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蹇无奈摊手,天和只得把那盆花放在桌上,与江子蹇一起走了。
八点二十,一声闪雷绽放。下雨了。
这场迟来的暴雨下得铺天盖地,江子蹇简单地用过晚饭,说:“没以前的味道,居然还他妈的碰上了关越,彻底拉黑,下回去别家。”
天和也只吃了一点牛肉就不吃了:“他们家的农场被德林牧业收购了。”
江子蹇喝了口餐后咖啡:“德林好烦,就知道兼并小牧场,全用他们家的奶,搞得咖啡味道也变了。”
天和:“嫌不好喝自己挤。”
江子蹇哈哈笑了两声,说:“去夜店不?”
“咱俩?”天和问。
江子蹇思考片刻,摸出另一个手机打电话,天和猜到他晚上还约了别的朋友,要把人遣散了专门陪他,便道:“有约你就去,我正想回家躺会儿。”
“那行,明天我想约个朋友和你见见,还没确定地方。”江子蹇说,“得找个什么场合,不想坐着吃饭干聊。”
普罗在耳机里说:“我建议去打球。”
天和想起来了,说:“打球?好久没打了。”
江子蹇如梦初醒,说:“对!去牧场,我问问他们会不。”说着低头发消息,说:“这个是前天就替你约好的局。”
天和一怔,抬眼看江子蹇,江子蹇又说:“对方是融辉创投家的副总和发改委的吴舜,顺便聊聊,融辉下周要召开一个产业发布会,能让你上去说几句,说不定还能造造势,帮点忙。”
天和道:“要注意什么?”
江子蹇笑道:“照常发挥就行。虽然融辉见了关越,也得跪下叫爸爸,不过据说他们家在你们行业内,还是能说上几句话。”
“谢谢。”天和认真地说。
江子蹇端详天和,想了很久,最后说:“唉。”
“嗯。”天和喝了口咖啡,说,“我没事。”心想,果然这奶很难喝。
江子蹇点点头,拿了外套起身过来,在天和耳畔轻轻亲了下,就像在伦敦留学时,每次江子蹇过来看天和,分别时那样。天和抬头,朝他笑了笑,江子蹇提着西服下楼,走了。
普罗:“两个非恋人男生的关系,在中国显得有点过于亲密了。”
天和望向花园里,寻思道:“因为他觉得我在这个时候,很需要爱,以前有一段时间,班上的同学都以为江子蹇才是我未婚夫。普罗,你学到过‘吃醋’这种人类的情感吗?”
普罗:“正确的描述是‘嫉妒’。”
天和:“所以我可以假设,关越对此略有嫉妒。lucy,请把账单给我……普罗,刚刚是不是你把餐厅的供电切断了?”
普罗:“我想也许这能帮助你们略微缓解一下现场尴尬的气氛,否则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收场了。”
天和接过领班的账单签了单,起身下楼,说:“你的能力就像在一无是处和无所不能之间做布朗运动,到现在为止,测算概率没一次中过,帮关越解围的时候倒是挺有能耐……糟了,怎么突然下这么大的雨。我忘了车停在哪儿。”
普罗:“芬克餐厅接入的电网设计于二十年前,没有预设断电密码。你问你的哪辆车?”
“当然是开出来那辆。”
“距离这里四百二十米远处的银泰大厦地下停车场。”普罗说,“我为你搜索了两条路,一条路几乎淋不到雨,请侧过身,顺着芬克餐厅的屋檐小心挪动……”
“不用了,谢谢。”天和拒绝了餐厅门迎匆匆出来,为他打的伞,点了点头,说:“下次见。”
“闻先生慢走。”
天和就这么走进了雨里。
这座城市已经有好一阵子没下过雨了,毕业旅行回来后,整个夏天晴空万里,持续到秋季,还记得十六年前,城市里一旦暴雨倾盆,楼下的街道就会积起齐膝深的水,天和很怀念小时候在幼儿园里,穿着雨衣雨鞋出来踢水、玩水的雨天。
“前方路口红灯还有二十五秒。”普罗说,“如果你加快速度,能在红灯结束前通过十字路口,但这不是最佳选择,我建议你保持现在的速度,很可能会……”
“教授说,哪怕天上下刀子,绅士也不能在路上狂奔,来首歌听吧。”天和淋着雨,耐心地走过长街,路上满是私家车,溅起了水浪。
大雨哗啦啦地下着,整个世界的景象,在《欢乐颂》中有节奏地开始震荡,树叶欢快地于雨里飞扬。
瓢泼大雨从天到地疯狂下着,伴随着“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的神圣男声大合唱,将天和淋成了落汤鸡。
天和:“……”
普罗:“这个版本的点播率是最高的。”
天和:“你对我的心情把握得非常精准。”
十字路口前,天和眼前蒙着一层水,已看不清这个大雨中的世界,他的头发不断往下滴着水,绿灯亮,天和走过斑马线。
就在这一刻,头顶漫天的雨毫无征兆地停了,身后有人一步赶上,为天和撑起了一把黑色的伞。耳机里的音乐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雨水疯狂打在伞面上,犹如鼓点般的声音。
天和停下脚步,侧过身,正想道谢时,却看见了关越熟悉的面容。
天和:“……”
关越沉默地注视天和,一身黑西服,打着把黑色的雨伞,左手手腕上的钻表折射着雨夜中远光灯的光芒。
绿灯切红灯,车辆纷纷鸣笛,关越做了个“请”的动作,为天和打着伞,带他穿过了马路。暴雨雷鸣,这个时候哪怕开口说话,双方都听不见对方的声音,天和也并不打算说话,过马路,来到商场门口,天和礼貌地说:“谢谢。”
天和正想转身离开时,关越却收了伞,一手抓住他的胳膊,他的力气很大,天和从来不是他的对手,只得被他带进了商场里。
商场冷风一吹,天和有点发抖,忍着不打喷嚏,关越脱下西服外套,递给天和,天和只抬手示意不用,关越也不穿上,一手拿着,站上手扶电梯。
充满奢华气息的高档商场内,原本播放的柔和钢琴曲毫无征兆地被切歌,四面八方环绕立体声奏鸣响起,被突如其来地换成了交响曲《欢乐颂》。
“你的力量能使人们,消除一切分歧——”
“在你光辉照耀下面,人们团结成——兄弟!”
天和:“……”
商场里躲雨顾客被那突然响起的bgm吓了一跳,在那轰鸣的乐曲中,天和与关越站在手扶梯上,被带得缓慢下行,关越皱眉,抬头打量商场内五光十色的布置,一脸疑惑,
“你有一定要把这首歌听完的强迫症么?”天和一手按着耳机,面无表情道。
普罗在背景音里答道:“像不像在伦敦过圣诞节?”
关越:“?”
关越一侧眉毛略抬,侧头端详天和。
“没什么。”天和淡定地答道,心想从现在开始我要拒绝贝多芬。
关越:“……”
商场地下车库里停着那辆熟悉的奥迪r8,关越按了下车钥匙,拉开副驾驶车门,让天和坐进去。
“谢谢。”天和说,注意到关越右半身已被雨淋得湿透,白衬衣几近透明,贴在他的肩背上,现出性感的肌肉轮廓。
“身材比以前更好了。”天和说。
“谢谢。”关越礼貌地说,坐上驾驶位,出车库。
第7章
雨水打在车窗上,雨刷刮了两下,关越开车上路。
天和:“还没换车?就这么喜欢这件生日礼物吗?”随手按了两下车载音响,传出贝多芬的《悲怆》,又随手关了。
车开上高架,关越忽然道:“总戴着耳机,在等谁的电话?”
“男朋友。”天和说。
普罗在耳机里说:“欺骗不好,为什么不告诉他你还爱他呢?”
关越过红灯,打方向盘,掉头,把空调温度稍稍开高了些,在绚烂车灯下,闪烁着光辉的雨夜是最适合回忆的场景,令天和不禁想起一段段往事。
关越出身解放后于太原做纸张生意的晋商世家,家底自然相当殷实,甚至可以说是富甲一方,但与闻天和这等清贵比起来,也只是暴发户而已。
闻家的族谱,则实打实地能被追溯到明代内阁,至满清乾隆一朝名望鼎盛。民国时期,闻天和的曾祖父是第一代出国交流的学者,新中国成立后,祖父入英籍是剑桥大学的名誉教授,后来重新入了中国籍,成为开拓国内计算机工程学领域的科学家,更协同两弹一星项目,做出了极大的贡献。到得父亲这一代,闻元恺兼修计算机与金融,成为量化交易软件的创始人之一,在金融计算机行业尚未崛起时,闻元恺就是中国的第一位宽客。闻天和搬家时,还翻出了许多年前,曾祖父年轻时与计算机之父图灵的合照。
当然,一代不如一代的魔咒,也一样降临在了闻家,俗话说“富不过三代”,大家都是表面风光,内里家族地位,却在缓慢地进行滑坡。
富n代的焦虑是相似的,身为各自家族的主要继承人,闻天岳与关越都必须使出九成功力来维持阶层不堕,发家很难但败家很简单,一大家子人里只要出个败家子,几十年里败光家业是寻常事。
当年关越对天和的二哥闻天岳始终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认为他过于浮夸讲排场。天和则常常站在兄长的这边,为了维护二哥与关越争吵不休,没想到,最后关越的预言都应验了。
关越清楚,闻天和内心深处对自己家有着自豪感,这也是必然的。这种家世的优越地位,所体现出来的彬彬有礼与疏离嘲讽,也正是关越最不喜欢的“上流社会风格”。
到家了,别墅里却一片漆黑。
“搬家了。”天和说,“忘了告诉你,这里住不起,房子在等拍卖呢。”
关越略微顿了一顿,而后说:“抱歉。”
天和笑道:“没关系,现在住小时候的家里,我给你导个航。”
关越开出别墅小区,说:“记得。”
天和笑吟吟地说:“居然听见你说‘抱歉’,真是风水轮流转,今天到我家。”
今天关越也是昏了头,一时没想到开车送他回家是个唐突举动,只因这意味着,天和的房子遭到拍卖的窘迫境地被一览无余,天和的自尊也保不住了。
但以天和的性格,他向来不怎么介意这点自尊,反而在看见关越那欲盖弥彰的愧疚时,令他觉得很有趣。送他回旧居前的一路上,天和始终没说,等的就是看他这一刻的细微表情变化,果然,关越的反应不禁令天和心里好笑,有股恶作剧得逞的小窃喜。
车开上另一条路,两人全程没有交谈。
“哪家拍卖行?”最后是关越打破了沉默。
天和:“嘘,关总,安静享受这难得的浪漫,保持点神秘感。你今天说话的配额超了。”
“嘴长在我身上,”关越道,“我想说几句就说几句,不存在配额。”
天和:“安静不意味着尴尬,没必要没话找话说。”
于是关越不再说话了。
天和没开导航,关越却准确地找到了天和小时候住过的住宅区。
“晚安。”天和解开安全带,朝关越说,“再见到你很高兴,尤其知道你过得很好。”
关越两手放在方向盘上,答道:“me too.”
天和下车,走进楼道里,雨停,全城放晴,关越不作停留,把车开走。
“mario。”关越说,继而转上另一条路,开往外环。
自动拨号打了财务长电话。
普罗在耳机里说:“接下来,他有95%的概率会去黄郊的专用赛车场,疯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