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司空彦还在,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户部尚书下设左右两个侍郎,其中右侍郎是司空彦亲自挑选的,还算忠心,而这个左侍郎从一开始就在,她敢肯定,不是玄司北的人。如今站出来说话,估计就和昨晚的巡官一样,是赶着讨好玄司北、表忠心来的。
户部左侍郎见皇上只关注国库里的银子,心里窃笑。他这么刻意一说,看上去是在征求皇上的意见,让皇上做决策,但在群臣甚至百姓眼中,姬无朝就坐实了独断专行、昏庸无道的名头。这样一来,相国就算要反,只要他稍稍动动嘴皮子,也能说成是替天行道。毕竟胜败只有王者书写,以姬无朝的头脑,肯定担负不起“王者”二字。
他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玄司北,只道相国他为了避嫌,不好出面。故意做出为难的样子:“可国库里的银子还有要用,若是花在修坝上……”
听说大司徒已经被相国的人解决掉了,顶头上司一除,国家的财政大权就落在他手里,有多少银子能用,还不是他说了算?
“银子不够?这,不应该吧……”宋悦眉头皱了一下,“这些天没有工程开支,光是发放俸禄和日常开销就不够花了?”
银子应该够……除非是这左侍郎悄悄做了什么手脚。
玄司北没有司空彦那么会收买人心,但在官场上最重要的还是自身实力。现在朝廷里那些光吃白饭的蛀虫基本被她清理干净了,能留下来的要么是八面玲珑的人精,要么就是谨慎聪明令人抓不着把柄,他们选择的自然是占上风的玄司北,除了莫家是真正忠心,几乎没人会看好她。
“皇上若是不信的话,微臣可呈上一月以来的账目,供皇上核对。”户部左侍郎十分从容,表面恭顺道。
他确实料到了皇上会如此一问,便提前在账目上做了手脚。
之所以有如此底气,是因为姬无朝根本看不懂这些,更别说从中挑毛病。以前他就和同僚一起悄悄做过手脚,那时候他们的顶头上司还不是司空彦――尚书非常信任他们,粗略过目一遍就呈给姬无朝过,姬无朝认真看了许久,连他都以为事情败露,可没想到姬无朝只是装模作样,没看出任何破绽。
如今,在众多大臣面前,姬无朝难道还想玩相同的把戏?
“那就呈上来给朕瞧瞧。”宋悦佯装淡定,眉毛一挑。
她大略估算过花销,国库应该还算富余。司空彦管银子的时候没出问题,财政大权一落到他,就立刻给她哭穷?
第163章 煽动
户部侍郎早有准备, 从容不迫地呈上了账簿。呈递的时候,还借机转头对着莫清秋露出了一个冷笑。
莫清秋脸上有些绷不住, 被看得心里没底,想提醒皇上一句,又碍于这么多人在场, 抓不到户部左侍郎的把柄, 只能在心里暗暗发急。
宋悦则是心不在焉地翻越着那本账簿, 无视下面一众神色各异的臣子们。一时间大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
左侍郎等了一会儿, 依然没见姬无朝指出什么错漏,心中冷笑, 还不忘了在众人面前开脱:“皇上许久不过问财政, 自然料不到这些零零碎碎的支出加起来也是一笔数量不小的银子。”
反正姬无朝不理政事也非新鲜事了, 朝臣基本都知道他几斤几两, 故意把账簿要来,当众翻看,也不过是好面子, 不想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而已。
直到宋悦重重合上账本,下面人都没什么反应,莫清秋更是不抱太大希望,皇上虽然比以前上进了些, 但幼时和太傅学习的时候根本没上过心, 这种东西不是一时半会能学来的。
“这些账目, 是谁负责的?”宋悦幽幽把目光投向玄司北, 不动声色。玄司北回以一记冰冷淡漠的眼神, 仿佛在说他不屑于此。
宋悦移开目光。
噫,假清高。
现在谁不知道得势的是他,全都在想着抱他大腿。她猜想,或许是为了谋求报仇的快感,他才不着急将她置之死地,但就算他不行动,他身后那些想要投靠的人,也差不多按捺不住了。
不管怎么样,锅就是他的。
户部侍郎顺水推舟,跨出一步:“负责这些账目的正是微臣。”
宋悦单手支起脑袋,没有直接发难,还想多钓出些他的同党:“哦?只你一人?”
“尚书大人虽然交与我负责,但这账簿是经户部不下十人层层核对的,皇上大可放心。”户部侍郎向她低头道,“皇上若是无疑问,还请暂缓修坝之事。”
“臣附议。”还真有人替户部侍郎站了出来,一同跪下请命。
“附议。”更多的人则是看到大势所趋,不管是为保命还是为站队,都跟随着户部左侍郎,一同跪下。
宋悦的目光扫视一圈,心都凉了半截。莫家除了莫清秋还站在原地,其他人似乎都偏向于户部侍郎的话,而文臣那边,只有玄司北一人淡淡站着,其余的跪倒一片。
现在就算他自己不动手施压,她也基本是倒台的节奏了。这就是玄司北想要的?
宋悦深深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修坝之事缓不得,朕意已决。”她扬起了手中的账簿,“至于国库之事,朕对这账簿仍有疑问。”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骚乱。宋悦隐隐还听见李德顺劝阻的声音。突然,一个穿着富贵的银发老者匆匆跑上了层层台阶,出现在众人面前。
老者一张沟壑纵横的脸上带着愤懑,穿过文武百官就直奔她而来,竟然连李德顺都拦不住:“身为皇帝,不知为天下苍生着想,反倒是一意孤行,姬无朝,你太令老身失望了!”
宋悦闻言,面色微微一变。
刚从他的穿着打扮上来看,她就猜到他身份非凡,再看这四面八方无人敢拦的架势,可见这位老者面子大得很。她好不容易从姬无朝记忆力寻找符合身份之人,终于隐隐猜到:“太傅?”
原本在燕国,太傅一职能揽军政大权,位列三公之首,甚至在皇帝年幼时能代为执政,可惜到了姬无朝这代,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由于姬无朝年幼时不思进取,做了许多荒唐事,让这位太傅彻底失望,上奏辞官。
可惜皇叔没允许,只是将他手上的权利接了过来,从此太傅便成了虚职,虽然实权不如相国,但声望极高。
大概,能算是老一辈大臣眼中的白月光吧。确实是个和皇叔一样敬业的人,为国为民,可就是性子太直,被玄司北一派当枪使了。
“皇上!”见姬无朝神情不以往般漫不经心,太傅稍稍冷静了一下,“修建水利之事,臣也有所耳闻。皇上想为民谋福,是件好事没错,但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下朝之后,臣会再与皇上仔细商议此事!”
仔细想想,也怪当初皇帝还小时,没教导好,他在教导如何兴建国家,小皇帝却托着腮数着地上的蚂蚁。想来这次不听群臣劝告而盲目修建堤坝,也是出于无知。
罢了,这次就给姬无朝留个面子,省得在群臣面前给他难堪。
“朕不分青红皂白?”宋悦抬眸,故意绕过太傅,目光从下面一众跪倒的臣子身上扫过,看见莫清秋在用眼神示意同僚别跪,不知不觉嘴角划过一丝笑意,“你们是在质疑朕的决策?”
这莫清秋就这么无条件相信她。现在种种条件都是对她不利的,他也不怕被她带沟里。
“微臣不敢,只求皇上三思而后行。”户部侍郎见目的达到了,心满意足。
“求皇上三思!”
众人的呼声越来越大,而太傅也满脸不赞同地看着她,就在场面一边倒,快要控制不住时,宋悦猛然一掌拍向面前的桌案:“说够了没?”
因为这一记重响,大殿骤然安静得落针可闻。
不仅是太傅和户部左侍郎惊诧抬头,就连一直没什么表情的玄司北都轻轻看了她一眼。
跪倒在地的群臣,把脑袋埋到最低,一面与旁边的同僚交换眼色,面面相觑。
这是姬无朝第一次在早朝上发怒。
他们原以为这位小皇帝是好欺负的,毕竟对朝政之事不感兴趣,下面的臣子上奏时随意糊弄两句,他也睁只眼闭只眼,就算知道他们有所松懈,也装作不知,乐得轻松,可如今不一样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当场指责,小皇帝发起火来,竟有几分先帝的气势,一时间真震住了所有人。
户部左侍郎有些恼怒,但又想到这位小皇帝如今只不过是个会叫的纸老虎,如今恼羞成怒,更能坐实他错误决策的事实,心里冷笑:“皇上若是执意如此,到时候国库拿不出银子,切莫责怪微臣。”
“朕责怪的就是你!”
一句话,让原本埋首的众臣都抬起了脑袋,一个个儿都觉得她是在无理取闹。
在他们的目光下,宋悦慢条斯理地拿起了账簿,翻到其中一页,垂眸幽幽问道:“朕的九龙杯,就值一千两银子?”
敢在她眼皮子底下做假账。
户部左侍郎闻言微微一愣,见同僚们都在看着自己,面上有点挂不住,轻咳一声:“是。急于出手的话,价钱确实比市价低,九龙杯的市价也就是一千五百两银子,按做工的精致度,只有少数能卖到两千两。”
朝中大臣基本对这些珍玩一窍不通,经他这么一说,便没了疑问,只道是皇上从未出宫了解过这些。就连李德顺都没听出什么不对劲。
宋悦捻着薄薄的纸张,嘴角一勾:“哦?这么说的话,是朕冤枉了你?可朕记得那只九龙杯与市面上能买到的不同,是玉制的,九只玉杯连同中间的玉柱雕饰连成一体,需要用一块半人大的璞玉经最好的工雕琢而出,而且听说那是块寒玉,就算一整块搬出来卖,都有价无市吧?”
户部左侍郎的额前沁出了冷汗:“这,这或许是下面的人核对时出了差错,误当作普通的九龙杯卖了出去。”
他只道国库里那些看上去稀奇的宝物不好估价,可以做手脚,而姬无朝又是个不懂行的人,不然也不会尽挑那些空有其表的首饰留下来,扔下一些珍贵稀有之物出手卖掉。没想到姬无朝还懂玉器。
好险,失算了这点。
不过,就算如此,也无大碍,他完全可以当作是自己估价失误,一点点小纰漏而已,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把柄。
宋悦暗暗注意着在场人的表现,见左侍郎明显紧张后又松了口气的样子,恶劣地弯起了嘴角:“原来如此,朕明白了。”
左侍郎擦了一下额角的汗珠,心想好险,好在糊弄过去了。
“不过,往下翻翻,这些名字朕好像都记得,比如上次赵国国君送来的金佛像,竟然只值一百两银子,朕分明记得那尊佛还挺沉,如此折价一算,竟然连纯金的都不是,想来那赵国国君还不是一般的小气。”宋悦意味深长,“难怪国库入不敷出。”
她再连着指出了账目有问题的几个地方,装成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语气,故意大声念出,让整个大殿都能听见。
被她这么一念,其中猫腻,便露出了破绽。
第164章 交锋
跪下反对群臣中, 有极少一部分虽忠于燕国,但不满皇上的决策, 而另一部分虽然也维护燕国,却是想另寻明主。
这两部分的人虽不看好她,但也存了一分为国之心, 最痛恨的就是假借着正义, 暗暗欺上瞒下, 做着卖国之事。更关键的, 做假账之事触犯了他们的利益,于是, 众人纷纷改了口径。
“皇上, 这账目恐怕有问题!”
“并非赵国出手小气, 而是这估价太低。赵皇出手的贺礼, 怎会只值百两?”
“依臣所见,户部有所失职。错一处可以说是不小心出的纰漏,但错了这么多处, 加起来可不是什么小数目,左侍郎,你怎么办事的?”
还有人早就想看户部的笑话,得此机会便不留余力地打压:“我看这是故意为之吧?户部尚书告病假, 什么牛鬼蛇神都能在财政上做手脚?”
太傅原本想指责姬无朝不分青红皂白, 却没想到竟是户部做了假账, 站在文武大臣之中, 老脸有些涨红, 只能转过脸去质问左侍郎:“若是当真如皇上所言,让人查到你以权谋私,就让你流放到边塞去!”
宋悦看着下面一众纷纷倒戈谩骂抱不平的臣子们,心情终于好了些,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先前大司徒接手的时候,就和朕商议过此事,朕也了解过,国库还是有盈余的。短短一段时间,左侍郎竟然告诉朕拿不出银子了,那这些凭空蒸发的银子,又进了谁的腰包?”
说罢,她缓缓从龙椅上站起,拂去龙袍的褶皱,带着几分庄严气势走到户部左侍郎身侧:“既然你是负责人,不说说那卖国之人是谁吗?”
“皇、皇上,这其中一定有误会,望皇上明察啊!”看着皇上一步步走下来,户部左侍郎一阵心寒,原本的轻蔑,此时已经无影无踪。
众臣还未来得及站起,抬眸间只见那道明黄色的身影遥遥从龙椅上走下。
小皇帝似乎在近日来各方势力明里暗里的针对下,成长了不少,举手投足之间,散发着淡淡的冰冷气势,一双黑眸中,是上位者才有的深不可测。
在那一刻,他们想起了先皇。
“明察?”宋悦轻轻挑眉,不再掩饰,“好。”
不知为何,见到这样的姬无朝,群臣都噤了声,不敢出大气。那平静的话语下似乎潜藏着危险,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
只有玄司北面色依然如常。
他知道姬无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无害,今日终于逼他露出本来面目,他应该感到愉悦的,但不知为何,心里却有淡淡的感慨。
现实终究回逼迫人撕下最后一层伪装的面具,即便姬无朝锋芒全露的模样正是他想看到的,但,他察觉到的不是那层凌厉,而是包裹在其中的无奈。
他想给姬无朝反击的时间,只因为最恐怖的泥沼是越用力挣扎就越会深陷,人在用尽一切方法之后仍然逃脱不了死亡,那种绝望的神情是最美妙的。
可,真的美妙吗?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摸不透自己的内心,不知自己为何会对敌人产生异样的情感波动,也本能地不想认清。似乎只要这样淡淡站在姬无朝面前,时间就会停止流动。
只见姬无朝眉宇间多了些凌厉,双手背负在身后,神情高深莫测地对跪地的左侍郎道:“既然要求朕明察,朕就满足你。莫清秋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