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芷是世子顾永暄与朱氏的长女,虽然还只有五岁,却已然看出了长姐的担当。顾清姝与顾泽浩都是柳氏的孩子,比起顾清姝的古灵精怪,顾泽浩的性子更像其父,脾气极好,不论看到谁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除了他们仨,还有朱氏所出的大少爷顾泽禹和三小姐顾清薇,顾泽禹在书院上学,所以至今未见到,顾清薇也才一岁多,还在奶娘怀中喝奶呢,自然也不可能和哥哥姐姐一起到处乱跑。
顾清芷把他们带到了床边,却只许他们在床边看看弟弟妹妹。
顾清宁听着耳旁的童言稚语,不知怎么突然觉得很好笑。
顾清姝一脸惊喜:“大姐,你看四妹在同我笑呢!”
顾泽浩扑腾着小短腿,也要看看妹妹,顾清芷连忙将他托起来一点,却也只能刚刚趴到床边,三个孩子探着头看着顾清宁脸上的笑靥,发出高低不一的惊呼声。
正在这时,李嬷嬷将门推开,见他们的样子,忍不住一笑:“慕哥儿和宁姐儿在睡觉呢,几位少爷小姐过来吃些点心吧。”
顾清姝嘟了嘟嘴:“四妹妹醒着呢!”
“好好好,不过你们刚刚一路走过来,这么大的太阳,不热吗?”
陶氏亲自端着一个盘子走了进来,盘子上放着几个小碟子,水果被切成小块摆在上面,然后浇上微凉的酥酪,因着几个孩子都还小,所以不敢放冰,酥酪也只是在刚打上来的井水里稍微冰镇了一下,稍有点凉气便拿了出来。
顾清芷年纪毕竟大一些,见到陶氏还会乖乖先行礼,顾清姝已经拉着弟弟飞快地跑到了陶氏身边了,嘴甜地叫着“三婶婶”绕着她打转。
陶氏本就喜欢孩子,更别提这几个孩子都十分乖巧懂事,每次他们过来,陶氏都会特意去做些好吃的点心来招待他们。
孩子们的童言稚语和陶氏温柔的声音汇成了一曲优美的曲子,顾清宁听着,也忍不住在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来。困意上涌,她秀气地打了个呵欠,又看了一眼身旁睡着的顾泽慕,然后慢慢地睡了过去。
顾泽慕虽然闭着眼,可心里却如涌起了惊涛骇浪一般。
他本以为自己死了,却没想到竟然是活了。
从一代帝王变成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饶是萧胤向来英明果决,此刻脑子里也如一团浆糊一般,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萧胤自小就知道隐忍蛰伏,遇事从不慌乱,他本以为自己不管遇到了什么事情都能处理的井井有条,但此刻他却只是一个话都不会说,甚至连爬都不会爬的婴儿,便是他再有计谋再有心机又能怎么办呢?
在这一瞬间,他竟然感受到了一种荒诞可笑,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直接死去呢。说什么帝王是真龙之子,受上天护佑,结果,竟然是这么个护佑法吗?!
萧胤在心底发泄了一通,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此情此景,他除了接受和适应难道还有别的法子吗?若是表现的太过于惊世骇俗,恐怕要被人当成是妖怪烧死吧。
萧胤在心底暗暗地叹了口气,不经意便看到了一旁睡着的顾清宁,他已经知道了,这个是他的同胞妹妹。
萧胤看着对方,竟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他有些莫名,偏偏这种亲切的感觉挥之不去,最后他只能将这归结为血缘之间的神秘联系。
耳旁听着顾清宁均匀的呼吸,他也仿佛被传染了困意,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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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宁发现,顾泽慕病好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这话说着有些可笑,毕竟要从一个婴儿脸上看出差别实在是很困难的一件事,但顾清宁的这种感觉却极为强烈。
比如说顾清芷他们过来的时候,从前的顾泽慕偶尔也会睁开眼睛同哥哥姐姐们傻笑两声,现在却只是默默地看他们一眼,然后又转头接着睡去。
再比如,从前的顾泽慕不管喝奶还是尿尿都是很乖巧的,哪像现在,只要奶娘一喂奶他就嚎啕大哭,最后只能用小勺子喂一些米糊,朱氏又找人从庄子里弄了一头羊,勉强这么喂着,而每次给他换尿片的时候,他更是臭着一张脸,整个人都如同陷在了一团黑雾中一样,弄得原本就担心失业的奶娘越发战战兢兢。
不过这些都只是顾清宁的怀疑,至少从外表看,顾泽慕就只是一个坏脾气的小婴儿罢了,王大夫也说了,小孩子没有定性,性子变化是很正常的,更别提顾泽慕之前还生了那样一场大病,成人大病一场之后都可能会改了性子,小孩子身上发生这样的事情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陶氏不疑有他,自从顾泽慕病好之后,对他又多了几分疼爱,见状也只是吩咐丫鬟和奶娘愈加细心罢了。
这样的情形一直维持到了两人八九个月大的时候,此时已经入冬,威国公府烧了地龙,房间里暖如春日。
顾清宁和顾泽慕都只穿了单衣,顾清宁在床上趴着,面前是拿着玩具逗弄她的陶氏,而顾泽慕似乎看不上这种活动,兀自一个人坐在一旁拿一个九连环在玩。
顾清宁当然也看不上,奈何她这美人娘实在是太敏感。先前陶氏一直在教他们说“爹”和“娘”,顾泽慕不捧场,顾清宁也觉得要叫一个比自己前世年纪还要小几轮的女人做娘,实在是略尴尬。陶氏教了大半个月都没有一点动静,差点以为他们俩是哑巴,不仅慌慌张张地找了大夫,还偷偷地流了几场泪。
顾清宁自认为是个心地善良恩怨分明的好姑娘,也不忍见陶氏为了这样一件小事而整日以泪洗面。仔细想想,陶氏毕竟是他们的生身母亲,十月怀胎辛辛苦苦将他们生下来,给了他们新的生命,顾清宁是女人,知道生孩子有多痛,若是刨除前世,叫声娘也是应该,心一软,便拉下脸开了口。
陶氏高兴地不能自已,当晚就写了三页纸给顾永翰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而顾清宁自从开了这个口子,也就不再那么抵触,每日甜甜地叫上一声,陶氏能高兴一个上午。
没想到这件事刚过去,陶氏又开始张罗着让他们学爬了,顾清宁悔不当初,然而看着面前笑容满面充满鼓励的陶氏,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支撑着自己软绵绵的手脚,在陶氏慈母的目光下往前挪了几步。陶氏顿时一副感动得快要落泪的模样,仿佛她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般,顾清宁原本的那点小不甘也在这样毫无保留的爱意中消融了,她自暴自弃地想,就当是彩衣娱亲了。
正当母慈女孝的时候,厚重的门帘被人掀开,朱氏身边的大丫鬟红豆走了进来,先同陶氏行了礼,才说明来意。
这马上就要过年了,虽说是在国孝期内,不能大肆饮宴,但这一家人团团圆圆吃顿饭,还有人情往来却是少不了的。陶氏是小儿媳,按理这种事情是同她无关的,不过朱氏心细,送到陶家的礼物还是拿给陶氏过目,让她自己斟酌一二的,再者,陶氏跟着多学一些东西,日后出门同旁人打交道也不至于怯场。
陶氏不敢耽搁,让李嬷嬷与奶娘照看着孩子,丫鬟绿柳连忙给她换了棉袄,又穿了厚厚的斗篷,这才跟着红豆匆匆去了朱氏的院子。
陶氏走后,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李嬷嬷同丫鬟们在给两个孩子缝制衣裳,顾泽慕将一个拆的七零八落的九连环扔到了一边,一双眼睛看向燃着的香炉,一张幼嫩的脸上竟然出现了某种可以称之为沉思的表情。
顾清宁看着他,心中的疑惑却越发地深了,她与顾泽慕一母同胞,她是亡魂重生,会不会顾泽慕身上也不简单?可经过她这段时间的观察,顾泽慕除了有时脾气差点,不大爱理人之外,其他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劲的。
顾清宁想了想,慢慢地爬到了顾泽慕身边。
顾泽慕感觉到了身旁的动静,从沉思中回过神,就看到自己的妹妹趴在旁边,那双圆圆的眼睛正不住地盯着他看。
顾泽慕心头一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对顾清宁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多么重视亲情的人,不管陶氏如何宠爱,他心里也没有半分触动,却偏偏在顾清宁身上屡屡破例。
就在两人面面相觑之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巨响,一串雷声“轰隆隆”地落了下来。
众人都吓了一跳,李嬷嬷第一时间跑过来,将两个孩子抱起来,摸着他们的额头不住叫他们的名字,小孩子魂轻,她唯恐他们被这雷声吓掉了魂。
顾清宁虽然也吓了一跳,但很快就没事了,倒是顾泽慕眉头轻轻一皱。
民间有谚语:冬雷震震,万物不成,虫不藏,常兵起。
只怕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第6章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刚进入腊月,京城的上空就开始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因是国孝,家家户户都挂着白色的灯笼和白幡,街上行人稀少,大多裹得严严实实,行色匆匆的样子,看着十分萧索。
而出了城门,城墙根上不少乞丐瑟瑟发抖地缩在一起,眼巴巴地看着城门边上的粥棚,只是此刻里面清锅冷灶,还未到施粥的时辰。
陶氏坐在马车中,掀开帘子往外望去,只见天地苍茫,远处的房子山水似乎都和天连成了白茫茫一片,墙根处就像拱起了一个又一个白色的小鼓包,只有当他们动一动,才发现那下面竟然是人。
一阵冷风顺着这个小豁口刮了进来,陶氏被寒意一激,这才将帘子放了下来。
绿柳将暖炉里的炭火拨了拨,又重新合上盖子,小小的车厢中暖意融融,与车外的天寒地冻仿佛是两个世界。
陶氏垂下眼睛:“这天太冷了,一会你让人去多买一些柴火,待到施了粥,那火也别熄。”
绿柳应了下来。
马车到了粥棚旁边,这像是一个信号,城墙根边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但很快又有一辆车也跟了上来,几个人高马大的护卫从车上跳了下来,将粥棚围了一圈,几个家丁这才开始从后面那辆车上搬运柴火和米。
就这么个当口,人群已经老老实实排好了队,手里捧着形状各异的碗,眼巴巴地看着那被倒入锅中的白花花的大米。
绿柳扶着陶氏下了马车,便是身上已经裹了厚厚的棉袄,但陶氏还是被凛冽的北风吹得打了个寒颤,绿柳忧心道:“三奶奶,您还是回车里吧,这里有奴婢看着就行了。”
“不妨事的。”陶氏笑了笑。
自陶氏小的时候开始,母亲每到冬天都会将去城外施粥,她告诉陶氏,这都是一些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可怜人,靠着这一碗粥说不定就能熬过这个冬天,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陶氏耳濡目染,也跟着形成了习惯,便是后来父母双亡她寄住在叔父家中,也没有改。陶家是积善之家,每年也都会施粥,陶氏便将自己每年的那点零花钱都攒下来换成大米,然后跟着一同去城外施粥。
朱氏虽然掌家,却并不专制,凡事也会与两个妯娌商量着来,陶氏自知没有别的本事,便自告奋勇将施粥一事给揽了下来。
火烧的旺旺的,锅里开始“咕嘟咕嘟”冒起了泡,渐渐飘出了米香。
陶氏也没有在意自己如今身份贵重,同仆人一起替那些排队的乞丐开始施粥。
顾永翰骑着马跑过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这让他不由得想起了初见陶氏时的场景。那时她也是这般在给乞丐施粥,风吹掉了她的兜帽,那一眼,顾永翰便知道他找到了那个放到心上的人。
等到将粥施完,陶氏才同绿柳一起回马车,结果就看到了坐在车辕上的顾永翰,顿时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顾永翰“嘿嘿”一笑:“羽林军也放假了,我想着干脆过来接你一起回去。”
两人坐到了车里,顾永翰拉过陶氏的手,原本纤细如春葱一般的手指因为寒冷而有些红肿,顾永翰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我知道你心善,但往后这些事情交给下人做就好了。”
陶氏轻轻一笑:“那不一样的。”
顾永翰将她的手揣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给她暖热,陶氏看着他,眸中流露出温柔:“我一直觉得我能过上如今这样的好日子,是因为我娘多年行善,如今我做这些,不仅仅是因为那点善意,也是想要替你和孩子们积福,只愿上天能看到我的诚心,好好保佑你们。”
顾永翰身体一顿,有些忐忑地看了她一眼:“你……你都知道了?”
“我虽然不如大嫂她们聪明,却也不是傻子,最近你时常和爹还有大伯他们商量事情到很晚,又时常看着我和孩子们欲言又止,我多少也猜到了些。”陶氏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替顾永翰整了整领子,眼泪却不自觉顺着脸颊落了下来,她慌忙擦去,才仰头看着顾永翰,“什么时候出发?”
顾永翰:“国丧之内不兴兵戈,怎么也该等到国丧之后吧。”他心疼地用手指拭掉陶氏眼角的一滴泪,又连忙补充一句,“至少能陪着泽慕和清宁过了周岁,你放心吧。”
两人回了家换了衣裳便去看孩子,对这些事情只字不提。他们并不知道,顾泽慕心中对这些已如明镜一般。
外族狼骑战力强大,在萧胤在位时,一直是朝廷的心腹之患。萧胤筹谋多年,殚精竭虑想要铲除外族,为此他甚至将奉展也调来了西北,将外族打的哭爹喊娘。若非最后定国公府出了乱子,奉展被人陷害,在西北战死,狼骑只怕早就被赶出了西北草原。
不过虽说功亏一篑,但外族也受到了重创,后来萧胤病重,对这些事情便有些力不从心,威国公一直在西北驻守,却也只能保证狼骑不过邺城。
萧胤了解儿子,他性子温厚,是极好的守成之君,但想要做开疆辟土的君王,却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果决,他便只是嘱咐对方牢牢守住西北,只要邺城不破,可保边境无虞。
只是萧胤怎么都想不到,他才驾崩不到一年,邺城就出事了。
之前威国公将邺城守得和铁桶一般,这么多年外族都只敢在城外的村庄劫掠一番,便是打也只是小打小闹一番,所以威国公被召回京时,也不甚在意,只是嘱咐让留下的守将严守城池。
后来成帝驾崩,新帝登基,威国公这样的老臣子自然要留在朝中镇着宵小,再加上秋天的时候外族试图劫掠,却因为固若金汤的城池落了个无功而返,眼看着入了冬,他们便也都放松了警惕。
没想到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外族的牛羊被冻死了大半,其中名叫噶颜部的一支竟然铤而走险,派人混入邺城,并在寒冬之中突袭了邺城,探子里应外合打开了城门,狼骑冲入了邺城,没有了高大城墙的保护,整个邺城就如一只露出了柔软腹部的羔羊。
狼骑行动迅速,趁着守将还未反应过来,抢了东西又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邺城。这就像是一记闪亮的耳光狠狠地打在了新帝和满朝文武的脸上。
三天前,八百里急报将这个消息递上了今上的案头,今上震怒,连夜召了重臣进宫议事,其中就包括了威国公顾宗平。顾宗平镇守西北多年,若要出征,除了他再无更好的人选。
顾宗平虽然愤怒,却也没有失去冷静,分析之后,他毫不保留地告诉新帝,虽说寒冬会让外族实力大减,但也有极大弊处。
外族是朝廷对西北草原上的部族的统称,取的是化外之族的意思,但其实他们并不是一个民族,西北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部族各自为政,彼此之间也有争斗。狼骑虽然凶猛,但只要他们一直保持这样松散的状态就不足为患。
偏偏今年冬天极寒,大部分部族都受损严重,而横空出世的噶颜部却恰恰相反,他们抢了邺城,这些物资足够他们舒舒服服地过完这个冬天,到了开春,双方实力此消彼长,若这噶颜部首领目光长远,定然会趁此机会统一各部族,若是真被他做到了,西北危矣。
这几天威国公府的气氛都有些沉重,一点也不像是快要过年喜庆模样。
顾泽慕早就从父母和仆人的只言片语中猜测出了事情的大概,只可惜他就算有什么想法,碍于自己如今的身份和境况也是无法同旁人说的,只能一个人郁闷。
顾泽慕在心底忧国忧民,冷不防被人从床上抱了起来,恼怒地差点没一巴掌拍在面前那张讨人嫌的大脸上。
顾永翰仿佛看不到儿子一脸不耐的模样,没有丝毫自知之明地把一张大脸凑到他面前:“儿子,叫爹!”
顾泽慕:“……”
你知道你管谁叫儿子吗?大不敬!!
顾永翰当然是听不到顾泽慕的腹诽的,锲而不舍地在他面前教他喊爹,最后顾泽慕忍无可忍,眼睛一闭,装作睡了过去。
顾永翰颇有些遗憾地将他放到床上,又去骚扰女儿。
顾清宁只是高贵冷艳地看了他一眼,她今天破廉耻的份额已经全部给了娘,连个边角都匀不出给这个不靠谱的爹了。
顾永翰接连在儿女面前碰了两个大钉子,委屈巴巴地去找老婆求安慰了。
只是他没想到,陶氏正在和大嫂说施粥的事情,于是他这接连吃瘪的故事成了一个笑话,顿时就传遍了整个威国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