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外嫁倒也罢了,只是蕊儿有一次无意听几个婆子私下闲话,说是嫁出去的一个大丫头翠儿,哪里是得了什么太太口中的好人家,竟不知遭遇了什么,倒被拐子弄到了手,像钟家的香水一样,飘洋过海,竟被人弄到南洋那外国鬼子的地方去了。
因此上,见自己的年纪越来越大,眼瞧着便要到钟家丫头们惯常的婚配期,蕊儿的心里,便有一股说不出的紧张与恐惧。也自然而然地开始为自己的后半生作起思量。
而在这思量中,她的一双眼睛,便不由自主地在钟家几位少爷身上盘桓起来。
她在钟家这许多年,尤其是在大太太身边浸淫,已颇能看出些山高水低。权衡之下,自然觉得三少爷才更适合自己寄托终身,并且若真能被三少爷收进房里,还可以被大太太继续视为自己人,自是更加安全。
只是没想到人算哪如天算,这钟家最是单纯厚道些的老三,却偏生接二连三,出了这许多事情出来。
因此在钟礼陷入昏迷不醒不际,蕊儿的一番心思,便不得不兜兜绕绕,竟把目光,又投落在六少爷钟智身上。
那钟智素来便是钟家花中之王,天生一条抹了蜜的舌头,在讨好女人上,无论太太奶奶,还是下人丫头,只要他动了心思,便都能贴得上来。
因此惯常在大太太身边出入之际,几个照面,便看出蕊儿眼中的一丝试探。他既天生花心,见到漂亮丫头便动邪念,又深知蕊儿常在大太太身边,自有可用之处,因此二人虽未挑明什么,却在眉目言语之间,有了一丝无形的默契。
不过这会子钟九领来了大夫,竟然说三少爷极可能恢复过来,陪着何意如在侧的蕊儿,心里便又有了几分活动,毕竟在给三少和六少做姨太太之间,她还是倾心于纯良的钟礼多些。
因此在太太和钟九进入佛堂密议之后,她便一边留神着外面,一边却把耳朵紧贴在门缝之上,想知道太太究竟要说些什么和三少爷有关的事。却不料,竟把钟九和何意如的言谈听个清清楚楚。
当听明三少爷与钟飞鸿竟是叔侄女关系之际,蕊儿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待到又听得大太太最后这暗藏玄机的冷语,她更是浑身哆嗦,这工夫,她那有些摇摆的念头,刹时便又转向了六少爷那边,哪里还敢去趟大房的浑水。
且不说蕊儿如何在佛堂外胆颤心惊,便是佛堂内的钟九,在听到何意如这可开花不可结果的言语后,也愣怔了半晌,才默默点了点头,却又开口道:
“这法子虽是阴骛了些,却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倒也罢了。只是你若要老三他们留在身边,势必就要让他日后成为大房的执掌,总不能无权无势,落到二房三房的下风去。可现下咱们方扶起了老七,偏他又干得极好,如此下去,必将声望过人,届时你又将如何处置老七夫妇?”
何意如听他此言,便不住点头,道:
“我原也正要与你商谈此事,因我早在泊春苑安插下人手,所以刚得了密报,似是老大手里那祖传秘方,现下便在老七夫妇手中。我因不想打草惊蛇,故而暂未动作,只等与你商议。现下钟家这种状态,你原是在外头做大事之人,自是比我更有谋略,我倒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钟九沉吟半晌,捻着胡须道:
“老七其人,虽不声不响,却极有成算。我原对他留意不多,但现下看来,倒怕是有养虎成患之嫌,日后必要寻出个治他的机会,断不能常留身边。只不过现下来看,二房三房都已经跃跃欲试,尤其是二房兄妹,据我暗中观察,恐怕已耐不住势头,很快便要与你撕破面皮,所以这会子,倒还是先且利用老七为好,待他与老二老六斗得三败俱伤,咱们自然有收拾他的办法。”
何意如听他所言,便无声地与他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的目光里,已尽是心意互通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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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从早上起来,便是一副黑云压境,山雨欲来之势。
钟家千好万好,只是后宅的地势略有些低,时常雨水过大之时,便会有院子里的雨水倒灌进屋子的时候。
因此这日见有大雨之势,各房各院便如同以往般,早早作了准备,备了沙袋等物,只是这雨,却一直没有来。
钟九一大早便带了收拾齐整的钟飞鸿,陪着那医生一齐赶到了钟家。
钟飞鸿在当家的爷爷向自己保证,不再拦阻她与钟礼之事,并欲带她去配合医治钟礼时,立即便有了精神,也恢复了饮食,只愿自己这一去,能让钟礼从昏迷中醒来。
钟家早传遍了这个消息,不同人等,各怀心事,倒都借着关切之意,来到三少爷房中客厅守候。
那医生便不许他人作陪,只带了钟飞鸿一人进到钟礼的卧室。
何意如在外面坐立不安,便连蕊儿端来的清心安神汤都喝不下。一抬头间,竟看到出门在外的六少爷钟智进了门来。
原来钟智此时刚刚回城,在进了宅门后,尚还未及休息,听说钟礼这里的事情,他为人机变,处处逢迎,便撑着倦意跟着三太太一同过来探视。
蕊儿因见他忽然进门,端着安神汤的手便不禁一抖,倒险些将汤都洒了出来。
钟智看在眼里,便笑着上前道;“我在南边呆了这一程子,都说广州的汤水最好,我却偏惦记着家里的味道。大娘既喝不下去这汤,我刚进门,倒乏得很,便赏我喝了它罢。”
何意如自然点头应允,钟智便到蕊儿手上端了汤来,一接一送间,已在她雪白的腕子上摸了一把,递了个暧昧的眼神过去。
何意如心神不宁,勉强和钟九说了几名闲话,忽然听到里面钟飞鸿惊叫一声,紧接着竟哭泣起来。
何意如急忙站起身,便又听到她断断续续道:“你醒了…你总算是醒过来了…终是不枉,我为你绝食这些天了!”
她和钟九对视一眼,眼睛一红,便忙在口中念了几声佛。
医生这便让她和钟九先进去,只说三少爷果然如他所料,真的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只是这会子精神上还有些怔忡,一时间不能见太多的人,便让两个长辈先试着接触一下。
何意如与钟九忙走到内室,却见钟礼已经坐了起来,半靠在床头上,眼睛看着床边的钟飞鸿,那神色间,似乎既是喜欢,又有些害怕,想是他刚刚醒转,头脑不清,一时间还有些懵懂。
待到看见母亲和钟九前后脚进来,钟礼的瞳孔瞬间收缩了一下,却无人看见,便已又恢复到茫然失措的神态中。
何意如试着问他些话,他略想一想,也能一一回答,倒还保留着过去的记忆。
一边的钟飞鸿激动得哭了一阵子后,便拉着钟礼的手,眼睛里满是青春少女挡不住的兴奋之情。
“三哥,你能醒转过来,对我来说,自是天下第一大的喜讯,不过现下,飞鸿还有第二个喜讯要说与你听,你抓紧些我的手,一会儿听到了,千万不要太过激动才好。”
钟九和何意如便知她终是少年心性,必是要把家里同意他们相爱的事,现下便告诉钟礼。
果然,钟飞鸿按捺不住兴奋,指着钟九和何意如道:
“三哥,你可知道,爷爷和大娘都已经承诺了我们,等你大好了,便可以…在一起呢!”
说到后面,少女之心显现,便脸红了起来。
钟礼听到她这句话,身体似乎重重地晃了晃,目光在钟九与何意如身上一扫,便又收了回去,只轻轻握住钟飞鸿的手,点了点头。
那一刻,竟无人看到在他眼中,闪过一抹绝望而又悲凉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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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没有下的雨,到了傍晚时分,竟然一点点,开始飘洒起来。
秦淮这几日竟比钟信更多了些在调香室鼓捣香料的瘾。
无论白日或是晚上,只要得空,便总想去那里弄上一些工夫。
钟信不在,他自是记不得“钟桂花”的上百种香源,所以倒也不拘泥于它,而是自己大着胆子,利用各种现成的香材,试着调制自己喜好的香料出来。
虽然在牛刀小试后,利用一些香材和从前的经验,也鼓捣出几种香水出来,但是效果和味道,总觉得离“钟桂花”或是当下流行的一些经典香水还差了些许。
这会子,钟信还在前面太太院里忙着三少爷醒后的一些琐事,秦淮本想再去调香室看一看,却发现外面的雨,忽然间变了势,竟然如瓢泼般,铺天盖地而来。
他断了去调香室的念头,心里又隐隐有些担心钟信,不知其是不是正在回来的路上。
一念及此,他便踱到窗前,隔着窗子看着跨院里的景致。
只见院子里这工夫已经满地都是积水,水面上翻滚着雪白的泡泡,而那些花草树木,在风雨中东摇西晃,倒像是被雨困住的美人。
而窗子正对面,便是那株秦淮最爱的四时锦,此刻在风雨中,枝干坚韧,竟比其他花草更显得顽强一些。秦淮看着它满树的花朵,在雨水的冲击下依旧牢牢站立枝头,竟不似好多别的花树,都已经被吹了落下好多残花。
而让秦淮更觉诧异的是,这光景,原不是四时锦变色的时辰,可是他却眼看着那些花朵的顔色,在雨水中一点点变化起来。显然这花确是如钟信所说,顺时顺势,极富机变。
秦淮的眼睛盯着那变色的花朵,恍惚之间,天上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漆黑的夜空,也同时让秦淮的脑海里,忽然间闪出一个特别的念头。
他正因那念头而一阵兴奋,却见跨院门前人影一动,竟是钟信快步跑了进来。
显然这雨正下在他回来的途中,无遮无挡,竟把他浇得直如落汤鸡一般。
秦淮忙迎到门口,却见钟信竟不急着进来,而是在门口开始用备好的沙袋,堵起门来。
秦淮用力喊了他两声,钟信又堵了几下子,方进了房门。这工夫他整个人已经湿得不成体统,衣衫裤子无一干处,倒全贴在身上,露出了一身结实的肌肉线条。
这光景外面大雨滂沱,丫头婆子都被堵在正院的屋子里,一时间,整个跨院倒好像是一个被风雨隔住的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秦淮急忙让钟信快点脱下湿透的衣裳,一边自去寻了毛巾和他的干衣服过来,嘴里忍不住便嘟囔道:
“真真是不懂你这个人,便是忽然下了雨,路上也尽是各房的院子,随便进去哪一间先躲躲就是,怎么倒偏要顶着雨回来。”
钟信身子虽然结实,被这样瓢泼的大雨打个精透,脸色也见了青白。因听见秦淮这话,便低低道:
“咱家这院子地势低洼,这样大的雨,若堵不好门口,必灌了水进来。那些下人我素是知道的,这光景,必都躲得精光,所以还是赶紧回来,免得嫂子一个人在家里被水淹了,倒是要受了罪。”
秦淮听他这话,心中莫名一动,一时倒不知怎么接下去,只好把毛巾扔到他手里。
钟信先是用大毛巾擦了擦头发,略犹豫了一刻,因身上实是凉得透了,便动手脱下身上的长衫和中衣,剩下裤子的时候,却住了手,只用毛衣擦起上身来。
秦淮斜了他一眼,只见他裸裎的上半身被冷雨打得湿淋淋的,被毛巾用力擦拭后,又隐隐透出些泛红的肌理,大约是离得有些近了,竟能从他身上,闻到一股潮湿中却透着雄性热度的特殊味道。
显然他没好意思直接脱了外裤,只好任湿乎乎的裤子缠裹在两条修长的腿上,此刻便还在往地面滴着雨水。
在室内灯光的照射下,他整个下半身湿透的布料,这工夫竟成了半透明一般,隐约便可见到结实有力的肌肉线条。秦淮本不想多看,可是偏偏见他的裤袋里塞着一个长筒状的物事,在湿漉漉的布料下格外突出,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钟信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眼神,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一样,急忙伸手进去,将那物事掏了来,递给秦淮。
“嫂子且看看这个。”
秦淮看了一眼那物,竟是一个已略略打湿的纸卷。他不及打开,嘴里却对他道:“你还是快些去里面换了裤子是正经,再这样湿着,再结实的身子也扛不起。”
钟信听他略有些埋怨的口气,嘴角动了动,似笑非笑,便拎着干衣物进了里间。这边秦淮便有些好奇地打开那纸卷,原来竟是一个印制的公文状的东西,他辩识了下那些繁体的文字,竟然都还识得,便轻轻念了出来。
“兹有全国香料商务总会,特向全华埠香料生产公司及个人,发出如下通知:本会现举办华埠第一届‘香水皇帝’大赛,凡中华人士,无论各界,喜爱香水者,皆可研制香水一品参赛。本次大赛的起止时间为即日起至*年*月*日止,望喜研制香水者,踊跃参加,壮我大中华香料之威,香水之魅。待报名截止,所参赛之香水皆由总会特邀全球顶级香料专家作为评审,公选出香型独特、意远幽长的香水一品,作为本届的香水皇帝,并颁以金质奖牌,公告于世,特此通知。”
秦淮方方将这通知读完,才发现钟信已换了干的中衣,站在自己身后,轻声道:
“接到这劳什子时,听那商会中人讲,安家已经捷足先登,报了名号。”
秦淮听到安家两个字,眉毛登时便皱了起来。
虽说上次在安家那场戏,自己和钟信事先已经有了默契,知道他在关键时刻,定会现身救护自己。
可是一回想到其时安醒生在自己面前丑态毕出的样子,秦淮便还是会感到厌恶与气恼,而这气恼,甚至会莫名连钟信也捎带上一些。
本来嘛,谁让他还是来得晚了那么一点点,让安醒生在自己面前竟脱了那么许多,那家伙的死人样子,倒好像谁稀罕看一样。
“这东西不是谁都可以报名吗,又不是谁报得早,谁就能得香水皇帝了。”
秦淮一边对安家早早报名作出嗤之以鼻状,一边把那纸卷顺手扔还给钟信,脸上鄙夷却极生动的神情看在钟信眼里,竟有一种让他倍感好奇的特殊味道。
他将那纸卷认真收好,又低声道:“不过听说安家这次下了血本,专门请了西洋的什么专家过来,说是定要研制出一款胜过‘钟桂花’的香水,来夺这香水皇帝的名头。”
秦淮听他这话,心里不由便想起方才浮现出的那个念头,忽然咬住牙根儿,对钟信道:
“许他研制,难道别人便研制不得?叔叔,我现下正有一个新鲜的想法,也是和研制新香水有关,若当真可研制出来,莫说是安家,便是‘钟桂花’,也未必便敌不过!”
钟信被他忽然间兴奋的样子怔到了,眼前这个眉目有神,神色略有些激动的嫂子,又似乎和从前便极多变的他,有着新的不同。
“不知嫂子有了何样的想法,老七实是想洗耳恭听。”
秦淮身体里那股因有了极好创意而兴奋的劲头正盛,听他相问,竟一把抓住他的手,便往窗前走。
“你跟我来!”
钟信一只手被他抓在手里,只觉得那手柔韧温热,竟像是自带电流,一下子便传遍他的全身,腿脚都瞬间酥软了一般,恍惚中便被他拉到了窗前。
“叔叔,你看那株四时锦,便是它,给了我一个极新鲜的念头。现今的香水,种类虽多,却不外乎各种不同的香型,或浓或淡,或清新或神秘,或主打花果之香,或选取动物之香,骨子里,还是大同小异。便是咱家的‘钟桂花’集众家之长,百年千载,终究也不过一个味道,时间长了,自然新鲜欠奉。”
钟信听他说得透彻,显是确对香水有过认真的分析,便点头道:“嫂子说得很是,现今香水的状况,倒确是如此,只不知嫂子又有何新鲜创意呢?”
秦淮指了指雨中傲然开放的四时锦,“所以我受这奇花不时变色的启发,便是想要研制出一款,也可以不时变换味道的香水出来。到时候,这手中的香水虽只有一瓶,但是在不同的时辰,不同的环境,在使用这香水的时候,却可以变化出不同的味道,岂不是绝妙?”
钟信一双眼睛稍稍眯起来,怔怔地看了他半晌,低低道:
“嫂子,这想法固然是美妙绝伦,可是老七窃以为,怕是太梦幻了些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