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皇此时也没工夫去和他计较什么冒失,越看那张脸,就越是觉得熟悉,涔涔冷汗从额角沁出,联想到她娘亲死时的情形,便一阵天旋地转,仿佛历史在自己面前重演:“萧儿……”
当年萧儿被人抬出来,也是这样了无生气的闭着双眸……若是仔细看,姬无朝眉宇间与萧儿有几分神似,越是这样想,他就越觉得她就像当年的萧儿。或许是触景生情,赵皇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任何字句,只重重一拂袖,让周围的人全都退下,为姬无朝清出一片场地。
萧儿走得早,来不及留下什么东西便去世了。
姬无朝是萧儿在这世上唯一留下的亲骨肉,他不该做得这么绝,以至于如今……只能空对着一具尸体悔恨遗憾。
“是朕蒙蔽了心神……一门心思顾忌着你身体流淌的另一半血。”赵皇看着玄司北怀中死去的女人,悲从中来,喃喃着在她耳边说话,想象着她还能听到,“萧儿竟然瞒我……我竟然把你当成了下一个燕帝……”
“萧儿教你伪装身份,是想让你做太子独掌大权么?朕也可以,萧儿,你怎么就不信朕呢……只要你肯回头看朕一眼,就算是他的种……”
“为什么……机关算尽却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皇上,这是燕宫。”玄司北漠然打断了他。
此时的赵皇却如同一桩木头,依然伫立在原地,还在喃喃自语着什么,但玄司北已经不想听了。
没人再拦路,玄司北便安静地抱着宋悦往太和殿走去,并吩咐殿门口的侍卫不要放任何人进来。等到殿门徐徐关上,他小心翼翼地将宋悦的身体放在了皇座上,面无表情地,缓缓跪了下去。
赵皇说得没错……
他机关算尽,以为即将要得到她的时候……她却被他亲自布下的局逼迫而死。
以前分明有那么多可疑之处,她也曾提醒过他,可那时候的他就像当年的赵皇般鬼迷心窍。
杂乱的思绪在一点点理清,记忆回到最初宋悦救下他的时间点――其实她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却一直没放弃对他的救赎,即便他对她做了过分的事,她也仍然对他抱着一丝希望。跳崖的时候她对他说的话,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了真正含义。
难怪她要抢他的兵符,难怪她总是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东西,禁止他的触碰……
他以为他的前行是为了他们美好的将来,直到路走到尽头,才恍然发觉,他只是在一点点把她逼向绝路。
“你才是最适合这个位置的人。”
玄司北定定看着龙袍上盛开的大朵血花,缓缓放低身子,垂眸掩去一切情绪。
这一刻他不想见任何人,只想这样静静与她共处一室。以前在太和殿上朝,她也是这样坐在皇位上,他跪拜行礼时,也是同样的位置和角度,低头间,余光只瞥见她一片明黄的衣角,就像她仍在世时一样。
她真的做了他复仇的第一个牺牲品,就连最后一刻将刀尖刺入自己的心脏时,眼神也是清醒冷静的。为了那些跟随者,她能平静地和他交换条件,为了让他放心,不惜于跃下城楼……
她说,这次不骗他了……
他却宁可她像上次一样死不见尸,奇迹般地落入水中,奇迹般地活下去,就算活在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安静生活也好,只要她活着。
可她此时就坐在层层金阶之上,身体已经冰冷了。
沉寂,是无声的绝望。
……
当太和殿的大门被重新推开时,白衣少年仍然在殿中,维持着恭敬跪拜的姿势,虔诚而安静。
殿中袅袅青烟升起,驱散了空气中那股淡淡的血腥,烟雾朦胧,如梦似幻的金椅上,一个长发垂落至腰的美人儿阖目安睡着,整个场景犹如画面般,美得死寂。
殿门口投下的白光中站着一道黑影,原本带着强烈的指责意味,却在看见此情此景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玄司北没有回头,却只根据气息便猜出了来人,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也只有你有混进来的能力。”
司空彦的织金绮因真气的突然运转而无风自动,攥着门板的手,原本常年养尊处优而显得白皙的指节忽地用力,指腹落下之处的红木竟开始呈蜘蛛网状四分五裂。但这一切,他都无知无觉。
纵使烟雾缭绕,他也仍然看见了宫殿中央那不可忽视的位置上斜倚着的女人面孔,隐隐约约间,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不可能……”
他看到了一张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脸,但那身形,穿上龙袍又比谁都合适,全身上下没有半分违和感。
原本到口中的质问,没了声音。魂魄却像是一瞬间抽离了身体,抽干了他的所有力气。
司空彦重重咳出一口血,一步步悄然无息地踏入殿中。在某一瞬间,他甚至觉得龙椅上的那道身影还未死去,只是不小心睡着了,不能让脚步打扰她的安眠。
“站住。”玄司北冷声道。
“宋悦……”司空彦仿若未闻,习惯性的浅笑已经维持不住,引以为傲的自控力也难以维持他的表情,目光落在她腹部的窟窿,猛然回身一掌切向玄司北后背,“为什么?!!!”
玄司北依然跪在地上,就像是没有任何生命力的雕塑,双眸直直盯着前方的宋悦,生受了他这一掌。
精致的面容上他一向控制得很好的淡漠,也一寸寸碎裂,露出一丝难掩的伤痛。
果然,身体上的疼痛,掩盖不了心痛半分。
“是我一意孤行,把她逼向了绝路。”他的声音带着些难以察觉的颤抖,从抱着宋悦的身体,直到走到太和殿,一路上刻意压制的情绪被司空彦的一句问话而全部爆发,复杂的情绪带着深深的恐惧和无措,“我一直把她当做姬无朝。直到她将死,我才知道真相……姬无朝她……就是宋悦。”
第184章 失心疯
“姬无朝……宋悦?”
司空彦反复念着这两个名字, 原本就有些病态的面容变得苍白如纸。
那次站在城头上,穿着银白战甲, 手持宝剑的女人……如今已经失去了一切气息,青烟缭绕的殿中让她周身的血腥味不那么浓重, 但他依然清楚地记得,她是如何当着所有人的面, 和历史上亡国的国君做了同样一种决定的。
他怎么也无法将宋悦和那位穿着明黄色龙袍的尊贵女人联系在一起。
司空彦一步步走到宋悦面前, 一根手指轻轻划过她的面容, 触及到那冰冷的肌肤,身体似乎也随之冷了下来。
“你知不知道你该死?”他的声音不复平日里的温柔和善,到了最后几个字,越是轻声,就越是透出森冷的杀意。
越是平静的表象,就越是包藏着惊涛骇浪,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和玄司北很相似。
空气安静了一刻,在死寂般的宫殿里,白衣少年幽魂般地站起, 片刻间便已收起了所有情绪,但与平日的淡漠而漫不经心不同, 而是一种失神后的颓败:“我……恨不得随她去。”
司空彦回头, 用前所未有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但我不能。”
玄司北一步步走上金阶, 托起宋悦歪倒的后脑, 在她额前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一双幽暗的凤眸轻轻阖起,掩盖一切情绪。
他变得越发让人难以捉摸了。
这不是平日里玄司北会做的事,所以,也更引起了司空彦的警惕。
“她为了守护燕国安宁,不惜以死为代价……”玄司北轻轻揽着宋悦的肩,让她在自己怀中靠了一会儿,才让哽结的气息舒缓了些,重新睁眼时,眸中却有危险翻滚酝酿,“那,我能为她做的,就算赌上我这、条、命……”
“想做什么?”司空彦皱眉。他从未见过从玄司北身上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气势,“外面已经有魏国军队……”
玄司北却没答话,转身推开太和殿门,一步步走出。
……
一抹素白的影子从太和殿走了出来,依然和往常一般平静地关上了殿门,对殿外层层包围的魏国死士,一眼都欠奉。
“一个还没长大的亡国皇子而已,竟然不把魏国放在眼中。”魏国使臣在地上啐了一口,“我看他还能傲到什么时候!”
“那边已经传来消息了,时机已到,只是赵皇那边迟迟没下决定……”
“赵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之前商量得好好的……”魏国使臣捋了捋胡子,沉思片刻,“他一向精明,应该是另有所图……如今只有一件事在计划之外,就是传国玉玺不见了。赵皇莫不是暗中去寻那传国玉玺了?不行,不能让他有耍阴招的机会,得赶紧要那小子说出玉玺下落!”
不管怎么说,玄司北都是在燕宫做过官的人,一定比他们更熟悉这个地方。
此时,玄司北正一步步走下阶梯,整个人如同即将出鞘的宝剑般,给人一种前所未有的危险感:“她刚一死……你们就按捺不住了?”
他轻轻低头看着汉白玉质地的砖石,让人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只是嗓音低沉了好几分,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魏国使臣只当是因为他武功高深所带来的压迫力,并未把他的异常放在心上,冷嗤一声:“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你的处境不成?到底还是个小子,又怎能玩过我们……真是天真,以为结盟之后便高枕无忧?”
“你们破坏了盟约。”
“原本我们就是各取所需而已,是你没防着我们一手,只带了我们的人进宫……现在的你,已经没有价值了。”魏国使臣笑得意味深长,“燕国这穷酸的皇宫,和赵皇分就已经够了,你真以为我们会让你坐稳燕国帝王的宝座?呵,再过几个月等我们的军队到了,以渔阳为界,对面那边就是赵国的领地,而这里,便是我魏国的地盘……”
“确实,我的属下,都不在附近。”玄司北缓缓抬眸,平视着面前一片空地上的人头,“但我是故意的。”
只见那冰冷的双眸中,空洞得毫无一物。
魏国使臣被那突然的一眼看得有些莫名的头皮发麻,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心里嗤笑,暗道自己竟被一个小子给唬住了:“故意?故意落入我们的圈套?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原本我只是想完成自己的使命,就下去陪她。但我改主意了。”玄司北抬眸看向灰暗阴沉的天空,精致的面容上扯起一个诡异的笑,轻喃,“魏国若是敢来犯,就要有被侵吞的觉悟。”
“狂妄!”
“是不是狂妄,很快你就会明白。”
魏国使臣双眸怒睁,这小子死到临头了,竟然还敢这么说:“来人!把这小子给我拿下!”
仗着自己武功高就大放厥词?就算他武功再高,也终有力气用尽的一天,难不成还能以一敌百?
黑衣死士的包围圈逐渐缩小,在太和殿前的广场上,肃杀之意愈发浓重,映衬着天空阴郁的黑暗。在这样恐怖的气氛下,包围圈中的白衣少年全身却无一丝紧张,被厉风刮得猎猎作响的衣袂如同白蝶般翻飞,他前进了一步,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缓缓抽出了腰间的长剑。
他的手指颤抖着抚上剑刃,就像是对待情人般细细地抚着。
“自从认识宋悦之后……就好久没这样放纵了。”
“但是,控制不住。”
她临死前的话语,就像一个魔咒,深深种在他的心底,越是用力压抑,就越积越多。
当理智都难以承受时……
总要有什么东西,让他能狠狠地发泄出来。
或许从出生开始,他就被种下了黑暗的种子,从骨子里就是渴望杀戮的,越是面对不可能挑战的危险,越是会忍不住兴奋到颤栗。战斗,杀伐,是他从未表露过的,除了宋悦之外最喜欢的东西。
看着鲜血绽放那瞬间的美感,刺眼的鲜红能短暂的麻痹人心灵,就像是一种不能根治的药。
“杀。”
他双眸失神,到了最后,仅凭意识、仅凭本能在行动,身手却比平常更加凌厉,不见丝毫多余动作。白影瞬息之间落在黑衣人之中,就宛若地狱来索命的修罗。
反正太和殿的门已经关了,宋悦看不到他这幅模样……
“噗――”剑刃入肉。
黑衣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不是玄司北以前杀人惯用的手法,不是眉心的一点血红或脖子上的一点血线,没有那么优雅安静。如今他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连惯有的洁癖都不再犯,任由那脏污的鲜红染上他雪白的衣角,把它染得鲜红――
魏国使臣的脸上,有了些恐慌之色。
这根本不像人……就像是一具行走的空壳,被阎罗操控了心智的躯壳!
当血腥味浓重得甚至飘入了殿中,天色逐渐暗淡下来,司空彦才缓缓推开了殿门:“似乎有声音……”
话音未落,整个人便定住了。
只见太和殿前的广场上血流成河,甚至覆盖了汉白玉地砖原有的一些雕饰,让那些星辰龙凤都染成了诡异的鲜红色。玄司北一身素白的袍子就像是被鲜血浸染过,原本束好的墨色发丝也不复齐整,垂落下来,显得有几分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