
还不到傍晚,崔玄碧和魏潜都使人稍了信来――陈元被圣上赐名司元灵,入浑天监任观星师,居新观星台,无诏不得出。
“这是囚禁!”崔凝看罢猛的握住信,指节微微泛白。
崔况想到今早看见的那个人,微微叹了口气。
那人的眼上覆着黑纱,崔况未能看清神情,却莫名的对他生出些许好感,“圣上只说无诏不得出,也没说不让人探视,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圣上为什么要这样做?”崔凝心疼极了,那样一个纯粹的人呢,要一辈子被囚在方寸之地吗?
“你不知道?”崔况斜了她一眼,见到她眼底微微泛红,挖苦的话到了嘴边只好生生咽下去,耐心解释,“当年圣上没有下这样的旨,司言灵也是一辈子都在观星台。”
崔凝参与了这个案子都还有很多事情不知道,她没想到崔况小小年纪竟然知道这么清楚,十几年前,他还没出生呢。
“你只知道司言灵是会预言,却不知,他还是画师、琴师,同时还是大唐国手,一手棋神鬼莫测,无人能出其右。还有,虽然他传出的词句不多,又大多是关于天象,但即便在他死后这么多年,文坛中也一直都承认他文采斐然,一手字写的也很是不错。这等才子,我怎能不知道?”
提起司言灵,崔况满是赞誉。
“他还是个全才啊!”崔凝想起陈元,“我没见过阿元写诗文,但他棋下的也很好,字也好看。”
崔况现在就有几分高处不胜寒、人生寂寞如雪的感受,他可以选择和岁数大的人交友,然而那些人未必有他聪明,阅历却都比他多,相处起来难免觉得累,所以他始终渴望能有一个真正的知己,因此越发遗憾没能早些认识陈元。
“那他究竟为何不出浑天监?”崔凝问。
“我也是偶然听的一些闲话,也不知真假。”崔况低声道,“据说当年陛下和长公主同时看上他,他不愿,便只好将自己囚于方寸。”
崔况觉得是有一定可信度,这么样一个风姿卓然、才华横溢又神秘莫测的男子,被人喜欢不是很正常吗?他没有见过司言灵,但今早从陈元身上亦能窥见那人当年是何等的风采。
崔况接着道,“不过还有一种比较神秘的说法,说预言之能必须要不染尘俗才行。”
崔凝沉默,心想司言灵案子已经揭露所谓三个预言都是造假,难不成圣上还会相信吗?而且圣上如今年纪都多大了,也不大可能看上十三四岁的陈元吧?
这些事儿,别说是他,就是祖父和符相这些人都未必能弄明白真正原因。
崔凝道,“你看人眼光也不怎么样。也许司言灵真一百年都不出一个的才子,但有一件事我是不敢苟同的。无论如何,他都不该纵容陈家为非作歹,那可是数万条人命!你可以说他心存侥幸,以为陈家只是在小事上闹点事儿,又或者可以推说,当初水患之事若不是陈家在行事过程中发生意外,也绝不会害了千万人性命。可是天道从来无常,你以为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说不得只差那一把柴火转眼之间便能焚天灭地。”
一席话说的崔况忍不住打量她,“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崔凝忽然想起在清河的时候,那些教导她的姑姑和先生,头一件事便是向她灌输家族观念――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以家族利益为首。
如果她说大义灭亲……
崔况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你笑什么!”崔凝有一种被看破心思的羞恼。
说起来,她真是极少看见崔况笑的这么开心,这孩子一天到晚都像个老叟似的,满脸写着忧国忧民。
“万事以家族利益为首,出嫁便以夫家家族利益为首,咱们大家族里出来的女子都有着这样根深蒂固的思想,她们高贵,有才有德,识大体,懂得牺牲,娶了这样的女人才有利于家族兴旺,所以天下人皆费尽心思求娶世家大族之女。但是咱们教养男丁和教养女人是不同的。”
崔况笑道,“在咱家祠堂里供着的族规,忠孝礼义信都要排在天下大义之后,只不过对外只能谈前者罢了。”
也就是说,倘若当今不仁,崔家很有可能会应时势而起,绝不会一味愚忠。实际上,所有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都奉行这一点,因此他们都有各自独立的想法和立场,要不然皇帝也不会迫切想削弱世家大族的势力。
“倘若真如你所言,司言灵此人的确不值得我欣赏。”崔况往榻上一歪,伸手抓了抓罐里冰凉的棋子,“来一局?”
“没心情。”崔凝说着还是坐到了他对面,叹了一会气,还是伸手拈起一颗棋子,“我心乱已处劣势,所以我先,你让我三子。”
崔况拈出五颗放在一边,“让你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