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郑先生,你带着他们嗑药了?”
郑九钧尴尬地吞咽唾沫,回答道:“怎么会,我没嗑过药。就是刚才……我一个没留神,事态失控。”
傅承林笑笑,没再和郑九钧说话。他一把拽起了姜锦年,单手搭放在她腰间,寻思要用什么姿势把她扛回车里。他摸到了潮湿的发丝,飘散着浓烈而刺激的酒味,他就在她耳边问:“你和别人玩了什么,庆祝泼水节还是泼酒节?”
包厢内,壁灯点缀着深灰色墙面,冷光调的阴影交融,墙壁被扭曲成诡异形状。似乎有无数妖怪从裂缝中滋生,魔音乱耳,此起彼伏,嘲笑姜锦年的沮丧和狼狈。
她忽然难过极了。
比没有依靠时更难过。
她的紧张焦灼和高度戒备,持续了几乎一整晚,一面要看顾尊严,一面要捂紧钱包。
或许是酒精作用,她自觉活得太累,亦真亦假道:“没什么,我不小心把酒倒在了自己头上。我想回家了。”
灯火昏暗,傅承林侧身挡住她,含沙射影道:“你的衣服也潮了,这得多不小心。”他半抬起头,扫视在座所有人:“谁有空和我讲讲事情经过?”
方才提起“烈酒灌眼”的年轻男子一闷咳,应话道:“刚才,芊芊在和姜小姐做游戏,倒了半瓶酒……大家都没有恶意,聚会玩玩嘛,朋友们也不是放不开。”
姜锦年已然听不下去。
她走向长桌边,捡起自己的皮包,头也不回冲出包厢。傅承林在她身后喊了一声,她毫无停顿,踩着高跟鞋一路小跑,游荡于酒店边上。
她不准备坐地铁了,她要打车。
夜幕一片漆黑,几盏路灯斑驳,车窗外的景物飞快后退,冷风吹散了她的头发。她尽量忽视了出租车计价器。临到最后,司机和她报价,她从包里翻出两百多块,暗叹:还好,还付得起。
*
常言道:屋漏偏逢连夜雨。
当晚,小区的电梯坏了。姜锦年费力又辛苦地爬楼,深感七厘米高跟鞋是一种酷刑,当她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她一下子就栽倒在了沙发上。
许星辰坐在她身旁,边吃泡面,边问她:“你怎么搞的一身酒味?”
姜锦年把整张脸埋进枕头,瓮声瓮气道:“我被一个女人泼了酒。”
许星辰捧着一碗老坛酸菜面,喉咙发紧,嗓子微涩:“泼酒?怕是得了公主病哦。”
辣酱融入汤汁,面条被她吸溜出声。酸菜的气息弥漫在客厅中,姜锦年宛如咸鱼般纹丝不动。许星辰见她可怜,顺毛摸她的头发,接着一串连珠炮:“有没有别人在啊?那女的是啥人,周围没人管吗?你要不去投诉他们酒店,我很擅长这一套,我帮你投诉。”
姜锦年的心情逐渐平静。她听见窗外风声微动,树叶沙沙作响,楼上的邻居拖动了一把椅子,隔壁的夫妻正在训骂儿子,那小男孩又忘记写作业了。
生活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她理当看开些。
许星辰紧挨着她,嘴里碎碎念个不停。姜锦年打断她的话,开口道:“没过多久,傅承林也来了。”
许星辰懵然道:“你没让他帮你出口恶气?”
借助男人的权势与地位,达到自己的报复目标,让姜锦年联想起一个词“狐假虎威”,亦或者“狗仗人势”。她和傅承林是什么关系?
同学关系。
真好笑。
“我又不是十八岁,”姜锦年扭过脑袋,目光空空望着她,“就算我让他们给我道歉,被我灌酒,那是看在谁的面子上?是傅承林,不是我自己。”
许星辰没有绕过那个弯:“有区别吗?”
姜锦年摊平手掌,摩挲枕头的侧面:“当然有。就等于给自己埋一个定时炸.弹……还是上学的时候快乐一些,考试比较公平,同学们不知社会险恶,没被算计过,也没有受过气。”
许星辰丧失了吃泡面的盎然兴致。
她把饭盒扔在茶几上,跑去厨房,洗了一碗圆滚滚的红色小番茄。姜锦年和她分食水果,她掏出手机固定于沙发,右手食指不断往上拨弄,原来是在看网络小说。
姜锦年偷瞄一眼,问她:“什么小说啊?”
许星辰煞有介事道:“不管它叫什么名字,核心都是突出金钱、地位、颜值、武力值、性能力……等等优越性。现实太残酷了啊,我要从小说里获取慰藉。”
姜锦年点头:“给我也推荐一本。”
此话一出,她又想起今晚错过了交易所报告,并没有时间休闲娱乐。她只能返回卧室,打开笔记本电脑,继续加班到深夜凌晨。
*
次日早上八点,姜锦年第一个抵达办公室。她快速浏览财经新闻,帮助罗菡为今早的竞价工作做准备。等到当日股票开盘,罗菡看中的‘四平购物’进入了估值区间,她直接就去下单了。
姜锦年留在办公室,收集了几份研报。
她的一位同事蓦地出声:“我和债市那边的哥们吃了一顿早饭。他们组开始半年考核了,表格已经交到经理手中,咱们这边也快了。”
这位同事名为高东山,工龄长于姜锦年,但是没做成基金经理助理。他仍然是一个部门研究员,而且本年度举荐的证券没有一个被公司纳入股票池。
午餐的饭桌上,罗菡偶尔会提点他。
他稍有长进,依旧没摸着诀窍。
姜锦年却暗想:他不怕风险,敢闯敢拼,兴许适合做私募。
高东山被她注视一阵,心里头有些不好意思。他回到座位专注本职工作,上午还跑了一场行业推介会,十二点多返回公司时,恰好赶上大家伙儿一起吃午饭。
高东山端着一盘牛肉盖浇饭,坐到了罗菡的左边。而罗菡正与姜锦年说话:“昨晚你们的聚会还愉快吗?”
姜锦年用叉子戳起一根花椰菜。她手指一转,唇边笑意隐现讥诮:“愉快,非常愉快。我见到了静北资产的郑九钧先生……”
罗菡忙着拿筷子挑鱼刺,一时没注意姜锦年的表情。
她剔好了一块鱼肉,才问:“傅承林去了吗?”
姜锦年道:“他最后出现了。”
罗菡了然:“那他是临时赶来的。”
姜锦年说不准傅承林的目的,也就没搭话。
罗菡便拿餐巾纸抹了一下嘴,迂回曲折道:“有几个p2p项目的综合评级不错,他们公司在组织联合调研……我们收到了邀请,静北资产也要参加,你问问傅承林现在是什么态度?”
她们二人说话声音偏低。
大厅里餐具敲击瓷盘,碰撞声不曾间断。姜锦年听得清楚,答得含糊:“嗯,好的。”
高东山以为她俩又在谈论股市或者债市。他便感叹了一句:“我们基金的排名跌了两位,今年在公司里是中游水平……等到十一月份,电商金融服务的app上架,咱们的这些内部情况,每时每刻都要向使用app的客户们汇报吗?”
“是啊,”罗菡笑道,“规则都是领导要求的,你改变不了,就只能遵守。”
姜锦年深以为然。
但她恐怕完成不了罗菡交代的任务。
傅承林还不知道自己被姜锦年惦记上了。傍晚六点多钟,他斟酌着给姜锦年打了一个电话,用的是第一次拆封的新号码。
姜锦年接听后,傅承林问:“你现在心情好点儿了么?”
她不吭声。
傅承林握着方向盘,车就停在姜锦年公司楼下。他今天没带司机,因为他要说的话,不适合第三方偷听:“昨晚你走得早,没听见他们发自内心的道歉。郑九钧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他最近闲的没事做,那一巴掌你扇得好……我也应该说声对不起,给你添了这么多无厘头的麻烦。”
姜锦年刚一离开大厦,就发现了傅承林的车。
她干脆挂掉了电话,走过去,站在车外,道:“不关你的事,你什么都没做。”
傅承林让她上来讲话。她拉开车门,坐在了副驾驶位,这辆车就开始缓速行驶,驶向前方一片未知区域。姜锦年问他要去哪里,他竟然回答:“跟我走,去我家。”
姜锦年没拒绝,只是调笑:“为什么要去你家?”
他认真道:“我有礼物送你,不能亲手带过来。”
姜锦年面露狐疑:“什么东西?活的?”
傅承林觉得女孩子太聪明不一定是好事,生活中可能丧失一些乐趣或新鲜感。总之,他用一个姜锦年已经猜到了的理由,将她本人骗进了家里。
正门一开,姜锦年一眼瞧见了一只趴在角落的橘猫。她沉思良久,叹气道:“房东介意我们养猫,所以我一直没养……”
傅承林住在一栋别墅里,客厅的天花板很高,边沿处镂刻了一层大理石浮雕。那只猫正在用爪子使劲挠墙,可惜墙壁质地坚硬,猫爪根本就抠不出什么。
傅承林忽略了宠物猫的调皮。他蹲下来,抚摸猫的脑袋,又说:“我有个妥善的解决办法,你可以把这只猫养在我家,想它的时候,就过来看看。”
第22章 秀致
橘色的猫尾巴拖在地板上,左右来回甩动。
地砖石料冰冷又坚硬,衬托了猫咪的蓬松柔软。姜锦年忍不住伸手触碰,尤其是猫的那双立耳,每摸一下她的心脏就颤一下。
啊,她爱撸猫。
她感慨道:“猫是造物主的恩赐。”
傅承林席地而坐。他拍掉了沾在衣服上的几根猫毛,解开袖扣,双手搭放在膝头。姜锦年偷偷瞄了他一眼,见他态度闲散放松,好像当年的学生模样。她知道他闲来无事时,就爱坐在公园里看景,临近草木树荫,假山凉亭。倘若有影影绰绰的光线被树叶筛落,那光斑会洒在他身上,深浅不一,悠然寂静。
这段记忆是很美好的。
她轻叹口气,将猫咪抱进了怀里:“说到底,这还是你的猫。等我以后攒够了钱,自己买了房子,我会再弄一只属于我的猫。”
傅承林私以为,姜锦年不按套路出牌。他随口一说:“分得那么清楚做什么?我只是帮你养着它……先给它起个名字吧。”
姜锦年不再推辞,斟酌着回答:“就叫汇率吧。”
她征求了一下傅承林的意见:“好听吗?”
傅承林答非所问:“今天英国脱欧的结果出来了,51.3%的群众支持脱欧,汇率市场大跳水,你还记得我们在泳池边打过的赌么?”
姜锦年立刻扭过脑袋。
傅承林将她的脸拨了回来。他的指尖轻轻杵着她的下巴,近一分则轻浮,退一分又显疏离。他其实挺想亲近她,就像她搓揉抚摸那只猫一样,这种冲动的来源不可寻――如果人类清楚自己每一种感官的发作机制,那么生物学将迎来一大飞跃。
姜锦年大约能猜到他已经不是坐怀不乱柳下惠。两人的对视持续了一段时间,她首先败下阵来,怀中抱着猫,脑袋慢慢垂下去,掩饰着微红的脸。
她说:“没错,我承认,我赌输了。根据新闻报道,英格兰地区下暴雨,冲垮了伦敦的投票站,一些支持留欧的人懒得出门……如果重新举办一次投票活动,我跟你保证,结果绝不是现在这样。”
傅承林抓了一把猫尾巴,念道:“你说过,输了要跟我姓。”
他嗓音更低:“傅锦年同学。”
姜锦年言而无信,反应很凶:“不要这么叫我。”
傅承林就叫她:“年年?”
两个字一出,化作珍珠般接连滚落心头,又在脑海里敲撞出重复的回音。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随便叫别人的小名,可耻!姜锦年理当愤慨,但她眼眸里水色潋滟,回望他的目光飘忽不定。
他拉开旁边的柜子――那是一个嵌入式小冰箱。抽屉里放满了几种饮料,他给自己拿了一罐啤酒,又问姜锦年想要什么,她摇了摇头,坐在一旁看他喝酒。
他掀开易拉罐的银环,捏在指间,手指骨节弯了弯,他还没开口,似乎是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