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现在身处前殿,皇太子的寝卧。半响过后,孙进忠便到了,这位皇帝心腹身穿暗红色蟒纹内监袍服,手执拂尘,一进门,先不动声色扫了内殿一眼。
室内充斥浓浓药味,放置在室内的香炉吐出氤氲的香雾,不过依旧未能把苦涩药味压下。
太子妃纪氏微微垂首立着,她不得太子宠爱,能进内殿已经很不错了,只能杵得远远,并不敢往床榻前凑。
孙进忠第一时间给两位主子见了礼,皇太子高煦已经在贴身太监的的扶持下坐起,在大引枕上斜斜靠着,他忙上前阻止道:“殿下,要不得。”
“孙总管乃是奉父皇圣旨来探望孤,孤尚有余力,如何能卧榻不起?”
高煦嘴里说着有余力,其实很勉强。他面色苍白如纸,唇色淡淡,失去光泽,语速虽如往昔一般不疾不徐,但明显中气不足,话罢后还清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气来。
孙进忠细细端详榻上的太子,从头到脚,从神态到语气动作,一丝不漏。
嗯,他暗暗点头,年前年后操劳过度,皇太子这自母胎带病症的身体撑不住了,病情比以往要更严重些。
孙进忠放了心,先一脸关切问候了几句,接着又道:“殿下乃陛下左臂右膀,不可或缺,殿下万万好生调养,把早日病养好。”
这话倒是真的,昌平帝既防备太子,也倚仗太子。
高煦入朝五六年间,政令清明不少,并将繁杂琐碎的政务揽了过去,昌平帝轻松了很多,他本来不勤政,此举正合他意。
当然,皇帝因此也更忌惮太子。
高煦又咳嗽了几声,苍白的俊脸上带上一丝不正常的晕红,他顺了顺气,才道:“为皇父分忧,孤责无旁贷,孙总管且回禀父皇,说孤定好生休养,以早日康复。”
孙进忠连连点头,末了笑吟吟道:“殿下养好了身子,正好赶上避暑随驾。”
因为皇太子病情颇重,再寒暄几句,目的达成的孙进忠便告退,返回乾清宫复命去了。
高煦吩咐张德海去送,张德海得令,立即殷勤把对方送出门。
等孙进忠离开,一直缩在角落装鹌鹑的纪婉青便蹭过来,她先竖起大拇指,夸赞太子殿下的好演技。
高煦板着脸哼了一声后,她才言归正传,好奇问道:“殿下,今年会去避暑么?”
这皇帝避暑不在京城,出行规模宏大,恐怕又要花费不少了。不过她关注点却在另一处,蹙了蹙眉,问道:“殿下,这孙进忠怎么早早提起这事?”
现在才正月下旬,即便要避暑也早着呢,孙进忠不可能无缘无故说起这事,状似闲谈,实际就是提醒了。
说话间,纪婉青已倒了一盅温水给高煦,为求逼真,他今早到现在都没沾水了。
高煦先把温水喝了,茶盅递回去,才淡淡道:“父皇如今避暑,是必然要带上孤的。”
他挑了挑唇,笑意不达眼底,“当然,纪皇后临江侯,魏王陈王也是要带的。”
纪婉青立即了然,这是皇帝的防备之举,长时间离开京城,必然要将夺嫡双方带在身边,才能放心。
她撇了撇嘴,手上动作不停,又倒了一盅温水给高煦。
他这回喝了半盅便够了,纪婉青接过来,觉得有些渴,顺手给自己喝了。
她动作亲昵自然,高煦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他身边来。
纪婉青从善如流,偎依进高煦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附在他耳边低声嘀咕,“陛下这也防备太过了,不是有了皇后魏王平衡了么?”
虽知皇帝这种生物对继承人格外警惕,但作为被防备的一方,心里还是不大舒服的,想起方才孙进忠仔细端详榻上人的眼神,她不由得皱了皱眉。
“真是什么话也敢说,还不噤声。”高煦轻呵一句,“日后不许再提。”
纪婉青当然不傻,方才的话,声音低得两人仅能勉强听到,不过她还是乖乖应了。
高煦其实并没生气,他知道她有分寸,只是该嘱咐的还是得嘱咐一下,“有些事儿不能宣之于口,你知我知便可。”
他神色格外温和,纪婉青某些不经意小动作,实在很让人窝心,就譬如方才那句话,不是心疼他,信任他,怎可随意出口。
他拍了拍她的背,“可知晓了。”
“嗯。”
她乖巧应了,他便微微俯首,薄唇在她额际轻轻触了触。
“殿下,我们说点高兴的事情吧。”纪婉青眨巴眨巴眼睛,侧脸靠在他的颈脖,蹭了蹭。
“何事?”
“年前,魏王妃不是没了吗?”她忙细细道来,“等元宵过后,魏王府便开始倒腾人手了,我那边的眼线,刚好负责选拔一部分人手呢。”
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实套到各府也适用。
魏王妃进门就掌家,足足一年多时间,人手心腹早已渗透到各处。她是非正常死亡,事后,魏王肯定得将府里洗涮一边,将这群人尽数挑出来。
纪婉青手里的眼线,属于魏王从宫里带出来的第一套班底。魏王与陈王不同,他信任他的母后,这些人都在王府当了大小管事。
眼线们本不算受重视,只捞了个小管事当当,但随着这次清洗,魏王府人手不足,他们这群老人的作用便出来了,皆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提拔。
其中有一个,参与到从内务府选人进王府,并安排工作的差事。
不但可以提拔一下自己人,还能帮高煦安插一下人手。
这是双赢,魏王府那么大,纪婉青人手不多,能打探到的消息有限,正好能互补。
高煦一听便懂了,目带赞许看了她一眼,沉吟半响道:“除了新增人手,原来在府里的下仆,你的人能挪动一下吗?”
魏王陈王当年开府,一下子增添了几百人手,他那时也放了些人进去,不过就是混的时间尚短,地位不算高,未能靠近中心。
这些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混起来,只是若有自己人配合,将能大大缩减其中所耗时间。
“嗯,可以的。”
纪婉青那个眼线也负责安排差事,她想了想补充道:“不过他只负责一小部分。”
意思就是无法随心所欲了。
高煦当然懂,他马上吩咐张德海把林阳唤来,商量一下人手安排。
很快,有小太监禀报林阳到了,纪婉青自觉站起,说是给高煦到小厨房选几个菜式,实则是主动避让出去了。
她希望自己握着独属于自己的势力,当然也给予对方同样尊重。
高煦点了点头,林阳是假太监,在外面还好,在寝卧这地儿,他不希望自己妻子被窥见。
纪婉青出了门,在宫人簇拥下往小厨房而去,刚沿着大红回廊转了弯,迎面便见何嬷嬷匆匆走来。
“嬷嬷,怎么了?”
梨花领着宫人自觉退后,纪婉青便低声问道:“可是有什么消息?”
何嬷嬷点了点头,这事本来无关大局,只是套在她家姑娘身上,却很让人不是滋味。
“坤宁宫那边有消息,说皇后已经看中了魏王继妃的人选。”她顿了顿,道:“是英国公府嫡出二姑娘。”
第四十四章
英国公府秦家, 与靖北侯府并无亲眷关系,不过曾经一度十分熟悉。
因为两家差点结成了儿女亲家。
这对小儿女, 分别是前靖北候世子纪明铮,以及英国公府嫡出二姑娘秦采蓝。
束发少年, 知慕少艾。
纪明铮当年机缘巧合之下,匆匆见过秦二姑娘一面, 这么惊鸿一瞥, 却深陷了一颗少年心。
当时纪母正物色儿媳妇人选,他便怂恿自己的大妹妹, 让给母亲提议秦二姑娘。
纪婉青取笑哥哥一番,接着便不遗余力开始敲边鼓了。京城上层圈子就那么大,这秦采蓝她认识, 是个不错的姑娘, 当然得给哥哥使上一把劲。
兄妹感情极好,哥哥能抱得美人归, 她也很高兴的。
这事儿很顺利, 两家俱是武将出身, 门当户对,纪父纪母探听一番, 秦二姑娘品貌俱佳, 自家儿子喜欢,自然遂了他心意。
而纪明铮是承爵世子,英气勃勃,已能独当一面, 英国公府很满意,便定下了亲事。
定亲过后,纪家姐妹与未来嫂子年纪相仿,自然走得极近,纪婉青不但负责传递物事,还应了哥哥要求,给这对未婚夫妻制造了几次见面机会。
很和谐的关系,很让人憧憬的前景,可惜最终没有好的结局。
纪明铮随父亲北征,一去不返,唯有噩耗传回京城。
两家亲事自然付诸东流了,纪婉青守孝期间,倒是听说过秦采蓝的事。
纪明铮为国捐躯时,秦采蓝才十四岁,未及笄,还能细细重新挑选夫婿。不过她姻缘运不好,好不容易选中一家时,母亲却急病去世了,她得守三年孝,男家不想等,便黄了。
秦采蓝年前出孝,却被皇后看中了。
“真是英国公府二姑娘么?”
纪婉青当然不怀疑何嬷嬷的消息,只是她心里头却不大舒服。
哥哥没了很痛心,只是秦采蓝另觅夫婿却正常,她从前知悉消息,亦只是为兄长黯然一番,便再无其他。
不过,若这人选换成王妃刚“病逝”的魏王,就让人很不是滋味了。
纪婉青打心底厌恶魏王,厌恶皇后,“嬷嬷,已经定下了么?”
“十之六七了,皇后魏王都满意,只差陛下圣旨赐婚了。”何嬷嬷叹息一声,“皇后语气笃定,怕是有把握。”
纪婉青沉默半响,“嬷嬷,你传话下去,命人多注意一下这消息罢。”
好吧,她颇有几分在意,哪怕并不能改变什么。
林阳前来,商量魏王府眼线只是凑巧,他主要是禀报皇后一党之事。
梁振轩倒卖官粮一案,由于主审刑官张进的雷厉风行,加上高煦早已铺好的暗线,进展得十分顺利,一个月的时间,已经水落石出,进入结案阶段。
大正月里,菜市口的人头落了一批又一批,梁家九族,主要从犯九族,还有许多大小涉案人员。
梁振轩为防同党有变,手里留了把柄,导致如今证据充足,处决浙西大小官员的圣旨也已发出去好几天了。
皇后表态十分及时,临江侯等人弃卒保车的行动也干脆利落,昌平帝考虑种种因素后,最终还是揭过了这件事,只找了个借口,命人训斥母子三人一番。
这已经是当初预料的最好结果了,皇后一党大松一口气,待安全过了这个坎后,她便开始伺机回敬东宫了。
高煦早有预料,听罢林阳禀报后,便吩咐道:“密切关注他们动向。”
“再传令下去,各处多加注意,莫要给人钻了空子。”
林阳恭敬应是,随即利落退下办事。
高煦坐了片刻,才见到纪婉青折返。她命人熬了小母鸡汤,下了一碗细面,再配上好几个小菜,放在保温食盒里拎了回来。
清宁宫有昌平帝的眼线,这些人高煦早已找出来,不过照旧放着才是上策,反正该防备的防备起来,就没有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