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伦听他这话,似乎犹豫了一下,却忽然又转成了英语,笑着对秦淮道:
“秦,恕我冒眛,和你多说两句。我自打来到中国后,大多时候,都是在用中文勉强与人交流,虽然也有懂英文之人,可是语法声调,听起来甚是难过。而今日与你说英文的时候,却感觉整个人非常畅快,可以说是我来这里后感觉最自在的时光。所以我现在有个不情不请,能不能在闲暇时,偶尔给你打个电话,陪我说上几句英文呢?”
秦淮没想到这个叫布伦的洋人这样主动热情,明明已经知道了自己男妻的身份,却还要同自己电话联系,倒真是有些难缠。
只是对方所说的话并没有什么过分的地方,并且他又是赛事的评委,自己虽然不想投机取巧,拉什么关系,却也没有必要上来就得罪评委,做给自己减分的事。
既这样想,他便轻轻朝布伦点了点头,也用英语道:
“其实我的英文水平也非常有限,不过承蒙布伦先生不嫌弃,我倒是可以陪您说上一点简单些的。而且您是香水方面的专家,届时我倒可一请教一些专业上的问题,便也是我的幸运了。”
钟信见他二人忽然间又说上了洋文,并且那洋鬼子的脸上满是兴奋的表情,终于忍不住对秦淮道:
“既已报好了名,不如便早点回去,家里面那些花草,还等着人浇水施肥。素常都是我做这些,若是误了时间,那些外人不懂它们的脾性,乱浇乱弄,怕是把好好的花,都要扰出病来,倒怕是活不成了。”
秦淮听他这话,心中一动,与布伦示了意后,便转身出了门,一声未吭。
在回去的车子上,两个人有好一阵都没有言语。
秦淮心中忐忑不安,知道钟信方才那些话里,似乎透着些对自己与洋人交流的不满。但更重要的是,自己从无意中暴露出会说洋文这件事,显然在钟信心里,已经扔下了一个惊天的大雷。
虽然在之前二人相处的时间里,自己也未免有很多与从前男嫂子不尽相同之处,但是那些行径,还可以勉强用自己受钟仁暴死刺激,从而性情大变来进行解释。
可是一个相公堂子里出身的雏儿相公,倒像出留洋归来的钟飞鸿一般,满嘴里能说上洋文,却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吧。
那么自己,究竟该如何去圆这个缺呢。
这工夫,秦淮坐在后座上胡思乱想,可是前面的钟信不知在思虑什么,一路上却并未出言相询。
车子开来开去,却似乎并未朝钟家的方向行驶,只不过秦淮出门甚少,外面的景致虽然与钟家所在区域相差甚远,他一时间倒并未留意。
直至车子慢慢开至一条半新不旧的老街上,其时正值华灯初上,那条街却明显和其他的街道不同,几乎每个院落门前,都悬挂着大红的灯笼,更兼有些小一点的院落,甚至挂出了其时还甚是少见的彩色霓虹灯箱。
而在这条街面上,最特别的,便是明显少了女子的身影,倒是油头粉面的男人,比别处多了一些。
秦淮心里有事,虽然觉得车子似乎放慢了速度,像是有意在这街道上慢慢行进,却并未多想。
直到车子在一处相当喧闹的院落前停下,半晌未动,他才回过神来,见钟信伸着头一直盯着那院门处,似是在寻找什么,便轻声道:
“这地方倒热闹得很,叔叔在这里停车,想是要寻什么相识的人吗?”
钟信的目光在那所院落的大门上已停留了片刻,听他相问,便微微侧过头,极深极重地看了秦淮一眼,摇摇头道:
“没事,只是车开得久了,略歇一歇而已。嫂子原也知道,我这人无趣得很,这地方如此热闹,里面的人,自是不会有我相识的。”
他嘴里说着,便启动了车子,只将一抹疑虑重重的眼神,在那座院落的灯箱上用力地瞥了一眼,便飞驰而去。
那霓虹闪烁的灯箱上,原镶着三个香艳的大字:箫香馆。
待秦淮与钟信回了钟家的光景,才知道大房这边,竟传出了三少爷的喜事。
原来被‘逼上梁山’的钟智,终于和大太太何意如表白了心意,欲娶钟飞鸿之妻。
当何意如终于从儿子的口中,得到他与钟飞鸿想要婚配的言语,即便是心中早有所料,大太太扶着蕊儿肩膀的手,还是不停地抖了又抖。
已经暗中知晓了内情的蕊儿连头都不敢抬,心中只不停地对自己说道:“造孽,真是造孽啊。”
何意如略缓了缓精神,终是多少年的城府,让她慢慢又恢复了常态。嘴上说着替他二人开心,这边又故作喜悦之状,亲自给钟九摇了电话过去,表面上是让知道这两个孩子终于做了决定,暗地里,也是给他发出信号,让他知道二人事先订下的计谋,终是要付之于行动了。
于是她笑着让钟礼去外边书房呆着,自己倒要和未来的媳妇说些体己话。
钟礼嘴上答应着,眼睛却像洞悉一切般,深深地看了眼母亲的笑脸,二话不说便出了门。
只是现下的钟礼,原已不是昔时一无所知的光景,母亲说什么,自便去做什么。
他往书房那边绕了绕,见左近无人,便飞快地又折返回来,倒偷偷去到何意如卧房后窗处,隔着纱窗,竖耳倾听。
只见室内的蕊儿正点着薫香,何意如正拉着钟飞鸿的手,温言软语,先是跟她说了些闲话,慢慢地便把话头引到女人的一些私事上来。
何意如只跟她道,自己家这老三原是胎子里带来的体弱,以至于从小便元气不足,倒看了不少的医生,也是无用。直到后来遇了一个南边的好大夫,给了几副上好的方子,才终将钟礼这体虚之病治得好转起来。
只是那大夫临行前特意叮嘱过,说是这孩子终是根基不牢,日后娶妻时,若要夫妻之事正常,且能顺利育了后代,则定要那女方常服了他给留下的一副丸药,才可以阴滋阳,固了钟礼的根基。这夫妻便也才能和美恩爱,绵延后代。
钟飞鸿虽是新派些的女子,却终究不过十八年华,听得这些,早面红耳赤。不过她一颗心全在钟礼身上,此时终得与他婚娶,已经兴奋莫名,听得这未来婆婆所说之事都是为钟礼与自己着想,哪能不知好歹,立时便对何意如保证,莫说是对钟礼有益的良药,便是毒药一碗,自己现下也定能喝下去。
她这话说出来,何意如故意拍了拍她的手,口中只道“胡说”二字,可是眼睛里,却露出一丝莫名的紧张。
见钟飞鸿这样痛快地接受,何意如便也不再多说,从一个只自己才能打开的小匣子里,珍重地取出一个瓷瓶,把它交给钟飞鸿。并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说与钟礼知道。毕竟男人都要面子,要是知道自己需要靠妻子服食药物来维持元气,未免怕他失了面子,倒容易引起不好的副作用出来。
钟飞鸿忙答应着将那药瓶收好,站在一边服侍的蕊儿一声不响,眼睛却盯着她揣进怀里的瓷瓶,微微蹙眉。
待到两人又闲话一会儿,说了些婚配之事,钟九那边便打来电话,说是府上已派了车来,接钟飞鸿回去,也要谈论些婚嫁之事。
待钟礼将钟飞鸿送到车上,与她挥手告别后,他勉强带着笑意的脸上,刹时竟没了一丝的血色。
他像是失去魂魄般独自往自己住处走了半晌,眼前晃来晃去,尽是母亲交给钟飞鸿的雪白瓷瓶。
他生性虽然单纯良善,但也仅限在昔时。而现下,他却早就已经猜到,那瓷瓶里的药丸,绝不是像母亲说的那样,是以阴补阳的良药,可以帮夫妻孕育后代。相反,那东西的用途,却必是让钟飞鸿吃了它后中,永远都不可能怀上孩子!
钟礼静静地站在一株歪脖树下,眼睛望着西天血红的残阳,嘴里却像是自言自语道:
“好妹妹,我已经害得你成了这个样子,若再让你吃了这样断子绝孙的药去,我钟礼又怎么有脸再面对你的眼睛。”
他叹了口气,又幽幽地道:“其实我并不怕死,怕得是我死了,你却也不能活。想来你爱的,自然是现下这个活着的、完整的我。那么若我虽然不死,但却不再完整的话…是不是,便不再是你心中的我了…”
第65章
泊春苑今晚的夜,似乎比素日里都要更幽深一些。
睡房中的红香锦被早已摊平在大床上, 可是被子里, 却空无一人。
秦淮正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着天边一弯淡白色的月亮。月光下的院子里看起来朦朦胧胧, 隐约中却可看见一个男人略有些驼背的身影,正手持一把喷壶, 一株株浇灌着院内的花草。
这男人,还真像他在报名处所说的那样, 从回来后, 便一声不吭,一直在院子里给花草施肥浇水。当然, 他最精心侍弄的,还是那株四时锦。
终于,所有的花木都已经浇好了水,施过了肥,钟信似乎往睡房这边看了一眼,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慢慢走了回来。
秦淮只觉得萦绕在心中整整一晚的紧张与忧虑,这时候随着钟信的脚步, 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下意识走到床前,静静地坐在自己那一边。
该来的, 跑不了。
钟信微垂着头进了睡房,余光中,可以看到嫂子还没有躺下, 似乎是在等自己回来。
他快手快脚地进到里面洗了洗,把方才一阵忙碌后汗湿的衣裳换了干爽的,才来到床边。
“这早晚了,嫂子倒还不困吗?”
钟信钻进了被子,一只手抓住灯绳,低声问了句。
秦淮瞥了他一眼,却只看到他一如寻常的淡然神色,心里荡了荡,也轻轻钻进了那锦被中。
钟信拉了下灯绳,房间里刹时间暗了下来,只有窗外的月光,却如不知人心意的孩子,不管不顾地跑进了房来。
良久,房间里都无人说话,只有两个男人略显粗重的喘息声。
大约是秦淮轻轻翻了一个身的缘故,一直侧身而卧的钟信,也忽然间平躺过来。
“嫂子,我知道你这工夫还没有睡着,我心里有一件事,倒想问问你。”
该来的,还是来了。
秦淮轻轻“嗯”了一声,“叔叔你说。”
“老七很想知道,嫂子那工夫和那洋人说的洋文,可也是和那洋乐器一般,都是那个欠妓院钱的假洋鬼子,教会你的吗?”
黑暗里钟信的声音很平静,并没有秦淮想像中的阴沉与质疑。
不过这会子,他的语气如何,似乎并不重要,让秦淮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这句话里,既似询问、又像是主动在给自己寻找出了答案。
而且最重要的,便是他说的这个答案,又恰恰正是秦淮思虑了一个晚上后,给自己寻找到的最佳理由。
“叔叔倒真是聪明的紧,我便会说上那几句不着调的洋文,可不就是昔时那个赖在堂子里不走的家伙教的。那光景妈妈见来的洋鬼子客人越来越多,只有我倒还算是个口齿伶俐可教的,便一并连那梵阿铃一起,都让他教了我些,好去顶他那还不上的嫖资。我那时年纪尚小,倒也觉得新鲜,便跟着学了一些,终不过是唬唬人的水平罢了。”
这工夫,秦淮忽然觉得满室里扰人的月光,似乎都变得光洁可人起来。
原来老七虽然阴狠多疑,但毕竟自己有之前和假洋鬼子学琴的经历,此时和学洋文接续上,倒也算是勉强说得过去。
钟信听他所言,便在枕上微微点了点头,只是嘴角,却莫名地隐去一丝似笑非笑的神色。
其实在他心里,原是有两个息息相关的问题。
如果按他起初的想法,在嫂子现下这个意料之中的回答后,钟信便想要继续问他,既然他在那堂子里有过这么多的往事与经历,却为什么,到了箫香馆的大门口,还没有一点重回旧地之人应有的反应。
毕竟当初钟仁娶他的时候,钟信可是大哥迎亲队伍中重要的一员,忙前忙后,亲自看着男嫂子从箫香馆的大门里被接了出来。
总不会他在那堂子里那许多年,便连那扇流光溢彩的院门,都不记得了吧。
所以这第二个问题,才是钟信心底里真正想知道的东西。
可是现在,他却轻轻对秦淮道:
“果然还是嫂子聪明,学了那洋文,便能和洋人说上话来。若便是我,定是没那个嘴巧的本事。好吧,这会子夜很深了,嫂子也赶紧安寝罢。”
暗夜中又只剩下两个假寐之人的呼吸声。
钟信微微睁着眼角,目光透过窗棂,似乎又看到了那株繁花满树的四时锦。
在他心里,之所以没有问出第二个问题,或许,便是与这奇花有关。
因为在他对着那花树喷洒之际,心底里一直有个念头在不停地翻涌。
那个性情多变、古怪神秘,但却又善良忠贞的漂亮男子,又何尝不像这眼前的四时锦一般,只要你掏出真心对他浇灌,他便会像这花枝一样,总会给你带来绚丽不可方物的各种惊喜。
钟信的眼前慢慢浮现出一个又一个的片断,那里头,有送去给母亲的精美点心,有抢救菊生时果敢冷静的修长双手,有扇在碧儿脸上响亮的耳光,当然更有两个人在一铺锦被之下肌肤无意中的碰撞。
便像现下,只要自己伸过手去,便可以摸到他温热的身体一样。
所以,即便身边的这个男人,有时会像四时锦一样变幻莫测,有着让人无法释怀的谜一般的玄机。但就像那花树一样,难道只因为无法掌握它为何会这样变化莫测,自己便一定要挖出它的根来,在它枯萎凋零后,来断定它变化的成因吗?
便真的是知道了成因,恐怕那花,也便彻底凋谢了。
这光景,窗外的月光似乎变得更加朦胧,倒像是笼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钟信慢慢闭上了眼睛,心里面只对自己轻轻道:
“好嫂子,或许老七对你,更喜欢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感觉罢。”
夜色愈发地深了,同样在这弯冷月下,钟家的六少爷钟智,却趁着月色,分花拂柳般,悄悄钻进了大太太院子的角门。
门里面一个苗条的身影见他进来,忙轻手轻脚将门关上,却转瞬间,便被钟智搂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