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中对撞了一下,又都飞快地垂下了眼帘。
秦淮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面前同样表情微妙的钟信,不知为何,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变得冷静下来。
钟信这几句话说得别有深意,秦淮却并未感觉到意外。
因为他知道,对于钟信,自己心里掌握着其他人都不具备的底限。
那就是大哥钟仁的暴死,不管到底死于何种原因,在他的心底,都绝不会悲伤,甚至可以肯定的说,是在狂喜。
只不过这个擅长伪装自己的小叔子,绝对不会轻易表露出来罢了。
虽然如钟信那会对自己所说,桥归桥,路归路,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谁也不知日后又会如何。
但是秦淮知道,在钟仁暴死这件事上,钟信想做的,却是和自己走在同一座独木桥上。
因为,他要最大程度地撇开他自己,保全他自己。
毕竟在钟仁突然横死之际,这整个院子里、卧房中,便只有秦淮和他两个人。
而且重要的是,在钟仁临死之前,又曾喝过他亲手煮好的参茶。
所以,以他的性格和心机,又怎么会不想听到嫂子最后将要给出的、那个要面对钟家所有人的答案呢?
他一定是要听完,才会走的!
秦淮深吸了一口气。
“叔叔,我把方才发生的事情说一次,你听好了,若有人问到,也好说得清楚一点。”
钟信看似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昨天晚上,大爷本是不打算来家庙的,可他一是想过来陪陪太太,二是担心我初次来宝轮寺,一个人形单影只,太过寂寞,因此虽顶风冒雨,还是来了这里。谁知事不凑巧,却偏生出了淫僧那档子事儿,大爷心情不佳,在家庙和住持等人生了好大的气,回来后便直说胸口疼。我宽慰了半天,方才睡下 。”
钟信见秦淮一边说一边不时看向钟仁的尸体,目光中似有怯意,便将身体慢慢移过去,挡在秦淮和钟仁的尸身前面。
“待到今儿个一早,天还没亮,大爷却偏偏醒了过来。大约是昨夜换了地方的缘故,大爷醒来后便兴奋得紧,定要与我行房。因近年来大爷接连娶过数房奶奶,身子耗得空了,向来都是用药支着身子,所以整个人虚得厉害。这段日子,已是非常不好,甚至…已不能再行房事。”
秦淮说到此处,只听钟信微微咳了一声,却并未言语。
“因此那会子,大爷便把随身带的药取了出来。因这些年来,大爷用药时都是用参茶送服,因此特特召唤了老七,让他起来燉了参茶。待参茶燉好,大爷便把那迷药‘雏儿斩’掺了进去,让我吃上一些,而他自己,因担心起不了阳,又比平日多用了好些下去。”
钟信又微微咳了一声,看着秦淮的目光里,竟隐隐有一种赞赏的意味。
“用了药后,大爷又说要同我一起在那木涌里共浴,顺便行了那事。他与我共进了浴间后,我刚要脱了中衣,却听他大叫一声,一只手捂着心口,整个人却在不停地发抖,我因害怕,刚想过去扶他回房,谁知他一头栽过来,压在我身上,眼睛鼻子各处都齐齐喷出血来,那样子,既让人害怕,又真真是可怜啊!”
秦淮一口气将自己心中想好的话都说了出来。
这些话,参考了钟信透露给他的那些细节,可以让熟知这些往事的人,自然而然便会将眼前的事故,与当年那些曾经发生在大房里的经历,关联在一起。
只不过,从前死去的人,都是大房的奶奶。而这次,死者调换了角色,服药过量的,终于轮到了钟家的大爷。
在编想出这样一番情节的时候,秦淮也知道这里面最重要的,便是钟家一定会将自己视作最大的怀疑对象。
所以他才在钟信讲述的往事中吸取了经验,自己也赶紧服用了那迷药下去。这样如果报官后有人查验,自己体内自然也和钟仁一样,都有药物的痕迹。
只不过就像当年一样,有人过了量,有人侥了幸。
而之所以特意提到让老七起早燉茶,自然也是因为那药着实是掺了参茶后才喝了下去,如果不提,在查验中,反而会出了纰漏。
钟信听他说完这番话,有一阵没有言语,只是在不知不觉中,身体却恢复了佝偻的样子。
片刻后,他躬身朝秦淮微施一礼,语气一如寻常,依旧是那副卑微的模样。
“嫂子,老七都已经记下了,我这就去家庙通传大哥的死讯,差不多回来时,相关人等,便也都会到了。”
秦淮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他话中隐含的意思。
钟信转身便朝外走,到了浴室门口的时候,却忽然转了身。
他的目光在钟仁愈显冰冷可怖的身体上看了看,继而,落到了秦淮极度苍白的脸上。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此时的秦淮,双眸里装满了恐惧与紧张。
毕竟钟信此时走后,这偌大一座庭院里,只有他和一具冰冷的尸首,一齐躺在昏暗的浴室中,那情景,着实让人惊恐。
“嫂子,老七知道这会子,谁留在这里,都不会好过。老七有个法子,可以暂避了眼前的情状,只不知嫂子可愿意试上一试。”
秦淮紧紧地咬着牙根儿,却不说话,只用力点了点头。
钟信慢慢走到他的身前,眼中忽然闪过一道光芒,猛地伸出右掌,用力砍在秦淮后颈之上。
秦淮只轻哼了一声,便一头栽了在了钟仁的身上,一动不动。
钟信转身欲走,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俯下身,将手伸进了秦淮的怀里。
第26章
方才秦淮从钟仁手中取走那个物件的时候,钟信便已经看在眼里。
这个临死前还紧紧握在钟仁手中的物件, 想来, 一定是钟仁特别看重的东西。
钟信很快便把那东西从秦淮怀中掏了出来,在手上轻轻抖了抖, 那块看不出是何种原料的物件舒展开来,显出了原本的形状。
它的材质柔软又坚韧, 摸着仅有薄薄的一层,看起来不像是有夹层或是其他机关的样子。
钟信仔细看着它的形状, 目光却被它悬垂在洞眼处的铜锁吸引了。他浓重的眉毛皱了起来, 似乎想不出这个亵裤样的物事到底是什么。
他的目光似是在无意中落在一旁的秦淮身上,男嫂子仅穿着半透明的白府绸衣裤, 被血污染湿后,凸显出了苗条的腰身和修长的腿。
看着包裹在白府绸裤中的隐约轮廓,钟信忽然间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手中这物件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的脸瞬间变得滚烫起来。
手里那件东西像竟是瞬间变了模样,不再单纯只是一块布料,而是多了某种奇怪的温度和气息。
钟信眼中浮现出失望和羞耻兼具的神情,两只手迅速将那物件折了下, 又重新塞回到秦淮的怀里。刚要起身时,他却似乎又想到了什么, 又慢慢蹲了下去,伸手在钟仁的怀里重新摸索起来。
片刻后,钟信的眼睛忽然一眯, 一把小巧的铜钥匙,落在他的手中。
卧室里的自鸣钟突然发出报时的脆响,他愣了下,来不及多想,便把那钥匙藏在了怀中。
地上,那个被他打昏的男人一动不动,俯在钟仁的身体上,像是一只被人施了虐的猫。
钟信用力看了他一眼,他知道,就算是猫,这也是一只曾经被钟仁和自己都看走了眼的猫。
只不过这个像猫的男人,在自己未来的路上,到底会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一切,还未可知。
他摇了摇头,再无暇顾及其他,推开门匆匆去了。
当秦淮睡开眼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既没有躺在浴室冰冷的地面,也没有睡在卧室的大床,而是坐在别院大花厅的地面上,背靠着花厅里的松木柱子,目光所及,才发现自己的脚上连鞋都没有穿。
那双曾经被钟信在脚盆中揉搓过的雪白脚掌,此时却沾染着血污,踩在冰冷的地面上。
那冰凉的触感从脚心反射上来,才让秦淮从昏沉懵懂中真正惊醒,举目四顾,却发现大花厅里人影幢幢,似乎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
“老大媳妇儿醒了!”
发出这急促声音的,是二房太太莫婉贞。
在钟信找到宝轮寺僧人,把钟仁暴亡的消息送给正在赏玩风景的钟家人时,大太太何意如立时便昏厥了过去。
这消息对钟家任何一人来说,都可谓是晴天霹雳。只不过在霹雳过后,是惊恐伤心还是暗自欢喜,便不得而知了。
大小姐钟毓、三少爷钟礼同钟仁是一母同胞,得知大哥突然暴死,自然是又惊又悲。
尤其钟毓见母亲昏厥,更是急火攻心,一边吵着让人赶紧去报官,一边对在一边发怔的邱墨林连嚷带叫,让他赶紧把车子开过来。
邱墨林听到这消息时,整个人瞬时呆了。
昨天夜里在葡萄架下,大舅子跷着后脚跟偷看他自己老婆的情形,一下子便浮现在他的眼前。
在想到这个画面后,邱墨林略略感慨,脑海里很快便浮现出一个新的念头。
大舅子突然横死,那又骚又白的男嫂子,岂不是在转瞬之间,已经变成了小寡夫?
而敲开风流寡夫的门,不正是自己最擅长的吗!
他正在直着一双色眼胡思乱想,一边又悲又急的钟毓见他木讷不动,竟似没听见自己言语一般,不由火冒三丈,登时破口大骂起来。
邱墨林这才如梦初醒,忙喏喏连声,跑去把汽车开了过来。
大房嫡长子暴毙,大太太何意如又昏迷不醒,这边二房三房的众人围前围后,又是擦泪又是安慰,倒都是做足了面上的功课。
只有于汀兰借着身子不便,却不往前凑趣,只和丫头锦儿在一旁耳语了半响。锦儿连连点头,便趁乱匆匆离了众人,自行雇了辆车,竟往附近找能打电话的电报局去了。
这边钟智、钟礼及邱墨林的汽车都已备好,又将何意如抬到车上,众人仓皇上车,阖家人众便一溜烟往宝轮寺开去。
到了家庙,钟信和住持等几个和尚正在门前焦急地候着,众人一边七嘴八舌的询问于他,一边将大太太暂且抬到花厅里,留下人照顾,其他人便急匆匆往钟仁与秦淮所住的别院而来。
待得到了别院,女人们都在客厅等着,钟礼钟智并邱墨林钟信等男人便径自冲进了卧室。
待看见大哥钟仁横尸当地,七窍流血的惨状,钟家两个少爷未兔死狐悲,登时便掉下了泪。
只邱墨林一双眼睛却另有所属,只瞄着钟仁身上昏迷的秦淮,偷偷地看个不住。
这几人中邱墨林是外姓人,除却他后便是以钟礼为长。只是三少爷向来只知舞文弄墨,虽是一肚子学问,却是个不中用的书生。此刻虽然对着大哥的尸首不停啜泣,却根本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钟信站在他几人身后,眼睛亦不时瞥向尤在昏迷中的秦淮。
只见他这会子浑身的血污已有些干涸,一张素白的脸上却全无血色。钟信心中不由一怔,不知自己方才出手致他昏迷那一下,是不是有些重了。
这工夫,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哭喊之声,却是钟毓见里面迟迟没有动静,心中焦躁,哭闹着要冲进来看大哥一眼。
吵闹声中,客厅门口忽然传来一个男子浑厚的声音。
“大家且先稳一稳情绪,莫要悲伤过度,先乱了自家分寸!”
来人竟是钟氏一族的族长钟九,在他身边的,却正是钟家的二少爷钟义。
钟义接到于汀兰丫头的电话,先是惊诧了片刻,在思量了些许工夫后,马上便联系上了钟氏的族长钟九。
钟九听得钟仁暴死,吃惊之外,赶紧放下手中事务,又通知了族中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相约着共同往宝轮寺而来。
毕竟钟家在钟氏一族中地位显赫,族中各门各户不论贫富,或多或少都沾着些钟家香料的生意。而现今当家的老大突然横死,后续该如何安排,自是涉及各门的长远利益,因此众人皆不敢耽误,踩大了汽车油门而来。
钟义这边紧着往宝轮寺赶,那边在离开公司前,却命人给家里几个管事的下人捎了大爷出事的消息,让他们马上带人把泊春苑守住,不许任何一个丫头婆子进出,更不许有人捎带东西出来。哪怕是一张草纸,也不许在这个节骨眼儿离开大少爷的房门。
众人见钟义和族中这些长辈来到,才像是有了主心骨,没有方才那般混乱了。
钟毓这会子虽然心中伤痛,但是见钟义过来之后,和钟九等人又商又量,比比画画,隐然透出一种钟家新一代掌权人的架势,她便只觉心中大不痛快。
尤其是看见于汀兰不仅没有半分悲戚之意,反倒是坐得远远的,摇着扇子,一脸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