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只道你是我走失多年的女儿,谁又会知晓你从何处来?”荆无畏轻轻拍了长陵的肩膀,“絮儿,过去……我对你和你娘亏欠良多,你且放心,不论将来发生什么事,为父定会护你周全。”
这一脸的“慈父”姿态,着实令人反胃,她冷冷勾起嘴角:“可是符大人知道啊,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要是遇上什么五毒门的旧仇人……”
“五毒门之事你不必担心,为父自有计较,至于符相……”荆无畏呵呵笑了两声,“他与我们荆家本有婚约在身,你也是他亲自带回来的,他还能掘自家墙角不成?”
原来这就是他不遣自己的亲信,而要委托符宴归去五毒门的理由。
看来,蹊跷的不仅是符宴归,就连荆无畏的动机也是莫名其妙。
——想不通这南絮有什么利用价值,值得这两人如此煞费苦心?
*****
深夜的将军府也没什么可参观的,荆无畏差人将内宅北厢的房间拾掇了一番,便让长陵早些入卧歇息,有什么补缺的待天亮了再派人过来仔细打点。
话说完,前脚跟都没沾到檐下就离去,浑然不似一个盼儿归来久别重逢的父亲模样。
长陵同他坐了一路的马车,憋了一肚子的恶心,荆无畏人一走,她就掩上门,一拳打在墙上——墙柱裂了一个小缝。
果然内力遭封,撑船的度量都缩成了斗筲之器,长陵叹了口气,开始打量起这间居室。
比起丞相府,屋内的陈设布置显得无趣了许多,桌上摆的墙上挂的倒是一样不缺,就是一板一眼处处透着阴沉。她越过隔间,听窗外的乌鸦嗷嗷乱啼,想到接下来一段时日可能都要住在荆无畏的府上和他“父女相称”,心里徒然开起了一股无名火。
窗户被推开,长陵捻起两粒盆栽里的小石子,正要瞄向对面屋檐上的乌鸦,却见那只制造噪音的始作俑者咬着一根枝丫扑翅飞来,落在窗台之上。
长陵怔了一怔。
根枝丫上挂着几朵黛粉的花蕊儿,也不知这只寒鸦从哪儿叼来的树枝,献宝似的丢在长陵跟前,抖了两下毛,又扑腾扑腾的飞向无穷远的黑夜中。
她拾起花枝,看那小巧玲珑的樱花一簇一簇的挤上枝头,没由来地,想起贺侯府外招摇过市的樱花树,紧绷的眉心不自觉被抚平。
既来之,则安之。
这复仇的山峰是险峻了些,如她这种本该魂归黄土的人能这样顺当的住进仇人家中,已是老天爷递上蔓藤了,接下来,就是怎么爬上去的事了。
想通这点,淤气仿佛也顺畅了稍许,折腾了一夜,长陵合上窗,倒头就往床上躺去,闭眼没多久就入了梦。
*****
天际边挂着一绺黑云,好像一抹洇不开的墨汁。
将军府深入虎穴的那位安然入睡,贺侯府的小侯爷却因为一封拜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第二日到了晌午顶着两眼乌青黑的眼圈出现,吓的贺松差些没把医官给喊来。
“我没发病,只是失眠了……”叶麒一个呵欠打出了眼泪,“睡过回笼觉了,可能还是不够……”
“昨儿个还挺精神的,怎么这会儿看去就快嗝屁了?”贺松怎么瞅怎么不安,“我劝你最好还是叫个大夫来瞧瞧,万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皇上以为是我干的,我上哪儿说理去?”
“您拉倒吧,皇上怀疑谁都怀疑不到你头上……”叶麒等壶里的茶泡浓了,倒入杯中捧着吹了两口,“不过大哥,这段时日,荆老将军家中寻回女儿的事,你知道么?”
“荆将军?”贺松在大厅边晃悠边摇头,“没了解过,我倒听说符宴归带了个女子回府,昨日符二少带那女的在开云楼露过面,这事都在清城院闹开了。”
叶麒一怔,“闹开……是什么意思?”
“具体的不清楚,说是和方家小姐起了口角……”贺松好像想到了什么,“喔,听说人长得特漂亮,能把方家小姐比下去的那种……我也颇是好奇,你说方烛伊在金陵也是响当当美人了,比她还美那得好看成什么样?”
说到这,七叔大步流星的步入厅中,止步在跟前道:“侯爷,查出来了,荆无畏昨夜回的金陵,连家都未归就直接奔往丞相府,没过多久就带走了一位姑娘。”
叶麒放下茶杯,站起了身问:“荆南絮?”
“对。”七叔道:“金陵城已经开始传出风声,说荆将军找回了流落在外多年的亲生女儿,今日一早荆无畏就进宫面了圣,皇上听闻此事,已令他暂留金陵与女儿共聚天伦,现在城中众说纷纭,有人说这女儿是多年前在战场上走失的,也有传言……是荆将军在外边和其他的女子所生,但不论如何,皇上没让他即刻回西关,便说明……”
“我明白了!”贺松一抚掌,“董太尉病重,皇上已有意重择太尉人选,这档口将荆无畏给留了下来,其中必有深意啊。”
七叔点了点头,看向叶麒:“侯爷,接下来该怎么办?”
贺松也顺着七叔的眼神探了过去,只见叶麒若有所思的踱到了门前,沉默了好半晌,突然道:“七叔,你再派人去查探一下,仔细瞧瞧那荆南絮究竟长得有多美。”
七叔:“……”
“……”贺松:“……这、这是重点么?”
叶麒回过身来,“大哥,你路子够野,看看有没有法子找人混进将军府去,如果能画一张荆南絮的肖像就再好不过了。”
“不是,我怎么听着有些糊涂……”贺松一脸费解,“你从前不是很鄙夷那种利用女人整手段的男人么?这次怎么了?出了趟门就脱胎换骨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别告诉我你连面都没见,单听人姑娘脸蛋好看就感兴趣了?”
叶麒一脸“我懒得与你解释”,独自倚在门边想了一会儿心事,又飘飘忽忽补眠去了。
贺松看他这般失魂落魄,倒是越想越奇,尚没来得及一展他的“野路子”,没过几日,荆府派人送来了一张请邀函——说是荆大将军重拾爱女,心情大好,特在府邸开办宴席,邀金陵权贵前来饮酒,顺道把女儿也介绍给大家认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同框。后天肥章。祝周末愉快~
第四十四章: 再遇
长陵颇为纳闷。
她混入荆府本是想循着荆无畏这条线顺藤摸瓜,一来摸清当年越家军遭叛的始末;二来查出所有参与者的现状,估算一下把这拨人团灭的可能性;三来将付流景与那半柄折扇的江湖传言给弄明白了……要是能混到宫里见沈曜一面那就再好不过。
可惜她在这将军府晃悠了数日,能摸索的地方不易摸索的都溜过一圈,就连荆无畏的书房里的秘柜都打开过了——除了一些赃款和结党营私的信笺,并没有更多可用之物。
就仿佛……斩断了所有与十一年前越家有关的痕迹。
长陵越琢磨越发肯定此乃做贼心虚的体现。
算起来,唯一与过往有点瓜葛的人,是荆无畏的夫人薛宁玉。
相较于荆无畏的诡谲叵测,薛宁玉倒像是个传统妇人,从前每逢征战,薛夫人就在乡间生养孩子,虽说长陵与她并无交集,但这位薛夫人总会在逢年过节带一筐筐的粽子饺子什么的走动,记忆中是个以夫为天的形象——至少通过这几日的相处,也印证了这一点。
夫君将外面和别人生的野丫头带回府中,薛宁玉不仅没有表露丝毫的不悦,还殷勤的打点起来,荆无畏说要给女儿办宴席,一句话,她就忙前忙后就差没把将军府给翻新了一轮;长陵隔天傍晚回屋发现不仅是衣橱换了,打开柜门里头全是精工裁剪的锦衣华服,新置的梳妆台上摆满了脂粉与首饰。
长陵觉得这位薛夫人要么修的是“忍”字道,要么就是真缺心眼,才能把这种外室之女当成亲闺女般嘘寒问暖——但她更倾向于前者,毕竟蛇鼠一窝,才能做这同洞中人。
只可惜荆家的独子荆灿还在西关军营,要是他能回府,就是多蹲蹲墙角,都不信听不到什么私房话来。
长陵无功无过的待了这么几日,既没查出什么眉目,也没有想象中的危机四伏,愣要说谁给她造成了什么困扰……大概就是符宴旸这阴魂不散的小子了。
自打开云楼和方烛伊对过那么一手,符宴旸似乎就认定了长陵是真人不露相、能挽救他于水火的绝世高手,短短五天就登了三次门,死乞白赖的黏着长陵要学本事。
“南姐姐,你明明答应过要助我过关的……”符宴旸坐庭院门槛上,一边啃栗子一边哭丧道:“现在离士院考核不到十日了,你倒是教我个一招半式啊……”
长陵看他吐了一地的栗子壳,顿时头疼不已——她不是不愿意教,但就这小子的基础,别说十日了,多给三个十日,怕都悬得很。
“那个王珣,确实有点真功夫……”长陵道:“哪怕教你个一招半式,你还是过不了关。”
符宴旸腾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栗渣子,“怎么会呢?你不是会那个什么凌绝拳么?那天烛伊眼看着也要败下阵来,就那么飕飕一掌一拳,就把王公子制的妥妥帖帖的……我要求不高,只要过十招就……”
“那日王珣是让着方烛伊的。”长陵打断符宴旸的话,“到了正式考核那天,方烛伊连三十招都招架不住。”
符宴旸呆住,“不、不会吧……”
“你要实在想过关,考核那日想办法把我带去,我找找有没有使绊子的机会。”
“那不用,不用。我哥知道得大义灭亲的……”
长陵看符宴旸变了的神色,眸光一转,“你之前说过你大哥不想让你进清城院,可有什么原因?”
“说起来很复杂的……”
“我有时间。”
符宴旸轻咳一声,“简单的说就是,我哥他对于清城院的是抱有质疑的……”
“质疑?”
“这个真的……你在金陵城多呆一阵子自然就能懂了,但最好别来问我……”符宴旸苦恼的挠挠头,“我的立场很尴尬好么?”
长陵不问了,“既如此,你又为何非要进清城院不可呢?”
“因为我喜欢啊。”符宴旸理所当然道:“再说我哥的想法也未必就是我的想法……”
这话一出口,长陵心念不由一动。
“算了算了,我知道是我学艺不精,强人所难了……”他摆了摆手,垂头丧气就要走人,长陵看他这一副心灰意冷的可怜模样,不由叹了一口气,开口叫住了他:“符宴旸。”
符宴旸转过头,长陵道:“过三天来一趟,我想办法让你过关。”
“真的?”
“只是你要答应我,我教你功夫的事,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大哥。”
“我说了不是找骂吗?”符宴旸想也不想满口答应,“绝对不说,死守秘密!”
符宴旸走后,长陵坐回石凳上,回忆着当日王珣擂台上的一招一式,要换作是她自己,在不动用内力的前提下,都没有把握在二十招内把他揍扁。
她指尖蘸了点茶水,在石桌上画着横竖撇捺,脑海里过了十种八种拳掌之法,可没有一种是速成的,剑法就更别提了,符宴旸连太虚剑最基础的八十一式都耍不溜,哪有本事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学会一套像样的。
长陵从早琢磨到了晚,又从夜半零星琢磨到晨曦初起,眼见期限过半,才勉强为符宴旸量身定做了一套看上去十足唬人的剑法——仍没有太多把握。
毕竟符宴旸是她见过习武人里资质最差的,而且这厮临时抱佛脚也抱的太迟了吧?
一想到事可能办不成,长陵心中好生不爽,正犹豫着要不要把这家伙抓来突击魔鬼式训练的时候,薛宁玉带着一波下人大张旗鼓的来到了北厢。
长陵熬了一个通宵,面色自然好不到哪里去,薛宁玉一看到她就“唉哟”一声,“看这漂亮的小脸蛋,怎么才半日未见就苍白成这样?”说罢,冲身后的伺候丫鬟沉声斥道:“是不是你们照顾不周,叫小姐受累了?”
丫鬟一听,连忙跪下求饶,长陵站起身来看向薛宁玉:“夫人怎么来了?”
薛宁玉见她一身的朴素扮相,讶然道:“南絮,你怎么还没开始准备?”
长陵皱起眉,“准备什么?”
“今儿个是老爷为你办宴席的日子,你不会是忘了吧?”
长陵倒还真不是忘了。
她以为这种虚头巴脑的场合只是荆无畏巧立名目的笼络手段,根本没她什么事,最多就是象征性的晃一圈,没料想还需要她伴席在侧。
她自然不情愿。
但转念一想,能被邀请到将军府的多半都是金陵的权贵,指不定宴席之上还能见到昔日故人或是仇人也尚未可知呢?
薛宁玉眼看离开宴不到一个时辰,忙把长陵推入屋内,召来一群使唤丫鬟,正准备撸好袖管打算梳个朝云惊鸿髻,却听长陵推诿道:“我昨夜没睡好,落枕了,头上东西挂太多脖子撑不住。”
薛夫人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由着她垂发于后,只结了一个燕尾髻,饶是如此简单的装点,就已经够脱俗的了,再施上粉黛口脂,连一旁偷瞄的丫鬟都瞅得脸红。
本来薛夫人还想挑选玉镯珠链,抬头端看这番艳比花娇,也觉得没必要再画蛇添足了,她捻起一块轻烟罗纱,笑了笑道:“这宾客多是男子,你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还是戴上面纱比较合适。”
长陵:“……”
既然面纱都备好了还在脸上涂涂画画是为哪般?而且戴着这个赴宴……是尽让她坐着不让她动筷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