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节
嵇炀略一点头,嗓音微凝,道:“你的想法是对的,然后你会留下来,等着那小云车里的人慢慢找到你。”
“难怪你要拉着我走。”南颜想通这一节,道,“那我们现在应该去哪儿?”
“找个附近的地方先打探消息吧。”
次日一早,南颜同嵇炀一起入了龙都以北的望琼京。
进入城门时,发觉竟有一个元婴修士在此坐镇,好在嵇炀这边文牒齐全,倒是平安入了城中。
倒也不用他们打听,一进城中,到处都有修士议论纷纷。
“那凡洲的魔头什么来历,竟能杀掉号称有不死不灭心的南芳主!倘若当真如此,待他破封后吾上洲岂不危矣?”
“怕什么,莫说诸洲之主都是杀神诛魔之辈,天塌下来有道生天顶着,倒是可惜了南芳主,一代绝色竟从此香消玉殒,我都还没见过呢。”
“只看得见得不到岂不是更受折磨,倒是听龙都那边传来消息说有个狐狸精假扮她女儿,惟妙惟肖的呢!”
“不过我倒是听说南芳主确有一个女儿,那狐狸精也不过是幻化成她的模样,若非如此,你瞧街上这飞来飞去的巡查修士……”
南颜在一家丹药铺子前佯装挑灵药,听了满耳朵越传越离谱的谣言,摇了摇头决定躲一阵子风声,回头跟着嵇炀出去,正聊着今日是租个离城门近的临时洞府,还是租个灵气重的时,南颜发觉背后传来一阵煞厉的剑气。
她的步子一缓,借着道旁的铜镜,她看见一个熟人。
……是宋逐。
南颜对这个人有点阴影,一直认为他深不可测,是个危险人物。果不其然宋逐见他们停步,面无表情地上前。
“道友留步。”
不会吧,这么快就发现她了?
嵇炀好整以暇地转过身,道:“宋道友,好巧。”
宋逐定定地看着他,其实他们之前见过一面,只觉得眼熟,并没有想到他处去,事后想想总觉得当时在磐音寺里见到的这个人和一个故人十分相似。
“嵇……道友。”宋逐不确定地问道,“你可有其他的名讳?”
少苍这个字南颜平日里没少叫,但大多数都是在自己人面前私下喊的,外人只知道他叫嵇炀而已。
其实,嵇炀只是未入道前的俗家名讳,少苍是后来入道成年后,由长辈所赐字。
嵇炀道:“宋道友为何如此问?”
“抱歉,我只是觉得嵇道友给人的感觉十分熟悉而已,像……”
嵇炀:“像谁?”
“像一个……”宋逐实在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只是面色变得极差,好似想到什么不好的回忆,“你先告诉我,你有没有其他的名讳?”
南颜知道嵇炀有许多小秘密,但大庭广众的,真让宋逐察觉什么了总归不妙,无奈之下见左右巷子少人,正好又是背对着宋逐,便摘下面具,摆出一张温善和事老的表情,转身微笑道――
“宋道友,一别多日,你……”
果不其然宋逐的注意力立即被她吸引过去,僵在当场。
这两日龙都来的消息传得飞快,宋逐也晓得南颜有个狐妖兄长,受师尊之命,开始让人四下找寻南颜的踪影,本以为她已逃脱,没想到竟在这望琼京不期而遇。
“你们先跟我来。”
宋逐把他们带到一个隐蔽的巷子里,逆光站在巷口,面色沉凝。
“真圆师太。”
然后他想起同门对待女人的嘱托,觉得这样谈事情不够慎重,在南颜看着他满脸疑惑时,噌一声拔剑出鞘。
“我有句话想对你说。”
南颜:“……”
南颜:他是……想把我们堵在巷子里一起做掉吗?
☆、第80章 第八十章 少苍的故事,南颜的酒
南颜:“宋……宋道友, 你想跟我说什么?”
宋逐犹豫了一下,低头盯着剑锋, 沉声道:“一两句, 说不清楚。”
南颜:“那宋道友……”
宋逐:“我恐怕需要……千言万语。”
南颜悄悄传音给嵇炀:“他是想把我千刀万剐吗?”
嵇炀:“……宋道友以前就比较耿直, 你不用多想。”
南颜:“以前?”
嵇炀笑了笑没有回答她,只是把她往身后带了带, 和颜悦色地对宋逐道:“宋道友, 这两日唯恐有歹人搜捕, 行事上便提着小心, 些许虚礼就不必了。不知宋道友此来是为了什么事?”
正好此时上方有执法修士从低空飞过,宋逐沉默了一下, 道:“长话短说, 你应知我师尊乃未洲剑雄孟霄楼,他同龙主素有些矛盾,又因为未洲内有些要事, 特意嘱我来找你,问你愿不愿意去未洲?”
南颜晓得这是因为她娘的缘故, 这些长辈们对她多有维护, 但现在看来,既然连辰洲之中对她都是步步危机,想来去未洲也是一样。
她是个特别容易平静下来的人,颔首道:“宋道友的好意我心领了, 我娘的事牵涉甚大, 不便再叨扰未洲。我或许会韬光养晦数年, 至少将修为精进一些,再论其他。”
宋逐颇有些意外,以南颜的身份,自可发动不少她母亲当年的旧识找寻真相,可她好似也察觉到了后续的步调可能会被某些人掌握,随后果断沉潜。
“龙主至少不会将我的其他身份外传,至少我依旧可以以真圆的佛门弟子行走。”
宋逐略有些失望,从乾坤囊里取出一件法宝,道:“师尊说你若不愿去,至少收下这个,他多少能放心些。”
那东西好似通体由黄金铸成,上面雕着五朵牡丹纹饰,显得豪奢无比,最可怕的是那五朵牡丹纹饰核心处,还镶嵌着鸽子卵大的赤橙黄青蓝五种散发着不同属性灵气的宝石,南颜一眼看过去,竟没能判断出这是什么。
“这是……”
“这是师尊昔年曾赠与南芳主的一口剑鞘,遣我送来前,在其中封了三道剑气,足可斩杀化神初期。”宋逐把这华丽得无法形容的剑鞘硬塞到南颜手里,又含蓄道,“师太别嫌次数少,若封多了,就只足够斩杀元婴期了。”
这是……剑鞘?
此物入手沉甸甸的,南颜再细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辟邪熔金为主,上嵌火渊玉,变木珀,寒冰尘,土行晶,金阳魄,每一样都是稀世珍宝,在这五行灵气下,就算是一口寻常的木剑放在剑鞘中温养十几年,也会变成一样罕见的灵宝,这未洲剑雄倒真舍得。
“如此重礼,这……”
“师太不必推辞,送出去的东西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而且这本就是南芳主之物,现在自然也是师太的。另外……”宋逐犹豫了一下,道,“师尊说,若你不愿受辰洲或未洲庇护,最好尽快在愁山梵海取得山海禁决的资格,这是最快的结婴途径。”
南颜余光瞄了嵇炀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好像看到对方隐约笑了一下。
嵇炀道:“此事我们自有计量,我们离开得匆忙,同行的本来有一个狐族妖修……不知他最后怎么了?”
宋逐隐约觉得这两人关系不像是寻常兄妹,道:“他伪装成师太的模样,最后是被愁山梵海的‘宝气如来’大师用法钵收走了,不过听说宝气如来被其他部洲的修士纠缠,说想买那妖修回去玩赏,大师迫于无奈,已自行离开龙都了。”
……玩赏?
毕竟是个精致到腿毛都没两根的狐狸精,南颜很是为她二哥捏了一把冷汗,对宋逐道:“我出来时走得匆忙,未能向家兄穆战霆告别……”
宋逐道:“我来辰洲除寻你之外,便是去岐天原助战。你有什么话,到时我见了他带给他便是。”
战场既是杀敌立功的所在,也是磨砺自身的战场,尤其是剑修,需要在各种死生之地不断磨砺剑意,辰巳战场正是合适的所在。
南颜便将她要回卯洲修行静待时机的事刻在玉符上交与宋逐,后者告辞后。
南颜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忽然道:“如果我把他叫回来,问他知不知道一个叫少苍的人,你猜我会不会得到什么惊人的消息。”
嵇炀侧目看她,她的眼眸一如既往地沉静,他知道其实她心里的疑问已压抑得够久了。
走出巷口,南颜寻了处柳堤旁,从须弥戒里取出一小坛蝉露悲,这是她托大哥购来的,平日里只偶尔取出来感怀一阵,今天却莫名想喝。
她收起佛珠,暂时卸下作为佛者的一面,将酒坛递给嵇炀道:“你有没有什么故事配我的酒?”
“有倒是有,可能配不上你的酒,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
南颜靠在柳树的树干上,任柳枝扫过脸颊边,道:“贫尼不管,要是不好听,你得赔贫尼的酒。”
“破了酒戒还自称贫尼?”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酒肉和尚也是和尚,你着相了。”
此时正当午后,天上偶有一道道遁光,巡逻的修士用神识一扫,只觉堤畔只是一对临水说情的眷侣,便匆匆离去。
唯有枝头将死的秋蝉噤声细听着一个似真似假的故事。
“……久远前,曾有一个极其有名的私塾,豪门望族都指望这个有名的私塾将他们的孩子教养成才,好功名有成。”
“私塾里的老夫子念了一辈子的书,教了一辈子的人,在当地威望极高,若有其他的秀才想开私塾,必须先将自身著书立说的东西交给老夫子审阅,得到老夫子的指点修正后,方可开办塾学。”
“可老夫子年纪大了,渐渐读不动书,认不得字,这个时候,隔壁有一家很小的私塾,里面有一个年轻有为的读书人,天资卓绝,竟考上了状元。于是当地的望族便将自家的孩子转送到读书人门下,渐渐地,有人质疑老夫子的私塾,为何这么多年没有人考上状元,是不是他教的学问教错了。”
“面对这些流言,老夫子心力交瘁,便打算把私塾交给门下一个年轻的夫子,并从外面找来一些孩子,对年轻的夫子说,这些孩子就交给你,一定要让他们考上状元。老夫子说完,第二天,他便向官府举报,辩说隔壁考上状元的读书人曾写过反诗,于是让读书人就此陷入了牢狱之灾。”
“但老夫子没过多久,也因为老病死在了进京赶考的路上。他膝下年轻的夫子从此一肩担起了私塾。夫子十分崇敬他的老师,为老师生前的遗作四处宣扬,不断有名门将孩子送往这个私塾,使得私塾的荣光一时无两。”
“可私塾里始终没有人能再次考上状元,那时,夫子的一些弟子中,有一个天资卓绝的,仅仅十余年的苦学,就将夫子一生的学问都学尽了,所有人都认为,这个弟子,将来必定有状元之才。”
“长久以来,这个弟子一直谨遵着夫子的教导,但随着学问渐长,私塾里的藏书已不足以支撑他解决更多的疑问。有一天……他在书斋中翻阅,无意间发现了老夫子留下的一封信,信上老夫子自陈当年是出于嫉妒,诬陷那个考上状元的读书人造反,实则自己的学问并不如他。”
“弟子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接受了这个事实,拿着信想去官府为被关押了多年的读书人平反,却在私塾门前被年轻的夫子拦下。”
“夫子说,老夫子已经走了,他不允许任何人辱没老夫子生前的名声。可弟子觉得不平,他知道夫子的资质极高,如果不是因为总困于老夫子狭隘的学说里,夫子很可能早就考上了功名。”
“弟子一再恳求夫子,如果到时候私塾被查抄,他愿意同夫子重建一个私塾,不再故步自封,而是吸取更新的学说,使更多的门生考取功名,这也是老夫子的遗愿。夫子十分固执,烧毁了那封老夫子的信,并让弟子从此不许再提及此事。”
“然后,那弟子沉默了很长的时间,在这期间,他考取了举人第一的功名,一时间让夫子以他为荣。但很快,弟子发现了在夫子的书房里,藏着其他同时期出名的读书人带血的学说。”
“弟子感到一切都很可怕,这时的他,已无法再对夫子做下的罪行麻木以对,他学会了伪装自己的心思,暗中收集夫子的罪证。就在他快要将一切结束的前夕,夫子找到了弟子,他说这私塾就是他的命,他不能离开,也不会让任何人摧毁这间私塾。”
说到这儿,枝头的秋蝉已来不及听完这个故事,随着一阵夜风掠过,枯朽的空壳顺着柳枝的缝隙落在南颜肩头。
她将秋蝉小心拾起,一声超度的梵呗声后,她松开手心,任秋蝉化作点点光尘飞散,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悲悯。
“那弟子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夫子在弟子身上所下的心血之大,让他无法接受弟子的背叛,就把弟子关了起来,还把他生前所有知道此事的好友、同僚捉到他面前,一个不落地杀了个干净,好让他知道背叛的代价。最后,把他……”嵇炀顿了顿,改口道,“把他一身的本领废去,扔到了遥远的贫瘠之地任他自生自灭。”
南颜听得哑然,许多谜团好似在一瞬间被血淋淋地揭露在她面前。
半晌,她才犹豫地覆上嵇炀的手背,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恨那个夫子吗?”
“年少易为爱恨扰,恨自然是恨的。”放下已见底的蝉露悲,嵇炀看见南颜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不禁笑道,“不过阿颜心里既如明镜,怎么也合该我这个受害的年长者反过来安慰你才是,你这么喜欢操心,为兄会觉得羞惭的。”
南颜收回手,重新抖出她的招牌佛珠,道:“我听你这故事时,想了一肚子开解你的言辞,你总要给我个机会施展施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