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到了躁郁症,提到了母亲,提到了香蕉,提到了三色冰淇淋,提到了财产情况,提到了这半年来自己的状态,提到了自己目前的生活情况,最后提到了退学。
不算长的一段话,她仔仔细细地编辑了很久,从一点多到四点多,歌曲都播放了几十首。
在这段话里,她晾出了自己的很多痛苦。
她说:【关于躁郁,我并不是要你理解什么,只希望你别当那只是无病呻吟。再不济,就当我是个怪物吧。也别总以为我说的话都是玩笑话,事实上我每一次开口请求你帮助时都很惶恐,害怕你会跟母亲和香蕉那样回应我。我很感谢你。岁月回收了一切细节,我努力忘掉不好的事情,记住温暖的瞬间,比如剪纸,比如都市鱼日记,比如三色冰淇淋。】
【我好像很难过好正常人或者说是普通人的生活,那不是属于我的生活方式。你会认为我不正常吗?】
【姐,我想我爱你。今晚我哭了一夜,不为什么,只是发现自己错了,错以为自己有所依靠。我失眠很久了,你想象不到的久。我常常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真希望你能领略到我混乱话语背后的痛苦。】
【我不赞同你把我对你说的话告诉父母,那是一个错误的行为,父亲母亲不在我的安全范围内。你懂吗?他们的言行总是可以伤害到我,我不想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他们。】
【以后我们该如何相处呢?以后你还会把我们的秘密泄漏给他们吗?姐,我想和你成为真正的姐妹,我一直以为我们是亲姐妹……】
她小心翼翼,非常紧张,很害怕姐姐看见这段话,却又很期待姐姐快点看见这段话。
她在凌晨五点多睡去,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很快就醒来了,手机显示时间才早上七点。
起床,换衣服,洗漱,打开了客厅里的音响,把音箱音量调到最大,企图一次刺激自己的每一个感官。
难得有吃早餐的欲望,饶束给自己切了两片吐司,沾着酱,配着牛奶,吃得很顺利。
上午在书房里阅读,时光安静,风和日丽,外面的世界似乎与她完全无关。
她很安静,她在等待一个人的回复。
她希望能等到一个理想中的回复。
可是,好像,人们向来对未知的事情抱有太大的希望。饶束也不例外。
漫长的上午过去了,十点即将到来。
饶束翻着手中的书本,想起小时候饶璐带着她去爬山。
那些细节已经被时光冲淡,她唯一记得的是那种有人牵着自己的手一直往上攀爬的感觉,不再是孤伶伶的一个人,不再是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的迷茫。
出于对姐姐的需要,小时候的饶束常常紧紧握住姐姐的手,很紧很紧,恨不得用一根绳子把两人拴起来。
她笑着说:“姐姐姐姐,你不要松手,你一松手我就完蛋了。”
她眨着眼睛说:“姐姐姐姐,请带我爬上去,我会非常非常感谢你的,真的真的。”
她总是害怕独自跌倒。
因为,一旦跌倒,就会滚下去,下面是陡峭的山坡,能把人跌得粉身碎骨。
姐姐饶璐的十指很纤细,右手无名指上有一个突起的肉团,是她童年贪玩触电留下的。
饶璐跟她说过很多次那个故事,关于她触电时有多痛、有多意外的故事。饶束也一次又一次地认真倾听,并且早已记下了细节。
可是,挺不巧的是,姐姐从来没有认真听她说过她的双手。
全家都对她这双被碾碎过的双手避之不及,没人愿意提起。
当然了,比起和小姑家的亲戚关系,有谁会在意一个孤儿的钻心痛楚呢?
久而久之,饶束自己也忘记了她的双手被怎样对待过了……
微信通知声想起的时候,饶束还沉浸在姐姐的十指触感里。
手机响了一声,又安静下来了。
她拿起手机,看微信,点开与饶璐的对话框,看见了姐姐回复的一行字。
【干脆别再联系了。】
一瞬间,全身血液逆流。
尖锐的刺痛划破空气而来,饶束盯着手机,忘记了该如何呼吸。
她痛得没有力气作出反应。
她被钉在椅子上,双眼失焦,心肝脾脏都碎成了渣沫。
要如何反应?该如何反应?
她跪在令人眩晕的深渊里,再也不知道该怎样站起身。
你也满怀希望过吗?
你也曾被人抛弃过吗?
你也把自己的伤痕剖露给某个人看过吗?
你也被对方狠狠地刺伤过吗?
你也曾像我这般绝望又痛苦吗?
你也曾体会过我这般的悲哀与空洞吗?
你知道孑然一身地活在这世上的感受吗?
你想象过独自走完这一生的情景吗?
你也知道,活着是一种惩罚吗?
2017年7月初,饶束失踪了。
可悲又滑稽的是,直到五天之后,才有人发现她失踪了。
第73章 清醒纪
1
刹车声尖锐,从四面八方响起。
车辆高速奔流的一段路, 因为一个人的突然出现而陷入交通瘫痪。
所有驾驶者都踩了急刹车, 车轮戛然而止。宽敞的柏油路面顿时安静下来。
密集排列的车辆前面,年轻女孩穿着长袖白色卫衣和超短牛仔裤, 低着头,横着走, 正在来回踱步。
透过玻璃车窗,众人只见那家伙一边走着,一边用鞋尖蹭着路面。
沉默,诡异,扰乱秩序, 耽误时间,令人愤怒。
没过一会儿, 就有人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冲着女孩大喊。
但她充耳不闻,并没有理会。
交警赶来与她沟通,照样无效。
她还是低着头来回走,横贯了整条公路, 使车辆无法通过。
交警使用强制手段,押着她离开。
可刚走了两步, 她就开始拼命反抗、挣脱。
她的动作毫无章法, 就像小孩子在闹脾气, 同时一句话也不说, 只用愤然而痛苦的表情来表达一切。
其中一个交警耐心跟她说:“你扰乱交通秩序了, 这是违法的。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这句话似乎带着什么神效一样,让她立刻就安静了下来,整个人也不挣扎了,乖乖跟着两位交警走。
但刚走出行车范围的路面,她又用力拽住其中一位交警的警服,神情愧疚,唇瓣掀合,呢喃着什么。
交警依然好耐心,对她讲:“不好意思,我们听不清。”
她停下呢喃,望着两位警察,突然哭了。
她的眼泪就像从自来水开关里流出来的一样,汹涌不止,流得自然,把交警们都吓到了。
一系列反应,一看便不是精神正常的人。
她拉着交警,一直哭,唇形变化明显,是在说“对不起”。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泪如雨下。
两位交警面面相觑,安慰她说不用罚款,只要去警局做个记录就好了。
然而他们的手刚碰到她,就被她猛地拍开。
她往后退,嘴里重复说着“对不起”,短发凌乱,白色卫衣上沾了一些泥巴污垢,两个膝盖也擦破了皮,渗出了血,早已干涸成血迹。
狼狈而癫狂,脆弱而神经。
――连续几个礼拜,饶束都是这种状态。
她已经分辨不清这个世界的运转规律了,只凭着自己的直觉去对眼前发生的所有事情作出反应。
在她所接收到的来自各种人的暗示里,做错了事情就该道歉。
但很可笑的是,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好像一切标准都是那些人说出来的。
他们说她错了,那就是错了;他们说她做了坏事,那她就是做了坏事;他们说她违法了,那她就是违法了。
世人把判断标准赋予给法律条文和传统道德,蒙蔽着自己的心,对别人进行一次又一次的审判。
而她也已经没力气对此进行分辨,她只剩下屈从的力气。
就像,就像眼前这一幕,警察说她错了,那她就是错了,她还能怎么办?她得流着泪道歉才是。
好奇怪的世界,好分明的规则。
井井有序得竟像从无凌驾在规则之上的东西一样。
大家都装出一副遵守规则的良好公民模样,并且看起来没有一丁点不对劲。
于是她还能怎样?
她必定要在这世界面前诚心认错,为自己扰乱了一分钟时长的交通秩序而道歉。
道歉比反抗容易多了。
饶束哭泣着,双手掩面,膝盖莫名发软,直觉要跪下去才行。
跪下去才能让世人消气。她想。
是这样的,跪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