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湛愣住了,随即面色冷了下来:“老师,这话可不能随意乱说,这是父皇已经定了的案子,又如何能翻,若是翻案,岂不是叫父皇在青史之上留下污点吗?这岂是人子所为!”
康烨道:“老臣知道先帝十分推崇前朝宣帝。史书有载,前朝时显帝要斩杀忠臣赵诚,当时的宣帝也就是文太子严辞诤谏,可惜显帝一意孤行,依然杀掉了赵诚,宣帝继位后,让人给赵诚平反,传为千古佳话,至今仍在民间传唱,可见翻案并非坏事。”
萧湛却冷声反驳道:“可宣帝虽然传出了佳话,但显帝却因此成了史书之上的笑柄,朕又岂能让人污父皇身后之名。此事不必再提。”
“但陛下此举,难道不是在掩耳盗铃吗?詹世杰一案的真相既然已经查出来了,不管陛下是否为他翻案,天下人迟早会知道真相,就算史书上没写,但百姓口耳相传,依旧会将真相传到后世,于先帝来说都是污名……”
“放肆!”
康烨却毫不避让:“陛下何不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这份坦荡,又何尝不是为先帝正名呢!”
萧湛被他的话气得从龙椅上站起来,指着他半点说不出话来。
整个殿中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康烨也重新跪了下来:“当年詹世杰一案,姚斐是罪魁祸首,老臣身为姚斐的老师,自是要负责任,老臣恳请陛下治老臣的罪。”
张礼跪在一旁,半天没有听见龙椅上传来动静,心中叫苦不迭,也不知这位老大人吃错了什么药,他还是第一次见人上赶着求治罪的。
就在所有人都忐忑不安的时候,萧湛略轻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康相这性子与当年还是别无二致。你的忠心朕知道了,此事容后再议吧。”
康烨高呼万岁,只是跪伏的那一刻,他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微小的幅度。
第148章
虽然萧湛百般不愿意, 可为詹世杰平反一事却是大势所趋。证据证人都有, 又有康烨据理力争,他虽然离京多年,但朝中大部分官员都受过他的恩惠, 且詹世杰的冤案也让他们感同身受,朝野中的态度几乎一致。
萧湛派出三司会审,这场案子几乎从年前一直审理到了年后, 因为年代久远,且涉足的人员太多, 又派人到充州等地去搜集证据, 直到第二年的夏天才堪堪有了结论。
詹世杰忠君爱国,却被小人所害,而他当年的治河方针也被证明是行之有效的,更是因为他一力修建河堤的原因,阻止了洪水的泛滥, 挽救了许许多多百姓的性命。
詹世杰含冤十七年,终于平反昭雪。
萧湛下旨恢复他的清名, 并以功臣之名义, 配享太庙。而民间, 尤其是黄河两岸受过他恩惠的百姓,都纷纷替他立了长生牌位,说书先生们更是将他的故事翻来覆去地说了足足几个月。
至于这故事中的反派们, 姚斐身为主犯, 原本要受凌迟之刑, 但他已经死了,所以便挫骨扬灰以儆效尤。而对其余从犯的处治,也从秋后处斩到流放不一而同。
而被人津津乐道的“威国公义薄云天,偷救詹氏血脉,助其查清冤案,最终真相大白。”却并未如人们所想的那般皆大欢喜。
顾泽慕在詹世杰平反之后便恢复了身份,作为功臣之后,萧湛特意下旨补偿他,除了将当年詹家所有的家产还给他,还另外赏赐了一栋宅子和各色财物。而与他相比,威国公的处境就不那么好了。
威国公纵然有功,但也不能掩盖他的欺君之罪,因此他回来之后,立刻便递了请罪的折子上去。没过多久,宫中便下了一道旨意,将他骂了一通,措辞极其严厉,并且夺了他身上的元帅之职,暂时让世子顾永暄代替,原本还有杖责,但念在其情可悯,顾泽慕百般恳求,再加上威国公年事已高,过去战功累累的份上,暂且免了,只是让他在府中闭门思过。
这道旨意一下来,朝野上下顿时议论纷纷,毕竟萧湛向来温和,且威国公又一直简在帝心,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轻轻放过,哪里知道他竟然会来真的。如今再想到从前备受宠信的威国公,跟如今的境遇,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陛下的态度看不分明,不少人都明哲保身,不敢再上门,曾经热热闹闹的威国公府顿时门庭冷落。
威国公倒是宠辱不惊,神色平静地接了旨,随即就让人紧闭了威国公府的大门,老老实实地待在府中闭门思过起来。好在他早就想到了这样的结果,所以在回京城之前便已经将一切事情都安排好了,以顾永暄的能耐,他也并不担心,再加上他人虽然在府中闭门思过,但与邺城还是有信件来往,对战局的影响也不大。
威国公之前在边关忙忙碌碌,精神一直紧绷着,如今回来了,就陪陪妻子,看看书,钓钓鱼,日子过得极其惬意,倒也不知道该说是惩罚还是休息了。
不过这也是因为威国公的心态好,他们两夫妻经历了那么多大风大浪,早就将一切看淡了。不过家中其他人却没有这么好的定力,只是是因为闵夫人不让她们多生事端,所以她们纵然担忧也只是放在心中,不曾做什么多余的事情。
陶氏本就多愁善感,如今这事情显然是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的,有时候做着事情就会突然唉声叹气起来。
顾清宁原本被母亲逼的学女红就已经很郁闷了,听她在一旁叹息,忍不住便道:“娘您放心吧,祖父不会有事的。”
陶氏一迭声发问:“你怎么知道?陛下如此严厉地责骂了爹,如今还让他禁足府中,这都大半年了也没有解禁,我怕……”
顾清宁顺势放下了手中的针线,说道:“正因为陛下处罚严厉,所以才没事。要是不闻不问,只是将祖父的请罪折子搁置,那才是危险了。”
陶氏一头雾水:“为什么?”
顾清宁不得不掰开来跟她解释:“祖父这事其实可大可小,但毕竟是欺君,若是罚的轻了,陛下威严何在?而如今陛下虽然看似重重地处罚了祖父,其实并未伤筋动骨,且陛下已经做出了表态,那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往后还有人想要拿这件事来攻击祖父,可就没有用了。”
“听你的意思,反倒像是陛下在保护爹了?”
顾清宁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陶氏其实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罚公公就是在保护他,不过她知道女儿一向有见地,她既然这么肯定地说了,那就不会错了,难怪公公和婆婆态度如此淡定。
她这么一想,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你这么一说,我就能放下心来了,不然整日都惦记着,我都无心做其他的事情了。”
“是您关心则乱了。”顾清宁道。
其实陶氏这样的想法也是如今朝中不少人的看法,不过顾清宁了解萧湛,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所以一开始就没有对威国公的安危担心过。不过尽管如此,她也不是毫无担忧的。
有关这各案子的前因后果她已经都听顾泽慕说过了,她知道康烨是个怎样的人,所以虽然康烨答应出头替詹世杰平反,但顾清宁却并不信任他,没想到康烨竟然真的半点小动作都没有,仿佛真是一心为公,甚至还不顾身躯,义正言辞地替詹世杰说话,更是不惜惹怒萧湛也不曾退缩。
可以说,詹世杰案之所以能这么快平反,与康烨关系很大。
然而顾清宁心里,却始终有着挥之不去的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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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府中,康楠也在问康烨这个问题。
康烨道:“那是因为你没有看明白陛下的心意。陛下心胸宽广,并未将所谓名声看得那么重,只是毕竟这事有关先帝,再加上子翻父案有悖伦常,所以陛下不得不在一开始严词拒绝,我只不过是顺应陛下心意,给他找了个台阶罢了,否则,你以为这一场翻案真的能这么顺利吗?”
“那威国公和顾泽慕呢?您就打算这样轻易放过他们了?”
康烨笑着摇摇头道:“自然不是,只是如今时机不对。”
“时机?”康楠疑惑道,“顾泽慕如今倒是正受陛下看重,一时半会动他不得,但威国公呢?陛下如此严厉地责骂他,又让他在府中闭门思过,至今仍没有下令解除禁闭,不正是好机会吗?”
康烨又摇摇头:“我不是教过你,凡事不要只看表面,这件事明面上看陛下对威国公十分严厉,但实际上呢?威国公府并未伤筋动骨,西北的军队如今在威国公世子的手上,与在威国公手上有什么区别吗?再说,威国公平日里恪尽职守,陛下都是看在眼里的,这惩罚只是维护帝王的面子,做给旁人看罢了。”
康楠皱眉道:“那照您这样说,想要对付这两人,岂不是没有机会了?”
康烨缓缓道:“你这么想就太天真了,陛下虽然此刻不生气,但威国公的所作所为毕竟是戳中了皇帝最敏感的部分,怀疑的种子已经被种下,总会有开花结果的那一天。至于顾泽慕……”
他顿了顿,才接着道:“现在我们什么都不要做,只要静观其变就好。”
“静观其变?”
“正是。”康烨道,“如今顾泽慕身份揭露,看似得了名声,但其实身份很是尴尬,他想要在这朝中立住脚跟,光靠陛下的宠爱和太子的赏识是不够的,他必须要有实实在在的功绩,可他的年纪在那里,想要主事一方根本就不可能,有这样的压力在,饶是他性子再沉稳,也多少会有些急躁吧,只要他急躁了,就会犯错,犯了错,我们就有机会。”
“父亲想要做什么?是派人给他捣乱?”
“不,我要派人帮他,让他爬得越高越好。”
康楠皱起眉头,不解道:“儿子不懂,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康烨道:“你还不明白,其实如今,陛下是对顾泽慕是有些愧疚的,但他全家都是因为先帝而死,所以陛下在愧疚之中也会有防备。若顾泽慕一辈子庸庸碌碌,反倒是最好的,陛下会因为对他的愧疚,让他过的很好,他只会节节高升,虽然不会有实职,但无论是名声还是财富都唾手可得,他的子孙后代也会因此受益。”
康烨顿了顿,道:“如果顾泽慕聪明的话,他就会选择这条路。”
“但他不会。”康楠答道。
康烨想起顾泽慕的那双眼睛,对康楠赞许地点点头:“你说得对,他不会这么做。”
“这个孩子是个极其骄傲的人,这样的人往往不会走那些看似平顺的道路,以他的能耐和太子殿下的关系,他想要在朝政上有所建树并不是什么难事。当然,一开始陛下一定是会欣赏他的,但久而久之,愧疚会渐渐被消磨,但防备不会。”
“顾泽慕立功越多,陛下的防备就会越重,哪怕连陛下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到了那个时候,只需要一颗小小的火星,就足够将他烧个尸骨无存。”
康烨说这话的时候十分平静,却让人毛骨悚然。
康楠都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康烨看向他,淡淡道:“人心看似复杂,但若是你能参透,那么,很多事情便不需要亲手去做,只要因势利导,自然能达到你想要的结果。”
康楠低下头:“儿子谨遵父亲教诲。”
第149章
自从詹世杰的案子平反之后, 顾泽慕便恢复了自己的身份, 却也不得不从威国公府搬出来,搬进萧湛所赐的宅子里。
不过因为要收拾东西等缘故,他并没有立即搬走, 反而拖了一段日子,只是再怎么拖延,也终究是要走的。不过在顾泽慕离开之前, 他特意去主院找威国公,祖孙俩谈了一场话。
威国公问顾泽慕:“你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顾泽慕道:“我想去邺城。”
威国公一愣:“你要去边关?”
顾泽慕点点头。
“为什么?”
真实的原因顾泽慕肯定不能说, 他只能道:“我之前在桃丘就和大哥聊起过这件事, 我虽然在兵事上并不算精通,但我长于内务,过去之后也能帮帮大哥的忙。”
他有这样的心,威国公自然很感动,却也不得不提醒他:“泽慕, 你得想明白,如今你祖父刚刚平反, 名声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 你作为他唯一的血脉, 无论是陛下还是朝中大臣,对你都会宽容几分,且我看得出来, 你的才能也都是在朝野之中, 那如今便正是你大展拳脚的时候。可人都是健忘的, 这份宽容并不会一直保留,如果你这时候离开京城,等于是你亲手将这个大好的机会给放弃了,你不觉得可惜吗?”
顾泽慕轻笑道:“我知道。”
“那你……”
“祖父,于我来说,这份宽容是一把双刃剑,眼前或许能够让我的前路平顺一点,但也正因如此,时间久了,我只会被人认为德不配位,长远来看,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这番话让威国公都忍不住要赞赏了,他没想到,在如此巨大的利益之下,顾泽慕居然还能保持冷静,简直不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反倒像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威国公叹道:“你能这样想,我也就放心了。”
“是孙儿让祖父操心了。”
威国公看着顾泽慕,心中百感交集,这些年来,他的确将顾泽慕当成了亲生的孙子,虽然他也是一力支持顾泽慕恢复身份,替家人平反的,只是到了如今分别的时候,他心中的确有些伤感。
他对顾泽慕说道:“虽说你已经恢复了身份,但在我心里,你依然是我的孙儿,往后你有什么事情了,依然可以来找祖父。”
顾泽慕看着威国公慈爱的眼神,心里像是被堵了一团棉花,他用力地点点头,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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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泽慕从祖父的院子离开后,便径直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他的院子里此时正是乱糟糟的,陶氏正在让人收拾他的东西,见他回来了,陶氏连忙擦掉眼角的泪:“你同你祖父说完话了?”
顾泽慕应了一声,又叫她:“娘。”
这个称呼出来,陶氏的眼泪又要掉出来了,可她也知道此刻流泪不好,所以又强忍着将眼泪给逼回去,对顾泽慕道:“如今这院子里太乱了,你先去娘的院子里休息一会。”
顾泽慕听着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心中也很不是滋味。不得不说,虽然陶氏知道自己并不是她的亲生孩子,但她依然将顾泽慕当成亲生孩子一般疼宠,这些年,她待顾泽慕与顾清宁几乎是一样的。
顾泽慕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体贴地离开了院子。不过顾泽慕也没有去陶氏的院子,有些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顾清宁的院子门口。
他恍然回过神,却在门口踟蹰了。
裴鱼正巧从外面进来,看到他十分惊喜:“少爷!”对于这个当年用吃的来贿赂自己的人,裴鱼一直觉得顾泽慕很有灵性,见他没有进去,还好奇地问他,“少爷,你怎么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