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节
机器人为什么还会难受呢?如果是梦,应该半点感觉都没有吧?心里头这么想的的向念祖现在被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屋子内,屋子里唯一放着的东西就是一个收音机,反复播放着《好爸妈守则》的内容,他的任务就是要在这把这些守则背得滚瓜烂熟。
向念祖什么都看不见,他精神有些恍恍惚惚,只是听着耳边不断回转着的守则声音。
“第十五条:好爸妈不得拥有自己的思想,必须按照孩子的要求做决定。”
“第十六条:好爸妈是没有自己的人生、机器人生的,只有跟着孩子走的人生才是属于好爸妈的。”
“第三十六条:孩子有权决定将爸妈送入父母改造工厂、父母处理工厂,无论是否是符合守则的好爸妈,只要孩子认为爸妈出现问题,那么则必然是存在问题的。”
……
他听进去了,却又一条都没听进去,听着这些他满脑子反复出现的都是向东的脸,向念祖的人生向来是他自己做主的,从当初不愿在家里务农、决心要外出经商……几乎刚小学毕业不久,很多事情便是他自己拿的主意,他一贯强势,对向东的人生全盘掌握。
原来自己的人生毫无掌握权……是这么不快乐的吗?
他的内心反复挣扎,一时他想着,向东的决定如果是错的,那么他不是帮助了向东吗?因为儿子年纪尚且,哪里能自己做主意呢?一时他又想,就像妻子说的那样,当初他不也是顶着家里说他贪心不足、说他不知道本分的压力自己跑到了外头去经商的吗?向东也未必是错的啊……
心中感情交错。
当然,小黑屋只是第一步,等出来之后,便是在烈日之下,顶着水盆背诵《好爸妈守则》,只要背错哪怕一个字,一根棍子便是狠狠地抽下来,几乎不讲道理,甚至他还会考究背得是不是够迅速,停顿思考超过三秒则代表不够熟练……
明明是机器人的身体,被这么抽着,每一下都是刻骨的疼痛,也正因为是机器人,修复得很快,所以没一会就又能继续被打,不得休息。
等打够了,让把《好爸妈守则》刻到骨头里之后,迎接的便是下一步,定制改造,像是向念祖被反应上来的,是他不听小明的话,居然想自己对人生做主。
这在父母改造工厂里可有一套,机器人的仿真皮肤下面终究还是有些能源电路,什么电击在这里都算普通版了,他们是直接当场为父母机器人进行高额充电,瞬间的大量电流涌入,能让机器人内里的电路迅速有种要被烧灼的临界感,这对机器人而言是一种无法忍耐的疼痛感,紧接着再被这所有的电流全部抽出,让机器人感受到浑身一点一点地流逝的感觉,就像生命被强行走到尽头。
只要受了这套教育,再硬骨头的机器人也会听话。
向念祖早先以为他被处理的时候,吃的苦头已经够大了,可一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一山还有一山高,那还并不是全部。
被放在床上的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当然,就算他意识到了他也没有反抗的能力,他只是这么躺平着,无声无息。
旁边的教官已经准备好了,直接拿起那管道往他皮肤里就是一捅,插到了“血管”的位置,仿真皮肤有自我修复能力,这点损伤除了机器人本身会痛彻心扉以外,他们是不担心造成什么问题的。
当电流输入的时候,向念祖头一次感受到浑身似乎连血液都在沸腾,耳中可以听到轰隆隆地巨大轰鸣声,仿佛谁放了一锅开水正在他耳边反复加热煮着,发出咕咚咕咚地声音。
然后是迅速地抽离,沸腾的水迅速地平静、冷却、枯竭,似乎能从那管道里感觉到血液一点点被抽干的感觉,渐渐地失去呼吸、失去能量,漫无边际地绝望涌了上来。
一次又一次……反复不断。
那教官笑眯眯地问着:“父母能有自己的思想吗?”
向念祖终于是愣愣地回答:“没有!”因为没有能量,连大喊的能力都没有,只能这么轻声作答,他想如果能掉眼泪,他这时应该已经哭了。
……
小明已经白发苍苍,笑着同身边的好友说着:“我的爸爸,可是一个标准的好爸爸。”他回头,看着身后的向念祖,点了点头,“爸,你说对吧。”
向念祖只是低下头,说了声:“您说的都对。”
他在小明漫长的人生中,终于完成了父母学校的全部考核,也因为几次让小明不开心进了父母改造工厂,他在里头看着别人、看着自己,全都成了一个模样。
成了一个孩子想要的标准好爸爸。
[梦境二:孩子至上世界。
解脱条件:当父母心中得到彻底地醒悟时、并体会了孩子当时受到的痛苦时予以解脱。
梦境内容:根据孩子在父母那受到的痛苦程度予以相应、更强的梦境强度。
持续时间:五十年(直到符合解脱条件为止。)]
……
天亮了。
向念祖惊醒过来,满脸冷汗,他大喘气着触摸着身边的东西,似哭非哭。
梦结束了吗?他失去了所有力气般瘫软在窗上,一把抹掉了脸上的汗水以及夹杂着的几滴泪水,忽地侧过头的他看到了床边的一张全家福。
那是在向东六岁的时候拍的。
他和妻子一左一右,向东坐在正中间,手里拿着玩具水枪,正对着镜头处笔画着,剃了个板寸,看起来分外虎头虎脑的,圆圆的脸上挂着开心的笑容。
他是不是,已经有段时间,没看到儿子这么开心、纯粹地笑过了?
在西山学院里,儿子也像是这样,痛苦地挣扎过吗?躺在床上的他陷入了无限地沉思。
第86章 儿子他是电竞之王(六)
县城医院里的每间病房都不算太大, 而506病房的四张病床上都睡着从西山学院解救出来的孩子,旁边有他们的舍友或是在学院里头较好的朋友, 整齐地坐在那陪着床,在大巴末班车带来了一车行色匆匆的家长后, 病房里头显得有些拥挤了起来。
曾年这几天来精神一直也都挺紧张的,再加上好几个晚上休息都不太好,此时他的脸色已经看起来有几分蜡黄、难看, 如果不能好好地休息一番, 恐怕下一秒就要倒了。
虽然马丁宁也想留着陪堂弟床,但是此刻病房里的人已经挺多, 护士特意来劝过, 叫他们别留下这么多人,否则会影响病人的休息、医疗质量。
经过了几番商量,他们艰难地决定了,今晚由马向国和向东守在马华床前照顾,单静秋特地带着向东下楼买了两张折叠床, 省得这两人晚上不能好好休息, 总不能到时候好了一个, 又病倒两个。
向东悄悄地把母亲拉了过来, 刚刚马华的家人一来,他就看到曾年哥的眼神, 不住地往马向国他们身后打量着,在听马丁宁说道,他们搭乘的是从h城来的最后一班车后, 刚刚还带着些期盼光芒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
当然,没一会曾年哥又灿烂地笑了起来,好像无事发生一样。
曾年是这些孩子中表现得最好的一个,如果单从外观上看,他除了同样很是瘦弱意外,和这些从西山学院里被解救出来的孩子精神状态很是不同,要知道那些个从学院里出来的孩子,时不时就出着神,自言自语着,若是有人来,下意识一哆嗦的样子,一看就不太对劲。而曾年虽然有些精神恍惚,但是看起来还在正常范围。
可向东知道,曾年哥其实不是这样的,也许是曾经一同被关在那些小小的宿舍里,甚至能听到每一分钟彼此的呼吸,他更能体会到曾年哥的心里不是像表面上流露出来的镇定自若。
其实他也是难过、害怕的,也和他们一样慢慢地变了个人,只是他已经学会了伪装自己、掩饰自己,强装坚强。
向东偷偷地在外头和妈妈说,要妈妈帮着安慰一下曾年哥。他现在有些下意识地依赖母亲,也很是相信妈妈能帮上忙。
当然,单静秋肯定是一口应下,只要是儿子提出的,她就没有拒绝的,更何况这要求也是一份好心。
夜色渐晚,单静秋带着曾年和马丁宁一起往县城里的旅馆那去,她事先已经电话预约好了三个单间,作为长辈,这时候正是她照顾小辈的时候,自然这些大头都是她来安排。
她远远地带着曾年走在马丁宁的身后,路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县城由于这两天的抓捕活动,连往日里的小摊小贩都少了很多,在这个时间段,似乎城市都陷入了睡眠,只是这样静静地走着心也渐渐地变得宁静起来。
曾年忍不住,不停地往旁边打量着,单阿姨是舍友向东的妈妈,他听向东说了,单阿姨听说西山学院里对孩子不好,怎么想觉得心里不对劲,就瞒着他爸爸赶来了这里,把他接走。
曾年在西山学院里也算是一个小前辈,除了那些被改造好的毕业生,他见过能提前走的基本上都是因为得了病、急需要治疗,甚至是没了的,才能从这离开,否则哪怕是家长探视的时候,孩子再怎么哭诉,也不会把孩子往家里头带。
因为家长们在老师的劝诱下,认准了孩子们为了能跑出去变着法的撒谎,都只是装可怜罢了,就哪怕真有些伤,也是改造必然的结果,情有可原。
而向东正是这其中唯一的一个――因为家里担心他在这吃了苦头,就把他提前接走的。而且向东和他们最不一样的一点是,他可是和父母提了要去打电子竞技,被定了网瘾往里头送的,这样还能出去,更是难得。
“单阿姨……”他说的话有些卡壳,“您……您为什么会想着把向东接出去呢?”
虽然曾年说的话挺小声,但单静秋也听到了耳朵里,她知道对方心里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解释了起来。
“一开始送东东进来,我也是自己心里没有想明白,以为这些是为了他好,才这么同意了,可是我哪里知道……知道这学院里头,是这样的,我心里纠结,听着人说这里过得不好,我看懂东东的照片,看他瘦了这么大一圈,实在是忍不了,按照东东爸爸的话,就是我慈母多败儿,看见儿子吃点苦头就不得劲,所以无论他爸爸怎么阻止,我还是背着他来学校接了东东。”
这字里行间流露出的爱意和关怀让曾年忍不住羡慕。
“阿姨,在你们心里什么样才是坏孩子呢?”曾年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似乎和心里黑暗的自己越来越靠近,即将要融为一体,他眼神有些游移,“坏孩子就要送来西山学院改造吗?”
来了。
单静秋是看过那些从西山学院里被解救出来的孩子眼神的,他们眼神深处混在在一起的那些复杂情绪,里头有恐惧、有痛苦、有恨意、有绝望……大多都已经没了希望,像是被吞噬的月亮,渐渐地失去了光。
在很多时候即使在肉体得到解救时,灵魂依旧无法获得解脱。
这些孩子正是如此,可能在很多人眼中,这下已经将孩子们从那深渊里拉了出来,却不知道他们此刻正脚踏在悬崖边,要是往后轻轻退上一步、或是一仰便会彻底跌落谷底。
而这时候,究竟是向孩子们伸出手,还是推他们一把,将会彻底改变他们的人生,这也是单静秋为何用黑客d的马甲要求政府准备认对孩子们进行心理干预。
因为她知道,这些孩子曾经、现在都在拼了命地向外呼喊着――
“救救我。”
“阿年。”单静秋亲昵地叫着,身体依旧保持着小心翼翼的距离,因为她知道从西山学院那些残暴的教官们手底下出来的孩子,多少有些畏惧身体接触,适当的距离反而会让他们更有安全感。
“你看地上的影子。”她往下头指着。
曾年愣愣地看着单静秋指着的地方,有些不知所措:“影子……很长?”
她笑了:“阿姨不知道自己这个比喻会不会恰当,我觉得孩子就像是影子,你看明明都是从我们俩身上照射出来的,可是和灯靠近、和灯拉远了……白天、黑夜,影子好像总是不一样的,而不是和我们身体长得一模一样。”
他点了点头,但是没明白这说的是什么意思。
“大部分的父母,他们都希望孩子和他们想的一模一样,却从来不知道就像是人的影子一样,孩子是会变的、也几乎没有和想象中一模一样的时候。他们的想象大多有个壳子,就像这时候站在这里的我们,绕着我们画张图,父母便对照着这张图去要求影子要套进去,不能变大了、也不能变小了,但是可能吗?”
“说到这阿姨想举个例子,就像是阿姨我,小时候呢生在农村,阿姨我的爸妈呢,两个全是农村文盲,地里找食的农民出身,家里还生了好几个,阿姨作为小女儿就读到了小学毕业,因为初中离得远,要带午餐,家里供不起,我就早早回去帮工,像阿姨识字都是后来用手机,一点一点学的,以前几乎和文盲差不多了。那时候呢,我们结婚也没有自主的,都是父母看好了,然后给我们选一个合适的,相亲了没有什么大问题就要我们去过礼、准备结婚了。”单静秋也往前看着,她温和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声声入耳。
“听到了这里,你肯定会有些觉得阿姨的爸爸和妈妈就像是现在电视里出现的那种,拿女儿换彩礼,不肯对女儿好的坏爸妈吧?甚至是连个书不肯供孩子读。”
曾年抓了抓头,有些被戳破心思的害羞:“没有啦,阿姨。”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其实阿姨的爸爸和妈妈是很疼我的,这你可能想不到吧,在我们村子里,他们能看到的世界里头,有的人辛辛苦苦读了个高中毕业,花了好几个钱,也读不来大学,而那时候小学、初中毕业,就有的地方能找个临时的工作,就能开始给自己攒点钱了,他们也从来不知道外头还有很大的世界,其实在向东他爸爸带我出来之前,我也没有想过原来外面是这样的……”
“那么再讲到向东,其实在这次之前,起码在阿姨心里头,阿姨是认为向东说要去打什么电子竞技,根本是胡来的,对于我来说,我就觉得这些东西离我太远了,东东他就跟好好读书,以后读个研究生、博士,毕业出来跟着他爸爸,这不是很好嘛?可是一直到这次之后,我把东东送走了,我天天在家里翻来覆去的想着,我用手机去搜索,我发现的确有这样一种东西,网上粉丝还不少呢!那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我也像我爸妈一样,因为自己的眼光不够、因为自己的自以为是,绑住了孩子呢?”
“阿姨说到这里的意思,是想告诉你,每个孩子都应当要有最基本的做人、要善良,只要能保持真诚的心、对人好,对自己好,阿姨想就是一个好孩子了。可让阿年你困惑的那种好孩子、坏孩子,其实就是爸爸妈妈们用自己的标准,为孩子画出的一个圈,在这个圈子里就是好的,出了圈子就是坏的。”
“阿姨想和你说,世界上没有天生会做父母的人,尤其是阿姨们这一辈,可能你们不能理解,我们以前出生在什么样的环境,每家好几个孩子,生活困苦,哪有什么教育?所谓的放羊,就是指的我们,每天把孩子丢出去撒欢跑,吃饭点就回来吃饭,若是要管,哪有什么讲道理的功夫?父母上工回来已经累得不行,也就是拿棍子抽一抽、粗话土话轮着来。那时候阿姨想读书,他们只觉得我犯傻、胡思乱想,让我回家是他们觉得对我来说,最实在、最靠谱的……”她说着说着也有些感慨。
“你会怪吗?”他忍不住问,即使知道有些冒昧。
“会啊,阿姨会怪。”她低着头笑了,看起来却有些伤感,“所以你知道这段日子来最让阿姨伤感的是什么吗??”
“什么?”曾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单阿姨。
单静秋说得沉重:“一直到那天,看着向东,阿姨发现,从小阿姨便这么被爸妈要求着,难过的过了过来,结果等自己大了,做妈妈了……却也成为了这样的坏爸妈,我打小就特别想念书,听了爸妈话之后偶尔想起来还是忍不住怨他们……可面对向东的梦想,我不也一模一样吗?”
“到现在,你问阿姨支不支持东东去打什么电子竞技,其实我心里还是做不了这个决定,毕竟什么游戏网络的离阿姨太远了,但是要是回到当年,阿姨是多希望爸爸和妈妈问我一句,你想念下去吗?你为什么要念下去?当然,那时候没有,可我不应该是那个什么都不了解,就对东东说不的妈妈……”
“我说这么多,不知道阿年你能明白阿姨的意思吗?做爸妈是没有人教的,最可怕的是像阿姨我这样,从来没有被爸妈尊重过,到了最后,却也从来不尊重我们的孩子……”
曾年哑口无言,他恍惚了好一会,说的话有些飘忽:“……可是,可是也许不是不尊重呢?如果做得不符合爸妈的要求就被认为是错误的,认为应该改呢?”
单静秋是听向东说过曾年的故事的,她知道这孩子就是因为上了高中成绩下降,被家里人疑心是早恋才被送到了西山学院的。
她停住了脚步,面向着曾年,一字一句地说着:“阿年,那不是你的错……就像阿姨说的,爸爸和妈妈按照心里的想法为阿年画了一个圈,有一天发现你从圈子里出来之后,他们便觉得你错了,其实你从来没有错,没有人问过你为什么从圈子里出来、也没有人问过你想不想要这个圈子……”
她斟酌着,小心翼翼地说着,每一句话都异常的郑重:“父母是在后头鼓励着孩子往前走,而不是在背后逼着他走,你没有错……你也绝对不是应该被改造的,不管是你还是东东,或是你的同学们,大多数的你们都只是少了一个正确的引导和理解……而绝对不是什么改造!”
曾年突然笑着哭了:“可我不改,我就是错了的啊。”
单静秋轻轻地握住了男孩的手,没有靠得很近,只是这么罩住,试图给一些安定的感觉,她紧盯着男孩的眼:“如果有一天孩子错了,那么父母也会陪着孩子一起改,绝对不会把他们抛弃,就像父母总有一天会老、会病,我们也会生病的,到那一天,你们也不会抛弃我们的。”
“阿姨相信,父母之间的关系是彼此互相搀扶着往前走,在你们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我们扶着你们学步,等你们大了年轻气壮了,开始放手看着你们前行,待到我们老了,你们也会牵着我们的手,走到生命的尽头。”、
她说得认真:“阿年,阿姨只希望你能往远处看,眼前你所感受到的痛苦,阿姨看了也觉得很心疼,但是你要知道,人生的道路还有很长很长,如果你和阿姨一样,有共同的想法,阿姨也希望你在未来不要像阿姨一样,犯了错才知道后悔,知道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