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电转间,刘拂已双手接过帖子。她并不在人前打开,只略看了眼上面清隽的字迹,就恭恭敬敬收回怀中。
那上面的字迹,看着很是眼熟,却不是宋院长和宋家任何一个人的笔迹。
“那日回去后,我曾向院长描述过你的才貌。”小宋先生笑道,“院长对你的墨宝爱不释手,也极爱重你人品才华。因记着你是出门游历,怕不知何时便走了,所以特命我送张请帖与你――在金陵的时日,都可随心去德邻书院听讲,免得荒废了学业。”
这话听来,倒不似是对学生晚辈,反像是对小友。
是难得的殊荣不假,却与他们想象中的青睐不同。围观书生们将小宋先生的话听得一字不漏,看向刘拂的眼神和缓许多。
想起许多记述中,对宋院长越年长越洒脱旷达的评价,刘拂亦在心中笑叹一声“古人诚不欺我”。
她虽敬慕对方,但也曾身居高位陪侍天子,自然不会因此惶惑惊恐。
刘拂很快调整好情绪,收回抱拳置于胸前的手,方才恭谨的态度消失无踪,笑得极轻松:“能得院长夸赞,学生三生有幸。只怕日后多有叨扰,还望先生不要见怪。”
口中用词虽还尊敬,但她对小宋先生的态度随意非常,与其说是晚辈对长辈的态度,倒更像是平辈论交。
就凭那几句夸赞,她还真敢将宋院长当作忘年之交了。
既与人家老子有了交情,那面对小宋先生这个“小子”时,也就不必守太多礼数。
哂笑嘲讽一一入耳,刘拂但笑不语,自自然然望向小宋先生。
小宋先生微愣后抚掌而笑:“院长仅凭字迹就能看出你的心性,我与刘小公子对饮整一日,竟还没能将你看透。果真在识人一道上,我还浅薄的很。”
“先生唤我云浮便是。”
“既如此……”
刘拂打断小宋先生的话:“我既还要去德邻书院进学,那先生就还是我先生。私交另算,大礼不可废,不尊师重道者,又如何写得出好文章。”
她刘云浮已与宋院长成了忘年交,自然不会再有师徒名分。该占的便宜要占,该放手的也要早点放手。
在座的都不是蠢蛋,反应过来她话中意思,不过是前后时间的事。
刘拂偷眼打量众人,果见有人面上一松神情一震,明显已反应过来。
趁着这个机会,刘拂向着满脸担忧的徐思年眨了眨眼,顺便给一脸紧张的蒋存递去一个安抚的目光。
至于周行与方奇然,虽一个一知半解一个蒙在鼓里,却也不必她去点明。
“只怕今日回去,院长会恨不得早两日开学,好一见你这小友的真容。”小宋先生含笑道,“二月初七,扫榻相迎。”
刘拂毫不犹豫地举杯示意,然后一饮而尽。
如刘拂所料,之后即便她与小宋先生相谈甚欢,众人的注意力也都不再聚集在她的身上。顶多有一二艳羡的目光徘徊在她左右,那些真正有能力一争的人,全将心思放在了如何在小宋先生面前表现上。
对现状很是满意,刘拂拎着一壶酒,在无花无叶的枯林中漫步。
衣带当风把酒而诗,极富魏晋风骨。
“那日又是淋雨又是吹风,还以为你今日来不了了。”
刘拂回眸,笑望周行:“我还以为来的人会是二哥。”
周行不屑地挑了挑嘴角:“那二傻子,还在紧张兮兮地想措辞,劝你换个地方摆生日宴呢。”
刘拂哼笑一声:“蒋二哥不懂,那天香宴风味极佳,错过可惜。”
周行皱眉道:“徐兄也不管管你?竟由着你性子胡闹。”
还说出这话,可见周行仍旧没能完全猜出自己的身份。
也不知二傻子到底是谁。
刘拂笑道:“他管我作甚?”
“你们情深义重,谁爱管谁就管谁。”青天白日之下,周行别扭的神色清晰可见,他抿了抿唇,十分不耐烦地哼道,“到底生死与共了一场,我便好心劝你一句。女儿家名声重要,万要小心谨慎,莫落人口舌。”
颠了颠已空的酒壶,刘拂毫不在意道:“周兄放心,待入了德邻书院,我定离周兄八丈远,以免坏了你的名节。”
“他徐思年不在乎,我又怎会在乎。”周行冷笑,“先谢过刘小公子慷慨解囊,生辰礼晚间再奉上。”
全不知对方为何生气,刘拂摸了摸鼻子,目送着拂袖而去的周行渐行渐远。
直到周行的身影消失后,她才偏头看向另一边。
将酒壶抛给徐思年,刘拂笑道:“我先行一步,接下来的事,还请松风兄代为应对。”
这回,轮到旁人注视着她的背影远去。
***
春日虽至,但天依旧黑的很早。
在春日宴结束后的第三个时辰,金乌已沉沉坠入西方。
方奇然翻身下马,理好微皱的衣襟,望着面前迎客的清秀小厮,蹙眉道:“云浮府上无人,咱们该派厨娘去整治宴席的……他小小年纪便来这烟花之地,只怕会乱了心智。”
周行并不理他,反捅了捅从下午起就一言不发的蒋存的腰眼:“阿存,想什么呢?”
错后一步让两人先行,蒋存依旧一声不吭。
“恐是怕护卫最快,漏给世叔知晓,回去赏他军棍。”方奇然拍拍蒋存肩头,笑道,“阿存莫慌,有我跟阿行为你作证,咱们只是来吃席。”
三人跟在那小厮身后,步入饶翠楼大开的雕花木门。
与他们预想的不同,楼中清淡平和,并无拙劣的脂粉味与缠人不休的妓子。
方奇然摸了摸鼻子,笑道:“香甜鲜麻,五味俱全,这天香宴名不虚传,倒真让人食指大动。”
他走在最前,已能看见坐在正中八仙桌一侧的徐思年。
听到动静的徐思年起身,与三人互相见礼。
“徐兄竟早到了。原是我们脚程慢,竟让小寿星久等了。”方奇然四下一望,突然发现引路的小厮已不见踪影,花楼高挑宽阔的正厅中只有他们四人,“徐兄,云浮呢?”
若此时还未察觉不对,方奇然也白活了这许多年。
就连一直冷着脸不做声的周行,眼中也闪过一抹惊疑的光芒。
先回头看了眼自进楼后就一言不发的周、蒋二人,没有得到丝毫提示的方奇然,再次将视线移向徐思年:“徐兄?”
徐思年嘴角扯出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阿拂稍后便至,三位请先落座吧。”
“哪里有主人未到,客人先坐的到底……”
蒋存打断他未尽的话,直接将人按下:“奇然,坐。”
徐思年与蒋存对视一眼,抬手击掌,在原位坐下。
十数位身着绯色长裙的少女托着佳肴,依次到来。名满金陵的饶翠楼天香宴名不虚传,在座的四人却都无心于美食。
直到菜品上齐,也没有一人动筷。后到的三人有志一同,都将目光投向徐思年。而本该负责待客的徐思年,却垂眸坐在那里,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
在少女们退下后,楼梯处再次有了响动。
“天香宴全宴共三十六道菜色,须七百一十二道工序,寻常人来此怕无缘全见。你们便干看着浪费?”
“蒋公子,你不是自来金陵那日起,便一直盼着尝尝么?”
第34章 裙摆
便是不知底里的方奇然, 此时也察觉到了不对。
八仙桌旁坐着的四人神色各异,方奇然满面疑惑,蒋存神情窘迫,周行咬牙切齿, 徐思年则是面无表情, 手上不停地开合着一把折扇。
他们谁也没再看向彼此, 都有志一同地抬头,望着楼上隐隐绰绰的身影。
可惜在层层雕花栏杆的阻挡下,便是有百步穿杨之能的蒋存, 穷尽目力也只能看清划过楼梯的藕荷色裙摆。
裙摆上绣工精湛的青翠丝萝, 一缕缕荡在众人眼前。
“不对。”楼梯上的少女掩唇一笑, 边走边道,“是我记差了……说这话的, 该是方公子才对。”
她的声音从三楼远远传来,嗓音清润悠扬, 不似一般女子的婉转柔媚,却是别样的动人。
这动人嗓音说出的话, 挑明了一知半解者眼前最后的迷障, 也为浑然无觉者更添一份困扰。
关于饶翠楼天香宴, 三人只在初到金陵时好奇过, 当知晓这是处风尘花柳勾栏院后,便绝了一尝珍馐的心思。
那这女子,又是如何知晓当日的对话?
若她不在当场,又如何能将本来说错的细节快速纠正?
与面色微窘的蒋存不同, 方奇然闻言挑眉,脸上是压不住的困惑:“姑娘是?”
姑娘缓缓下楼,并未理会方奇然的问询。
整个饶翠楼陷入一种诡异的静默当中,无人说话,也无人想要说话。
不论是楼上的少女还是楼下的四人,都有意无意地想将谜底揭晓前的最后一段时间,拉的长些,再长些。
直到少女的裙摆缓缓拂过通往二楼平台的台阶,周行才第一个收回视线,转头将目光直直刺向徐思年,打破了这份静默。
他的脸色极差,咬牙道:“徐兄,刘云浮人呢?”
徐思年置若罔闻,不理人的气人样子,与那突然出现的姑娘一般无二。
得不到答案的周行冷笑一声,霍然起身:“徐兄,既然寿星公不在,那我也不叨扰了。”
他才转身抬腿欲走,就被头顶飘下的声音钉在当场。
“周公子莫急,还请安坐。”
周行收紧了垂在身边的手指,僵立在那里。他的脊背挺的笔直,凛凛如月下松。
抬起的腿脚缓缓放了下去。
听见少女一阶阶迈下楼来,轻盈的脚步声仿佛敲打在自己的心头,让一颗心又烫又疼,无所适从。
他毫不意外地发现,其实自己方才是想逃的。
逃离不想面对的答案。
原来自己也有怯懦的一天。周行无声哂笑,垂眸顿首。眼前又浮现出那日的大火,还有坠落在手边,却怎么也够不到的狐皮斗篷。
一晃而过的,是谢家梅园中迎风傲雪而笑的少……女。
“阿行,先坐。”
蒋存语音平缓,是早已窥得真相的平静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