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树林项目是他自己的研究项目,经费申请、研究结果和志愿者基地的关系都不是特别大,平时和安除了需要珍稀物种记录外其他的很少会过问。
能在基地里待那么多年的人,通常都是因为自己在附近也有相关的研究,基地里几个人都是这样,他们也习惯了除了志愿者工作外,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这样的相处方式。
所以在和安问他有没有遇到奇怪的事情的时候,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梳理。
“红树林培育工作一般都是固定的,负责人只有我一个,所有的材料进出都是我这边签字的。”维克多皱着眉回想,“不管是大火之前还是大火之后,都没有遇到过奇怪的事情。”
他喝了一口咖啡。
“大火烧掉了培养室里面的一些耗材,这些东西我以前都是找瞎子赞帮忙进货的,这次瞎子赞遇到了这种事,我就找了其他人。”
“因为是第一次合作,买耗材中间出了一次纰漏,当时发现就退了回去,交通不便利,那批出了问题的耗材到现在还没有运到。”
“什么耗材?”和安皱眉。
“水。”维克多拿出桌子上的餐巾纸,迅速的在纸上写了六个地点。
“为了提高红树苗种子移植后的存活率,我每个月都会去市场上采购适合种植红树林地区的水用来培育种子。”
“这六个地方的水是在大火前送到的,大火的时候都被烧毁了,所以我重新进了一批,但是可能是换了新人沟通不够顺畅,送过来的这批水有点问题。”
维克多在那六个地方其中四个地方画了四个圈:“这个四个地方送过来的水都不对。”
“被污染了?”和安看着这地名若有所思。
“不是被污染了,水质没有问题,可是这次送过来的水绝对不是从这四个地方取过来的。”维克多很肯定。
他在这里做了将近四年的红树林研究,对于所有适合种植红树林地方的水质都十分清楚,这次采买送过来的水,绝对不是那四个地方的。
“不过这种采购耗材货不对板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我们自己基地里的补给也动不动就搞错。”维克多又想了想,“可除了这件事,最近红树林这边真没有其他事了。”
和安盯着那六个地点。
他没有贝芷意那么敏锐的抓细节的能力,但是他的记忆力一直很好。
“你以前所有的采买都是瞎子赞做的?”他脑子里有个想法逐渐成型,脸色渐渐变冷。
“他路子多,比较难搞到的东西都是他这边帮忙的,正常一点的玻璃器皿什么的我走的就是正常渠道。”科研人员囊中羞涩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们这样在第三世界做科研的为了成本,多多少少都有一些这样的地下渠道。
“你有没有这个地方这几年的水质报告。”和安指了指餐巾纸上的一个地点。
“只有到去年为止的。”维克多对东南亚这一代所有的关键性源头水质都很熟,和安只是点了一下,他就能立刻报出重要数据,“去年年底的时候这个地方的水源被查出有二噁英和呋喃,有一家外资加工厂破坏了斯德哥尔摩公约,被勒令停工整改。整改的应该还算不错,今年六月份拿到的水源样本里面的污染物质已经几乎检测不到了。”
和安看着维克多。
“这家加工厂,是黛西爷爷家的产业。”所以他才会在看到维克多列出这六个地点后,觉得其中一个似曾相识。
发达国家把化工厂开在第三世界减少成本这件事已经是近年的常态,去年这个地方水质查出有问题的时候,他关注过新闻,因为是熟人开的化工厂,他还一度去追踪过新闻。
他印象里面这件事处理的非常及时,关闭工厂、赔款道歉外加迅速到位的解决污染的科研人员,导致这一件其实比较严重的污染事件并没有被媒体发酵,整件事情从被发现到解决只用了几个月时间。
就像维克多说的那样,几个月后水质检测已经没有太大问题,重新修正过的化工厂排放也符合规范,化工厂重新开工,黛西爷爷还补偿了工厂员工这几个月休业在家的工资。
这是一起非常成功的危机公关处理典范,和安也是因为这起事件,对黛西爷爷有了正面评价,选择他作为他第一个生态酒店的投资人。
黛西爷爷藏在红树林的秘密,会不会就是被大火烧掉的水源样本?
那一次化工厂污染,是不是真的就在几个月后被彻底解决了?
瞎子赞为什么会发现水源的秘密,黛西又想从这件事情中得到什么?
和安的脸色越来越差。
“你怀疑被毁掉的水源样本有问题?”维克多看了周围一眼,压低了声音,“所以他们才会找你去做中间人?”
和安没回答。
“那也……”维克多想了半天想不到合适的形容词,“那也太没人性了。”
和安冷笑了一下,下午那通电话之后,他就没有指望过黛西家有人性。
“你觉得瞎子赞有没有人性?”和安问维克多。
他把他和贝芷意之前在船上的猜测细细的说了一遍,包括他们怀疑当时瞎子赞是想杀了维克多灭口这件事。
“我不觉得他想杀了我。”维克多从来没有因为瞎子赞烧了红树林这件事怪过他,哪怕后来瞎子赞偷了合同离开基地,他也没有对他口出恶言过,“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我一直觉得他还算是个好人。”
“他虽然贪财,但是确实用情报救过你的命。”维克多实事求是,当年偷猎船的人想杀了和安的时候,如果没有瞎子赞的情报,和安早就死了好多回了,“我这个项目能苟延残喘那么多年,和他帮我低价倒卖了那么多耗材有直接的关系。”
“其实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我一直觉得他对环保这件事是有兴趣的。”维克多有些可惜。
事实证明,对于环保他或许真的是有兴趣的,但是这个兴趣仍然没办法敌过金钱。
“如果这次让黛西倒戈的事情真的是化工厂污染问题,我想赌一赌瞎子赞的人性。”和安把玩了一下手上的咖啡勺子,金属的勺子敲在白色的瓷器上,叮当作响。
维克多挑挑眉。
他不擅长这种尔虞我诈的事情,每次看到和安还有贝芷意禅精竭虑的计算敌人可能会走的每一步路,他都庆幸自己幸好选择了科研,不然真的会被人类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按照黛西爷爷的说法,瞎子赞把这件事告诉黛西,是在黛西把他妈妈丢给偷猎船的人之后。”和安这段时间已经养成了和人讨论方案的坏习惯,哪怕维克多现在的表情慢慢开始空白,他也仍然兴致勃勃。
“他为什么要在黛西害死他妈妈之后,才把这么重要的情报告诉黛西?”维克多是真的不懂。
“按照常理,就只有两个可能。”和安很耐心的解惑,“第一个可能,就是瞎子赞想用这个消息为他妈妈报仇。”
维克多的表情更空白了。
“第二个可能,就是黛西许给瞎子赞足够多的金钱,这些金钱足够买下瞎子赞的人性,让他觉得他妈妈的命也可以用金钱来换。”
维克多下意识摇头否认:“我真的不觉得瞎子赞是这种人。”
“有人要杀我,我肯定会有感觉。”维克多无法想象瞎子赞会为了钱不顾他妈妈的命,“我至今仍然觉得,瞎子赞当时在树林里是想赶我走,而不是把我敲晕了搬到树林深处。”
“所以我要赌。”和安看着进岛的巡警们已经和治安官联系上,正在小范围开会部署岛上的安全人防。
“我赌我们没有看错瞎子赞。”
再大的利也买不了骨肉亲情。
瞎子赞这几年在岛不顾生命危险来回倒卖情报,除了为了钱之外,何尝不是为了他妈妈。
他这种因为露水姻缘生下来的孩子天生父不详,在离岛这样相对封闭的环境里,从小到大一直都被原住民排斥,所以他更喜欢和游客或者是志愿者待在一起。
他妈妈是靠着每年旺季的时候给游客们按摩赚钱养大的瞎子赞,和岛上的原住民关系也一般。
这么一个从小到大被孤立的孩子,偷偷的学英文,从来来去去的游客身上获取信息,从最早的帮游客买卖酒水到后来帮着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买卖情报,他算是一个从小到大都过的很危险的孩子。
可他没有加入过偷猎船,每年来岛上的那些嬉皮士买卖吸食的东西,他也从来不参与。
所以他想赌,赌瞎子赞把这个情报告诉黛西,是为了让黛西和黛西爷爷决裂。
他赌,找他做谈判中间人的人,是瞎子赞,而不是黛西。
如果他赌赢了,这一局,他可以把所有该落网的人拉入网。
如果他赌输了……
和安看了一眼大海。
他们可能会失去这个桃花源。
卷入这样的事情中,如果他猜测的是真的,他不可能会保持沉默。
一个生态酒店并不能让资本家黛西爷爷对他赶尽杀绝,但是破坏斯德哥尔摩公约,隐瞒污染情况,假造污染数据,足够让行将入木的黛西爷爷,在临死之前咬死他。
他太了解这里面的运作了。
如果事情公开,黛西爷爷即将面临的是比投资金额大几十倍的赔偿。
也难怪他从小当成小狼养的黛西,会在发现这件事情之后立刻倒戈。
黛西一家人都是自作自受。
而他们被无辜牵扯进这样的纷争中,只希望还能再相信一次人性。
第61章
和安他们到谈判地的时间比预计的晚了一个小时,巡警们和当地治安官扯皮部署的时间不算,临到谈判时间,黛西爷爷突然通过雇佣兵的手机给和安打了一个私人电话。
黛西爷爷不允许任何人在旁边听,所以和安一个人在暗处默默无言的接了将近四十分钟的电话。
挂了电话的和安脸色很怪异,维克多觉得,几近悲悯。
他突然看了一眼被巡警包围的严严实实的谈判屋,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同情谁。
是远在美国带着呼吸检测仪大半夜不得安宁年近古稀的资本家;是在这样简陋破屋里面幻想着金钱权利的年轻女人;还是他们这群在人群中逆向而行的环保卫道者,为了保护一片海域,在这样几近荒谬的情景里,参与到资本家和资本家继承人的斗争中。
和安说过,他们论钱论权论阅历论计谋论狠心,都比不上那些人。
那是和他们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却是可能会对这个地球造成最大影响的人。
他们用钱用权享受特权,高高在上,以为非他们族类的人,皆是蝼蚁。
和安最终没有让他跟着一块走进谈判屋,在接了黛西爷爷的电话之后,他同和安都知道,里面这个年轻女人的结局,已经定了。
她是自作孽的典型。
而宣布她自作孽结局的黛西爷爷,在金钱和权力下,放弃了骨肉亲情。
一个将近七十岁的老人,在亲情和金钱面前,考虑了一个晚上,就给了肯定的答案。
学者维克多,看着外面碧蓝的大海。
他同情他们。
虽然他们逆向而行的无比艰辛,虽然大火之后,他身上的伤痕还没有完全痊愈,虽然,他四年的心血遭遇了无妄之灾。
但是他同情他们。
他们那样的人梦里,一定不会有温暖的阳光,那样的人,一定不能体会用很贵的国际长途只是聊一锅炖菜里面到底应不应该放淡菜的幸福。
那样的人,用灵魂和幸福,换来了一生与魔鬼为伍。
***
黛西画了很浓的妆。
她和瞎子赞选择的谈判屋只是一间普通的民居,房间里有渔民晒干后保存的熏鱼,味道刺鼻。
和安进门了之后吸了下鼻子,皱眉:“你|抽|大|麻?”
“致幻剂而已。”黛西很无所谓的晃了晃手里的黑色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