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那是你的徒弟。”李恪说道。
洛荔闻言耸了耸间,一点也不担心自己轻举妄动会不会被割破皮肤,“与其说是我的徒弟,不如说是你的,老实说,我可半点东西没教过她,如果不是因为我有私心,当初掌门师兄询问的时候,我一定会让给你。”
李恪沉默了片刻才再开口,这一次他说的很慢,“师姐,白恬是北海剑宗的弟子。”
这句话一出,洛荔的身体瞬间紧绷了起来,她咬紧了牙关,似乎前面那么多句话都没有这一句让她痛苦。
过了良久,女子才从牙缝里挤出了回答,“……而我已经……不配做北海剑宗的弟子了。”
“回去告诉掌门师兄,把我的名字……从谱系里删掉吧……”洛荔闭上了眼睛,“不要让我玷污了列祖列宗的盛名。”
话音未落,刀剑碰撞的声音骤起,李恪一手持剑,一手持鞘,挡住了洛荔的双剑,借助月光,他能清晰的看到对方剑刃上的斑斑铁锈。
本命剑几乎是剑修的一切,而洛荔的,却已经开始生锈了。
“三百年了,师姐你还没有解脱吗?”他问道。
“我也以为我解脱了,”洛荔苦笑着回答,“可现在我才知道,我没有。”
“大概是因为……我欲念深重吧。”
洛荔皱了皱眉,她的脸上伤疤……又开始疼了。
第60章
阿恬在迈入酆都城的那一刻就抛却了所有侥幸, 与周围步履平常的行人不同, 她几乎是被一股强大吸力给抓进去的, 繁华的街道只在最初一闪而过, 紧接着便是天旋地转,等到她扶着头站稳脚步, 眼前便是前所未见的阴暗世界。
阴云密布的昏黄天空与时不时闪过的落雷只是开胃菜,脚下的路面如蛛网般支离破碎,她甚至能够从裂开的缝隙里看到深处翻涌的岩浆, 然而这些都比不上她身旁一个个露出青面獠牙的同路人。
他们依然维持着在城外时的打扮,可那铁青的脸色、布满眼白的眼睛还有双手双脚上凭空出现的镣铐, 都证明了他们根本不是活人。
阿恬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拔头上的发梳,然而她的手将将碰到发梳的时候, 就被铁钳一样的冰凉物体死死的按住了。
“别拔,多好看啊,”一个男声在她头顶响起, “我徒弟就很喜欢这些东西,生前喜欢,死后也喜欢,可惜她现在成了鬼, 就只能披头散发了。”
白恬全身的汗毛在这一刻倒竖了起来。
她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没动, 眼珠子慢慢、慢慢的转向左边,就看到一个双雪白的鞋子, 她顿了顿,眼珠子又从左转到了右边, 然后她看到了一双漆黑的布鞋。
这是两双男人的脚。
“这是仙界的梳子。”黑色布鞋的主人言简意赅的说道。
“可不是吗,上好的昆仑玉,最顶级的法器材料,我上次见到还是在西王母的寿宴上,”白鞋的主人拖着唱腔说道,“那只母豹子当时戴着一整套的头饰,看得我眼睛都直了,要不说人家是正经神仙呢。”
“咱们也是正经神仙。”
“呸,《真灵业位图》上咱们排第几?排第七!”男人啐了一口,“咱们陛下自天地初开就执掌这阴间众生、六道轮回,比之四御也差不到哪里去,竟然还排在二十八星宿和一些散仙的后面,真是瞎了他们的狗眼。”
“何必跟凡人置气。”黑色布鞋的主人劝慰道。
阿恬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边闭上了眼睛,努力去感受空气中的灵气漩涡。
或许是觉得困住眼前的少女已如瓮中捉鳖,二人的对话仍然在继续。
“你说我要是把梳子拿去给徒弟,是不是能重新建立一下我英明神武的形象?”
“这是洛荔的梳子。”
“那又如何?她把这玩意儿当做标记就是不想要了,估计也不会在意它的去向。”
“我们要把它和道种一起交到陛下手上。”
对话到此停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双方进行了无声交流还是白鞋的主人正在思考,阿恬强迫自己全身心投入对灵气走向的感应中,酆都与北海的灵气构造截然不同,或者说这里充斥的其实是鬼气。
过了良久,白鞋主人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道种,我以为会是个圆球之类的东西。”
“毕竟是陛下的药引,我们得快……”
黑鞋主人的话没能说完,因为突然出现的巨大声响打断了他的发言,一根纤细的手指准确的切入了灵气漩涡的中心,原本稳定的构造在瞬间崩塌,接下来就是接二连三的爆炸。
灵气漩涡爆炸引起的动荡连鲲鹏这样的异兽都有些受不住,更别说别人,虽然阿恬这一次引起的混乱也无法媲美北海上那一次,但也足以令白鞋主人下意识的松开压制她的手腕。
她无比庆幸他们只按住了她一只手。
压下了胸膛内翻涌的血气,阿恬一获自由就按住了万劫,御剑术在一刹那释放,转瞬之间就带着少女窜了出去。
鲲鹏事件过后,她就能感受到周身一丈范围内的灵气流向,并为此产生了不少苦恼,本来她四处寻找洛荔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结果还没说出口就直接被洛荔绑走,这件事也就被耽搁了下来,没想到现在会派上用场。
她对酆都城一无所知,只能随便寻个方向逃去。
“啧,跑掉了。”
爆炸引起的烟尘慢慢散去,撇开那些被炸的七晕八素的恶鬼,有两个站在原地的人影显现了出来。
“白费了我们辛辛苦苦伪装成活人跟她一起进城,”白衣人扶正了头上的尖帽,“倒是小看了这丫头。”
“洛荔可没有说过她能引爆灵气漩涡,”黑衣人说道, “这件事必须回禀陛下。”
“行吧,听你的,”白衣人裂开嘴笑了,“量她也跑不出这阴曹地府。”
白衣人说的没错,阿恬确实是跑不出去。
在这个亡魂的世界,她就像是一只没头苍蝇,四处乱窜不说还无比显眼,一开始为了逃跑还好说,之后大摇大摆的逃窜只会加速自己被抓的速度。
她可没忘记那两个人对话里出现的“神仙”二字。
酆都城里是有神仙的。
脚下的熔岩道是一条有去无回的断头路,道路两旁是昏黄的河水,阿恬私下猜测这就是老人们嘴里的黄泉路,能够亲眼见到黄泉的活人一只手能数过来,可这对她而言真的算不上好消息。
只有一条路也就意味着没地方躲藏。
体内的剑气开始剧烈燃烧,阿恬加快了自己的速度。
黄泉路并非没有尽头,既然叫阴曹地府,自然会有其他建筑,很快,她便看到了一片瓦屋和宫殿,万劫夹裹着她像一条流光在天空中划过,引得下面的鬼魂争相抬头。
“那是什么东西?”
一个鬼差指着剑气在空中残留的痕迹,他的手指上还沾着墨迹,显然之前在奋笔疾书。
“啊!它往奈何桥去了!”
“啪!”
一个烟袋锅狠狠地敲在了鬼差的脑门上,坐在他身旁的女鬼抬起手又给了他脑门一下,看着逐渐飞远的流光说道:“好好干你的活,黄泉路都被堵住了!”
说完,她嗤笑了一声,“要去奈何桥要先过十殿阎罗和陛下的宫殿,一个小小的修士还能翻了天去?”
“师父这种东西,谁信谁傻,”她慢悠悠的说道,“只有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才会对脆弱的师徒情谊存有幻想,真是好久没见到这种傻子了。”
挨打的鬼差听着她的话,重新握紧了手中的毛笔,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
阿恬最终在一片低矮的瓦屋前停了下来,她依靠着冰凉的墙壁,胸膛剧烈起伏,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一颗一颗往下滑,气息却一点都没粗,不仅如此,还在不断地减弱。
情况危急,她必须尽可能的隐藏自己。
观察了一下四周,少女舔了舔嘴唇,重回人间之法尚且不明,酆都之人抓捕自己的原因也未知,继续逃窜下去并不明智,不如先潜入这里,搞清楚自己的处境再做打算。
绕着几间瓦屋走了一圈,阿恬选择了角落里的一间小屋,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它正好位于视线的盲区之中,若是不走进去看,旁人大多都会忽略它的存在,而且其他瓦屋或多或少透露出的生活气息不同,这间屋子看上去很新,显然没有多少人曾出入这里。
房屋的门并没有锁,她几乎是轻轻一碰就“吱呀”一声敞开了,阿恬悄悄闪入其中,见到了与朴素外观完全不同的内室,鎏金镶珠的摆设、沉香木的家具,还有内屋最显眼的金丝楠木拔步床都彰显了小屋主人的富有。
阿恬在这一刻知道自己先前的判断大错特错,这间屋子之所以人迹罕至,并非是因为地处角落,而是因为屋子主人的地位要远高于其他人。
可这时候再退出去重找一间已经来不及了,况且新的屋子也未必会像这间一样幸运的空无一人。
在屋子里简单的搜索了一下,阿恬不得不承认,屋子主人吃穿用度阔气的惊人,比起酆都里的鬼神更像是一国公主。她将万劫顺着衣橱门的缝隙伸进去,确认无人后才打开,看到了里面只简单的挂着几套衣服,白色的是女装,黑色的却是男装。舒了一口气,她离开衣橱走向了梳妆台,一拉开抽屉,就火速重新关上。
差点被闪瞎眼。
在差点被珠宝刺伤眼睛后,少女明智的决定放弃内室,转战了外面的书房,比起珠光宝气的闺房,书房的布置就简陋多了,显然房间的主人并不怎么热衷风雅。
桌子上还铺设这白纸和未干的笔墨,阿恬翻了翻摆放在一旁的书籍,意外的翻到了一本无比眼熟的册子。
她当然见过同样的册子,在洛荔的房间里,她还知道里面都写了什么,是酆都大帝的后宫史。
一模一样的话本出现在了本该毫无交集的两个人手里,阿恬无法说服自己当做巧合。
然而,她早就阅读过这本话本,里面确确实实只是无聊的臆想而已。
她还是从头到尾翻了一遍话本,确认了里面的内容并没有变化后,她开始一页一页的翻阅,洁白的纸页上除了零星的墨点以外什么都没有。
打发时间用的话本上为什么会有墨点?
这个疑问就像是一道灵光突然劈开了黑暗,阿恬合上书籍的动作顿时僵住了。
打发时间用的话本上当然不会有墨点,除非有人在写东西的时候将它摊开在一旁。
阿恬把话本倒扣在桌子上,开始疯狂翻起了宣纸和插在花瓶里的卷轴,也不知道翻了多久,最后她在层层宣纸的最底下找到了一张同样沾着墨点的废纸。
那上面有着像是沾墨过多透下来的印子,提起来仔细端详才能看出似乎是一连串的数字。把废纸铺到桌子上,阿恬重新拿起话本,开始对照纸张上的印痕在上面查找相应的文字。
“三、七、六……道。”
“二、一、三……仙。”
“五、八、四……”
每找到一个字,她就提笔记下来,最后落在纸面上就变成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道种现,升仙约。”
少女吐出了一口浊气,虽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她却明白了这本册子的用法,住在这里的人用它来写信,而旁人也可以用它来解读这些信件。
这本写满了歪史的话本,就是洛荔与酆都城联系的凭据。
平心而论,阿恬和洛荔并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撇开北海剑宗那种淡化师徒关系的宗门制度不说,阿恬踏入仙门才区区两个月,而她们被师徒名分相连也没过一个月。
没有人会对仅仅认识一个月的人如父如母,洛荔和她确实是师徒,可惜两人都没有情感过度泛滥的毛病。
况且洛荔平日里对她格外放养,一不注意就会消失不见,比起几乎没什么交流的师父,她和每日都会相见的李恪师叔感情还能更深一点。
讽刺的是,洛荔对她的疏于了解反而在这时候救了她一命。
正因为她并没有全心全意的信任过洛荔,才没有一头扎进后者漏洞百出的谎言里。
阿恬早就发现了洛荔的不对劲,可惜那时候她已经被带出了北海,而双方实力差距过大,随机应变才是更好的选择。
踏入仙门两个月就修炼到了筑基难敌,放在外面是足以吓掉不少人下巴的恐怖速度,可阿恬在受制于人的那一刻,真真切切的感觉到自己真是太弱了。
她的身份注定了敌人从一开始就不会是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