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悦派来跟着她的小侍女一路小跑跟在她边上, 小口喘着粗气劝慰她:“县主别急,很快就到了。”
霍妩却等不及了,她把心一横,喊了声“停轿”,就急急地从步撵上跳下来, 径自提起裙摆往前跑去,仍由小侍女在后头边跑边喊她。
一阵阵风刮的她眼角发红,她死咬着下唇,宋悦的话在她脑海里不住地回荡,她心里空落落的,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她要快点,再快点, 去到他身边。
一盏茶前,宋悦告诉她,卫旌笙的生母赵氏,前两日染了风寒,她久病未愈,这一场伤寒一下子就压垮了她,现今谁也不知道她还能撑多久,卫旌笙也已入宫侍疾, 赵氏多年无宠,借着卫旌笙封王一事才得以晋封从二品昭仪,这种事情总归不吉利,在宫里也没有人回去主动提及,也就是卫昶霖与卫旌笙交好,宋悦才会留意。
对七哥的生母,霍妩其实并没有什么印象,她位份不高,又长年抱病不出,就连卫旌笙,也从没有在霍妩面前提过自己的母亲。
宋悦告诉她,卫旌笙一早就遣人过来与她说,此事不必告诉霍妩,霍妩若是知道了,一定会跑去陪他,赵氏与霍妩并无干系,何苦让霍妩跑去沾了病气。
宋悦一直瞒得很好,只可惜到了最后还是没忍住。
霍妩额前沁出了细密的汗水,她头一次觉得这座皇宫居然有这么大,她怎么还没到赵昭仪所居的宫室呢!
她想,她七哥真是蠢笨,这种事情,瞒得了她一时,还瞒得了她一世吗!
什么吉不吉利,什么会不会过了病气,她怎么会在意这种事情!
霍妩不请楚卫旌笙与赵氏的关系究竟怎样,可那是他的母亲啊,陛下有这么多的子女,最在意的,最疼惜的那一个,永远都轮不到她七哥,七哥……七哥只有赵氏一个母亲啊!
她茫然地想,这个时候,如果我都不在他身边,他还能有谁呢?
赵昭仪住的柔英殿偏远得很,这里一向清静,少有人来,此时更是满室凄清,这座宫殿都浸染了浓浓的药香,服侍她的宫人跪在殿外,压抑着低低地啜泣,赵氏待下和善,她们不舍这个主子是一回事,更多的,却是在为自己的将来忧虑。
前头主子病死的,后来的主子总会嫌她们这些奴婢晦气,也不晓得下一路会被发配到什么地方当值。
卫旌笙跪坐在赵氏的床头,他低着头,木然地盯着自个儿的双手。
他记得,前世赵氏是在他成为摄政王后才病逝的,他与这个母亲之间虽谈不上母子情深,但也让她风光大葬,为她披麻戴孝,全了一世母子情分。
只是这一世,为什么会提前这么多?
卫旌笙把目光放在床榻上的女人身上,她吐息微弱,唇色发白,人瘦削得厉害,浑浑噩噩地躺在那儿,卫旌笙把她的手塞进被里,为她压好被角。
赵氏半睁着眼,眼神虚空得看着头顶,她的嘴一张一合地,似乎在反复叫着一个名字,卫旌笙附耳过去,也只听听清草草的几个音节。
那是他没有听过的一个名字。
卫旌笙突然很想问一问他的母亲,这个名字的主人在你眼中,就这样重要吗?
那我呢,我是你的亲生儿子,可是母亲,你真的看到过我吗?
他还记得小时候,他的母亲还未失宠,父皇不顾路远,常常过来看她们母子,也曾把他高举起来逗他玩,只是无论父皇说什么,赏赐母亲多少东西,母亲总是淡淡的,连个笑容都很少见到。
久而久之,父皇也倦了,再不愿来这里,见母亲的一张冷面了。
赵氏失宠,连带着卫旌笙也被宫中年纪相仿的皇子看不上,他白日里受人奚落,回宫里时对着赵氏,却绝口不提白天的事。
他当时想,父皇不来了,母妃心里肯定也不好受,我不能再拿这些事去惹母妃心烦了。
卫泓奕幼时脾气比他后来更甚,见了卫旌笙总要讽他几句,卫旌笙旁的能忍,却容不得他说赵氏的不是,他鼓足勇气向卫泓奕挥拳,可他那时是真的体弱,宫人从来拜高踩低,他是皇子,无人敢对他动手,所以,他们只敢一个劲儿地拉住他,不让他碰到卫泓奕,却没拦住卫泓奕一拳头往他身上招呼。
此事闹到了父皇跟前,父皇罚他们两个一起留在学监抄书,他看见陈淑妃一早就来了,她柔声哄他,给卫泓奕带来吃食,卫旌笙坐在角落里看着,时不时渴盼地望向窗外。
还是卫泓奕戳破了他的希望,他站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地告诉他:“别等了,连你母妃都不喜欢你,她都不来看你!”
卫旌笙没有理他,由他在他面前叫嚣。
他回柔英殿的时候已经入夜,他看见赵氏跪在殿里的小祠堂那儿,手握一圈佛珠,她听见他回来了,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小小的卫旌笙心口发酸,他扑过去抱住赵氏,颤抖着问她:“母妃是不是今日有事在忙,所以才不来看我的?”
其实他心里清楚,赵氏日日把自己关在宫门里抄经礼佛,根本没有什么要紧事可以去做。
赵氏没有回抱住他,她弯腰将经书翻了一页,与他道:“你回去吧,别扰了我。”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要与卫泓奕打架,他有没有受伤,吃没吃过东西。
什么都没有。
卫旌笙不肯放手,他飞快地说道:“母妃不要怕!都说子凭母贵,但也有母凭子贵的!父皇不来看母妃,母妃也不要伤心,旌笙会一直陪着母亲,旌笙会争气,会好好念书,会努力学武,旌笙一定不会让母妃失望的!”
赵氏沉默了许久,卫旌笙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听见赵氏叹了口气,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卫旌笙心口一颤。
然而赵氏只是轻轻把卫旌笙抱着他的手挪开,与他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母妃喜欢清静,以后你若无事,不必总过来和我请安了。”
她的他的眼神里,平静而又深沉,就像她面前坐着的,只是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那里面唯独没有卫旌笙下午在陈淑妃眼里看见的,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疼惜与爱。
卫旌笙如坠冰窖。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般,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的母亲是真的不喜欢他,或者说,她是希望,她从来没有生下过他这个儿子。
卫旌笙松开手,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寝殿,那一晚,他睁着眼将自己埋在膝盖里,一夜无眠。他想着,如果这个时候,母亲能来看看我,来抱一抱我该有多好啊,不,不只是母亲,不论是谁,能在这时候陪陪我就好了。
然而始终没有人来。
天亮时,卫旌笙做了一个决定,他想,母亲不喜欢我,不把我当儿子看待,那我也不再希求什么了。
等她老了,我就给她一世荣华,再为她养老送终,也算全了这一场母子情分。
只是有的时候,他还是会忍不住想,难道我就这样讨人嫌,连我的生身母亲,都这样不喜欢我。
他已长大,他有过泼天的富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利,就算是重新来过的这一世,他也在一步步地积累资本,他从来目标明确,坚定了一个方向,就会矢志不渝地向那里前行。
可他坐在这里,在他气息奄奄的母亲面前,他仿佛回到了最开始的过去,他还是深夜里那个期待拥抱的稚龄孩童。
卫旌笙忽然听见身后有人推门而入,来人步履匆匆,走得很急,大步绕过最后一道屏风直奔赵氏的寝殿而来。
卫旌笙蹙眉,正想开口命对方退下,可比他的话更快的,是那人的动作。
她扑过来跪在地上,紧紧地搂住他,她抖得厉害,正极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她不住地在他耳边与他说话,她说:“七哥我来陪你了,七哥你别怕,也不要太担心,我,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但是我在这里!”
“赵娘娘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七哥我在,你不要怕!”
霍妩绕过屏风一进来,就看见卫旌笙直挺挺地跪在赵氏床前,他冷着一张脸,也不知道在想写什么。
她顾不得多想,便冲过去抱住了他,她自问从来不是多机灵的女孩子,眼下这情况,她没有好办法可以安慰他,就只好这样陪着他,至少能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
卫旌笙闭上眼,感受着少女传给他的温暖。
多年前没有等到的那个拥抱,在今天,他终于等到了。
过了片刻,他才推开霍妩,盯着她道:“谁告诉你这件事的,迎喜避白这个道理,你难道没有听过吗?”
霍妩道:“不是,我不信这个,我……”
卫旌笙打断她的话,“说什么傻话,我母妃病重,这里药气太深,你快回去,听话。”
话说到最后,他不觉加重了语气。卫旌笙从前也不信这些,可想想霍妩前世被魂魄夺舍,再思及他们两个人生重来一事,他不由得不信。
对于霍妩,无论什么不吉祥的事,他都巴不得她离得越远越好。
霍妩本是好意来看他的,她满腔对他的担忧,可到了卫旌笙面前,就被他劈头盖脸一盆冷水浇下来,少女垂头丧气地,不死心地问:“七哥你怎么这样迷信的,倒像个老太太。照你这说法,难道你以后有个伤病,还不许我来看你了不成?”
她话一出口,霍妩就后悔得不行了,这话说的就跟在诅咒他似的,赵娘娘病重,她怎么还能在七哥面前瞎说话。霍妩刚想道歉,就听见卫旌笙果断地开口,与她道:“对。”
“你记着,就算是我受伤染病了,我也不希望你来看望我。”
霍妩气急,她正欲反驳回去,床榻上突然传来一阵控制不住的咳嗽声。
赵氏醒了。
霍妩听见声响,忙想把赵氏半扶起来给她顺气,卫旌笙制止了她,他站起来做到床榻上,让赵氏能靠着他。
赵氏脸上泛着浓浓的死气,眼神却比过往几日都来得清明,叫霍妩无端想到一个词――回光返照。
她不敢再想下去。
赵氏的目光悠悠地落到霍妩身上,迟疑着问道:“这位是?”
她观霍妩衣饰容颜,就知道她该是哪家贵主儿,只是她久不出席宫宴,实在认不得她。
赵氏声音沙哑,说话声音又轻,霍妩费了些力才听清她说的话,她忙答道:“赵娘娘,我叫霍妩,是镇国公府的小女儿。”
“哦,是嘉宁县主啊。”赵氏朝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这身子骨,就不与县主见礼了,县主勿怪。”
霍妩急忙答道:“没关系的,我与七哥交好,您是七哥的母亲,自然也是我的长辈,要见礼也是我和您见礼才对。”
她说着,伸手握住赵氏枯瘦的手,道:“您别担心,您的身体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记得县主小时候,我还见过县主一面,当时就觉得,县主生得粉雕玉琢的,实在是可爱极了,只可惜我拖着一身病体,不敢与县主接近,我……”她说着,又咳了起来。
卫旌笙伸手拍拍她的后背,为她顺气,
赵氏缓了口气,才继续道:“县主与旌笙亲近,我心里真是高兴。”
她虽病容残损,但眉目间依旧是昔年好颜色,也难怪当初陛下会对身为宫婢的她一眼看中,多加宠爱。
“赵娘娘不必如此客气,七哥叫我阿妩,娘娘也这么叫我就是了。”
赵氏点点头,与霍妩道:“阿妩,我有些话想与旌笙说,不知可不可以……”
霍妩立马懂了她的意思,她看了卫旌笙一眼,就退到了殿外。
赵氏见她走了,抬手想去碰碰卫旌笙,卫旌笙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赵氏苦笑着道:“旌笙,你去帮我把那边矮柜里的那个小匣子拿过来,好吗?”
卫旌笙沉默地点头,将软枕给赵氏垫着,好让她躺的舒服些,才为她取来匣子。赵氏颤抖着手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摩挲过匣子上的雕花,把匣子轻轻地打开,她如此珍惜这东西,里面却没有什么珠玉宝物,有的只是几纸书信并一根简陋的木钗。
她喃喃道:“旌笙啊……”
卫旌笙跪坐在她床边,沉默地与她对望,他已是十八少年郎,生得俊朗无双,又得裕王封号,他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长大了,长得这么好,她这个做母亲的,却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
赵氏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她想去摸一摸卫旌笙的脸,快碰到的时候,却又把手收了回去。
她眼里噙着泪,道:“旌笙,从小到大,我没尽过做母亲的责任,这几天,你在我身边照顾我,无微不至,可我努力地想,却连你小时候是个什么模样,眼下又喜欢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我对不住你。”
卫旌笙道:“母妃不必自责,您生我下来,因为生我时被人所害,这才伤了身体,论理,是我对不起母妃才是。”
他的姿态客气而疏离,赵氏苦笑着道:“你要这样说,我岂不是更愧疚了,我连一副康健的体魄都没能带给你。”
她的目光透过屏风,望向更远的殿外,喃喃道:“刚才那个女孩儿,那个,嘉宁县主,我听见她喊你七哥,她是个好孩子,我病得这样沉,又长年无宠,宫里谁对我不是避之不及,偏她还肯来看我,相必是因为担心你了。”
“我听过她的名字,宫里的贵人们都很喜欢她,这样的女孩儿,我相信她的品性不会差的,何况,何况她生得这样好。”
她喘了口气,又接着说道:“年少慕艾,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也年轻过,这样的情感我不是不懂。只是旌笙,你虽是我的儿子,我却并不了解你,旌……旌笙,母亲想问你,你可喜爱她吗?”
卫旌笙久久不答,在赵氏以为自己听不到答案的时候,她才听见卫旌笙淡淡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