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白维欢说:“不会,即使是晚期,我也会去治疗,万一还有机会活着呢。”
“是吧,没有人想死的。”时亦南说着,不知道是在说给白维欢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时清泽明明知道自己得了绝症,是治不好的肺癌晚期,却还是拼命化疗,垂死挣扎。化疗那么痛苦,在医院里甚至有种说法——化疗做的越多,死得就越快,经历一次又一次那样艰难的化疗,还不如死了算了。
而白一尘呢?
他身体不说特别健康,但也能算良好;他脸上经常是带着笑的,喜欢种花,喜欢画画,是一个很热爱生活的人;他无父无母,没有什么亲人,连好友都找不出几个,唯一勉强算是“亲人”的养父还从小虐打折磨他,但这些都没消磨去他生的意志,他曾经也向往过美好的未来。
时亦南现在只要静下心去回忆,他就还能想起他以前和白一尘一起住在出租屋时,白一尘躺在他的怀里,抱着他的胳膊和他说,他以后要养一只猫,要有自己的小花园,要把房子里所有的灯都换成暖黄色的,还要和他一直在一起。
结果,他却让那么一个坚强的人选择了自杀,放弃了活下去的希望。
他到底让白一尘多么绝望,才让他选择死去呢?
“……时总?”白维欢望着时亦南怔忡的表情,愣愣地开口。
时亦南别过眼睛,深吸一口气,哑声对白维欢说:“你去帮我查点东西。”
“好。”白维欢应道,“您要查什么呢?”
“你帮我查查,一尘……白一尘,就是我男朋友。”时亦南怕白维欢没有听清,特地重复了几遍,“查查他我们分开的这四年里,他……他是怎么过来的。”
白维欢听完后就怔在了原地,一般的秘书或助理听到自己的上司要自己去查这种事,估计就是那人给上司戴了绿帽子。但他看时亦南的模样,再联想时亦南刚刚问的那些莫名的问题,白维欢突然觉得有股凉意顺着脚底蹿上了脑门,他咽了咽口水,说:“……好。”
时亦南摆摆手,示意白维欢离开办公室,让他一个人冷静一下。
白维欢在和上门之前抬头看了时亦南一眼,时亦南背着光,脸上是什么表情看不清楚,只是他一直维持着那个他心情不好时才会出现的动作,一动不动。
白维欢不敢再耽搁时间,停下自己手上所有的工作去找人调查白一尘在时亦南离开的四年间发生的所有事情。
办公室的门被关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下一刻,时亦南放在桌面的手机传来一阵震动,屏幕飞快地亮起,又在几秒后变暗了些。
时亦南的身体近乎木僵,听到这动静也只是动了动眼珠滞然地朝屏幕看去,在看清短信发信人的名字他猛地动了起来,手忙脚乱地解锁屏幕,查看短信。
他这样无措和慌乱,是因为短信是白一尘发给他的——
[公司事情忙吗?你下午好像心情不是很好,晚上回来吃饭吗?我给你做南瓜甜羹030]
时亦南将短信来回看了几遍,呼吸猛地急促起来,他伏在桌前,好半晌才将心情平稳,用和平时无异的语气给白一尘回复道:[回来的,宝贝,你不用做,我晚上会早点回来的,我做就好了。]
[好,那你早点回来。]
[嗯,我爱你。]
[我也爱你。]
时亦南将白一尘的回复全部看完后,沉默了几秒,等到手机屏幕熄灭后忽地将其朝地上砸去,随后用手指将额前的头发全数往后捋,撑着额头在桌前缄默。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以及他需要用多强的意志,才能让自己打下那些令人作呕的字眼——他唾弃自己,尤其是在清楚地明白他曾经对白一尘做了多么过分的事后,现在又对他说这些爱语,时亦南觉得叶婉香说的其实没错,现在假装痴情是个情圣的他真是他妈的恶心透顶。
但他却又不得不用这恶心的一面去面对白一尘。
他伏在桌上低低地笑,十几分钟后,他又把白维欢叫了进来,问他:“你查到了吗?”
白维欢愕然地望着时亦南,解释道:“时总,我们才刚刚找到人……资料还没整理出来。”
“快一点。”时亦南淡淡地点点头,说完这两个字就让白维欢出去了。
时亦南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个在等待电椅的死刑犯,他已经无法再承受这漫长的等待时间了,他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去思考其他事,他只想知道白一尘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他在什么时候自杀,为什么连看心理医生都要瞒着自己。
他只要一想到白一尘在早上笑着和他分开,骗他说是要去找乐栋吃饭,结果转身就去见了心理医生,时亦南就觉得自己要疯了。
以前的白一尘是怎样的呢?
他会笑,会脸红,会和他生气,却从来不会和他说谎。
而现在的白一尘依旧会笑,会因为他过分的亲昵脸红,有时候不高兴也会蹙起眉头,但是他也已经学会面不改色地吐出一个个谎言,而自己作为每晚和他睡在一起的枕边人,居然分辨不出他哪句话是真是假。
如果全是假的呢?
白一尘说他依旧爱着他,一点也不恨他,如果这些都是假的呢?他根本就分辨不出来。
从上午看到白一尘从夏天心理咨询室出来的那一刻起,时亦南觉得就得他胸腔里燃烧着一团烈火,那簇火烧干他的血肉,烧干他血液里的每一分氧气,使他不能呼吸。
时亦南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他等不及白维欢慢腾腾地收集资料,如果白维欢动作再慢一些,那他是不是要等到明天?他现在就要知道那四年里白一尘经历过的事。
于是时亦南做了一件,他以前觉得他永远也不会做的事——给乐栋打电话。
第42章
乐栋是这四年里一直陪白一尘走过来的人, 也是之前一直追随在白一尘身后的人,所以他是最清楚那四年时光的人。
时亦南把那个被他摔了的手机重新捡起, 将电话拨过去之后,仅响了两声铃声就被接起了, 他轻舒一口气, 庆幸乐栋的手机号码没有换。
但是很明显,乐栋并不知道这串陌生号码是谁打过来的:“喂?”
“……乐栋。”时亦南开口,声音嘶哑,几乎不像是他原先的声音,“我是时亦南。”
而乐栋也愣了一会, 忽地嗤笑一声,用像是嘲讽, 又像是不屑的语气说道:“时亦南?”
“……嗯。”
乐栋冷笑道:“时大总裁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是为了中午我和您男朋友吃饭的事来兴师问罪的吗?”
“不是为了那个,我知道你们只是吃个饭——”
“哦?所以不止是吃饭的话你就要生气了是吗?”乐栋厌恶极了时亦南, 一点好话都不想和他讲,只想和时亦南抬杠, 恨不得用最难听的话咒他去死。
时亦南沉默地听着乐栋对他的冷嘲热讽, 心头没有半分怒意, 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处于一种即将崩溃的边缘,他站在悬崖边上, 白一尘在悬崖底下对他笑, 招手让他一起跳下去, 这是一种极度真是的错觉的, 有人能在这时骂骂他是最好不过的了。
乐栋骂了一会, 见时亦南没反应,可能觉得自己唱独角戏也没意思,就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时亦南顿了一会,艰难地继续说,“我想知道,在我离开的那四年里,一尘……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说完了这些话,电话那头半晌都没有回应,安静到时亦南觉得乐栋甚至已经把电话挂了。
但乐栋没挂,他也沉默了很久,忽然间笑了起来,哈哈哈大笑着,就像时亦南刚刚给他讲了一个世纪笑话:“你可真是牛逼啊时亦南,原来你回来那么久了,却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可以心安理得地和他继续在一起;原来你还知道他是‘熬’过来的!熬个屁,他就快死了,你居然问我他怎么熬过来的?!”
说到后面,乐栋几乎是用吼的:“你觉得他‘熬’过来了吗?你告诉我,时亦南,你觉得他熬过来了吗?”
时亦南没有说话,他知道乐栋是故意的,他就是故意用这些话,像是挫板一样,把他的血肉剐成一条条碎片,绞得他血肉模糊,让他也痛得死去活来。
“那你现在知道了些什么?”乐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他。
时亦南哑声道:“我……上午去了盛睿,我看到一尘去看了心理医生,他从夏天心理咨询室里出来。”
“哦,去看心理医生这不是很正常的吗?”乐栋嗤笑一声,“还有呢?”
不,不正常。
都去看心理医生了,怎么会正常呢?正常人为什么要去看心理医生?
时亦南说:“我还知道,他曾经自杀过……”
“几次?”乐栋打断他的话。
几次?
时亦南听到乐栋吐出这两个字时,一开始没有听懂,等他明白过来时,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以为刚刚乐栋的话就已经足够教他痛苦了,他也料想到可能后面会有更大痛苦,却没想到这些剧烈的苦楚来得这样快,震得他几乎反应不过来。
于是时亦南也跟着怔怔地问道:“……几次?”
“你怕不是以为,只有一次吧?”乐栋放缓声音,一字一句地问道,他的声音有种残忍的温柔,却像是沾着盐水的冰刃,割肉时钻心的疼。
“行,你不知道,那我来告诉你,他自杀了三次,一次吞药,两次割腕。”
“吞药是因为,那时他已经没有办法睡觉了,医生给他开了点安眠药,我看着那药就觉得心烦,可是一尘没有它就睡不着,我每晚下班后就带着药去看一尘,我给他药,看着他把药吃了然后又把药带走。可他竟然把药片藏在舌头底下,攒了好久,然后全部吞了。要不是我第二天休息没去上班,他的尸体就该凉了。”
“哦,你知道他是在哪吞药的吗?就在你们一起住的那破出租屋里。剩下两次自杀我就不说了,因为一尘觉得那都不算自杀,他说他只是等你等得有点累,然后过程太痛苦了,如果有更大的痛苦的话,等待的痛苦或许就不会那么明显了,时总,您能开这么大个公司一定见多识广吧?您能不能告诉我,那究竟算不算自杀?”
算不算?
时亦南握着手机,指骨攥得发白,嘴唇颤抖说不出一句话。
乐栋显然也没打算听他回答,他又接着往下说:“白一尘简直就在放屁,那都不算自杀算什么?正常人会往自己手上划那么深的口子?他就差没把自己手筋给割断,也还好他没割右手,不然你要他还怎么继续画画?”
“我就和你说这么多了,这些东西你都能查到,说多了也没意思,我也不想和你这种傻逼说。”乐栋的话音冰冷而满掺恶意,“你听我说有什么意思呢?你有种就去问一尘啊,听听他怎么说,我只是个旁观者,我掺和进你们俩的事干嘛呢?”
“你要么当初分手,分得再干净点,和他说清楚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渣,让他死心,要么就永远也别回来,别再回来折磨他了。”
“真的时亦南,你死了比活着好。四年前你要是死了,出车祸,或者干嘛,你只要死了而不是走了,白一尘就不会自杀,今天也不会去看心理医生了。”
“他会渐渐忘了你,哪怕没和我在一起,他也会和其他人开始新的生活。”
乐栋声音弱了下来,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不管怎么样,他都会过的比现在幸福。”
“别再来问我这些狗屎问题了,时亦南。”乐栋最后说,“你要是在我面前,我他妈一定会打死你,不是因为白一尘,只是因为你这种人叫我恶心。”
说完,乐栋就把电话挂断了。
时亦南听着电话那端传来的忙音,过了许久手才一松,手机坠下砸在桌角,发出既重又沉的一声,屏幕也许碎了,但是他没空去管。
上午的时候尚且能流几滴泪,现在他眼睛虽然酸胀但十分干涩,因为他觉得他自己的眼泪太可笑了,简直就像鳄鱼的眼泪。
是的,他当初要是在分手的时候再坦诚一些,今天他和白一尘就都不会这样惨烈了。
乐栋说的话难听又刺人,可是每一句都是对的。
他当初给白一尘发的那条分手短信,那样简单,没有一句解释,甚至将白一尘的手机号拖进黑名单,不接他电话,不看他短信,哪怕白一尘用其他人的手机给他打电话,只要一发现是他就马上挂断,这些他都是故意的。
他怕白一尘动摇他要分手的决心。
白一尘低声下气,几乎卑微到尘埃的乞求会让他心软,但也叫他有些厌烦——大家都是男人,你卑贱成那样,比女人还不如,不觉得没有自尊,不要脸吗?
可是他却忘了,他才是将白一尘的自尊撕下扔到地上踩的人。
时亦南怔怔地抬起头,看向他办公桌上摆放的,他和白一尘大学时合影的那副照片。
照片中的两个人眉眼间都带着青涩,而照片外的他们已然垂垂老矣,一张照片能定格的永远只是过去,过去的一幕,过去的情感,而那些东西是无法被永远定格或是延续的。
在他们分开的这些年里,他夜里有时候会拿出他们这张合影摩挲,旁人看来也许会觉得他念旧又痴情,白维欢不也就是这样觉得的吗?
可他们会这样觉得,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渣,也不知道白一尘在他走后都承受了怎样的痛苦。
时亦南忽然无比后悔,后悔为什么那一天要离开,他放弃一切去追求权势和金钱,明明这些东西用漫长的时光就能得到,而他现在却要用一生,去追寻一个他可能永远也无法再次挽回的人。
下午,快下班的点,白维欢终于把资料整理整齐了放到时亦南的桌子上。
而白维欢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时亦南交叉手指搭在桌面上安静沉默的样子,听到他进来的动静也没抬一下眼睛,他甚至怀疑,时亦南今天下午可能什么都没干,就这样坐了一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