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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九零年代 刀豆 6952 2024-06-30 08:57

  屋子里,孩子已经哭开了。

  杨鑫半夜醒了,要吃奶,却到处摸也没摸到妈妈。婴儿反应最直接,顿时就哇哇大哭。

  她一哭,把金盼也吵醒了。

  金盼大一点,然而也才三岁。半夜听到妹妹哭,睁开眼睛,发现屋子里亮着灯,而爸爸妈妈都不见了。她坐在床上,也害怕的大哭起来了。

  两个孩子一起哭。

  儿子媳妇一走,杨文修再没能睡着觉。那边孩子哭,他自然听见了。很快熊碧云也醒了,边穿衣服边说:“我去看看吧。”

  熊碧云到儿子卧房打开门,见两个孩子都在哭。她其实听见杨文修和罗红英的对话,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上前抱起金盼,她哄说:“莫哭了莫哭了,到婆婆床上去睡。”

  金盼揉着泪眼,下床穿了鞋,熊碧云把她抱回自己床上,折回去,把杨鑫也抱来。两个孩子都放在被窝。

  “莫哭了,莫哭了,你爸妈一会儿就回来了。”

  她哄金盼:“先在婆婆这睡。”

  金盼很依赖她妈妈,哭道:“我要等妈妈回来。”

  杨鑫吃不到奶,更不肯睡,哭声此起彼伏。

  罗红英汗都下来了。

  拉锯子声音也不敢大,生怕有人听见,两口子坐在地上,汗流浃背地对付这棵树。锯了有半个小时,这树还纹丝不动。

  “咋还不倒呢!”

  罗红英急了,放下锯子站起来:“这树不倒啊!”

  春狗也觉得急了。

  他们退后几步,仰头望着这树。锯了这么久,它还是不肯倒。春狗细一观察,发现了原因。这位这棵树的树冠和四周其他树交缠在一起,被其他树支撑着!

  难怪怎么锯都不倒!

  急死人了!

  春狗和罗红英走上去,用手抓住树枝拖拽,往下压,用了吃奶的力气。那树枝缠着树枝,活的树又重达千钧,仅有两个人两双手,没有工具机器,根本拖不动。

  对付了一个小时,愣是把它没有办法。

  两人改变策略。春狗爬上树,用砍刀将树上多余的枝子砍掉,只留中间一根木。罗红英也爬上树,跟他一起砍树枝。

  这样容易多了!

  罗红英骑在树上砍枝。

  脸上的汗水蒸发了,留下了一道道黑色的汗渍,又干又咸。她的头发被汗水打湿透了,双手沾满了柏油,粘糊糊的,味道苦臭。她卖了力气挥刀,手上打出了水泡,手臂使用的酸疼。她眼睫毛上都粘了柏油,头发上落满了柏树枝子。

  她来不及顾那些。

  两人正清理着地上树枝,一道晃眼的手电筒光忽然射到脸上来:“谁!谁在砍树!谁在公家林里砍树!”

  “胆子太大了!”

  正是半夜巡逻的大队队长!

  两个犯罪分子被抓了现行。

  大队办公室,大队长罗永生给开罚条:“公家树林里偷树,罚款一千块。”

  春狗夫妻衣衫褴褛,脸上还粘着柏树油,头发里还夹着柏树枝,脚上的破胶鞋,底下结了厚厚一层泥壳。黑乎乎的手上还各自提了一把镰刀。正儿八经人赃并获!

  春狗一听罚款,毛了:“啥?我们又没偷成,凭啥就罚一千块!”

  罗永生说:“这是国家规定的,你们是偷盗,这是处的罚金。不管偷没偷成都要罚款。”

  罗红英眼睛通红,顿时伤心的要哭了:“大队长,行行好啊,我们家没有这么多钱,交不出来啊。孩子上学都没钱呢,就放过我们这回吧,以后再也不偷了。”

  罗永生“啪”的一声把章盖上:“我知道你们没有这么多钱,也不逼你们立刻交,反正慢慢交,啥时候交完啥时候为止。”

  罗红英真哭了:“那少罚一点行不行啊?要罚就罚一百吧,一千真的交不起啊,一年不吃不喝也没有一千啊。”

  罗永生有点不耐烦了,大声说:“这是国家规定!一千就是一千,罚款多少还是由你定的?你咋不去当国家主席呢?我这已经是够宽容的了,真按照法律,你们两口子要去坐牢的!没把你们抓去枪毙就不错了!换做二十年前,早就枪毙了!”

  罗红英道:“可是真的没有钱啊,我要是有钱我也不砍树了。”

  罗永生说:“这是你们的事,你们自己解决吧,你们犯法还有理了。”

  “我放你妈的屁!”

  春狗暴脾气耐不住了,指着罗永生骂道:“我树又没抬回家,你凭啥罚我款?倒是你,你半夜不睡觉在山上转啥子转?我看你也是去偷树的!你莫以为我不晓得你,你去年不就在那林子里偷了几棵树!你他妈还拿去卖钱呢!你当哪个不知道呢?不就因为去年下秧时我挖你水渠和你争水了吗?你公报私仇。手上有点权力了不起了你!不就是个大队长吗?老子就说了,罚款老子一分没有,老子没钱,你爱咋办咋办!”

  “国家在上,你个狗东西,你反了你!”

  罗永生说:“你还骂人了你!说话要对证,不要无赖栽赃!”

  春狗说:“那你半夜不睡,跑林子去干啥?”

  罗永生说:“我去看庄稼!”

  春狗说:“大半夜的看庄稼,你哄鬼差不多!”

  罗永生站起身推搡他。

  这一上手,两个就打了起来,春狗一拳头砸到罗永生的脸上。两个就在办公室开始踢蹬撕打。罗红英在一旁哭啊喊的拉劝,附近其他人也上来拉架。春狗衣服都扯掉了,罗永生头发被薅掉一大撮,春狗怒气冲冲指着他:“罚老子钱,老子拿不出钱,先弄死你。我告诉你,你别把老子逼急了,逼急了老子拿枪一枪打死你,老子不怕坐牢。”

  罗永生吓的脸上肌肉扭曲,指着他:“老子要报警……报警抓你!让派出所的人来,把你抓去坐牢!”

  春狗说:“日你妈你去报啊,老子现在还没杀你,警察不敢抓,但老子以后天天拿着枪蹲你家屋后面,你有本事让警察天天来保护你啊!不然老子就整死你。”

  三五个人费了大劲才把打架的二人拉开,走出大队办公室,春狗朝地吐了一口痰:“呸!”

  罗红英抱着男人:“谁让你在那胡说八道了啊!他是大队长,以后给你小鞋穿,你咋办啊!”

  春狗回头朝着大队部,大声说:“我怕他个大队长?现在是啥年代了?现在马上就要二十一世纪了,还以为是六七十年代呢,一个大队长就想一手遮天?他做梦!”

  第5章 户口

  杨文修正在院里洗脸,见到儿子媳妇做贼归来,他冷着脸,将盆里的残水泼在地上,拿起搁在地上的香皂盒、毛巾,转身一声不吭进屋去了。

  全村都知道春狗罗红英偷树被抓住了。

  杨文修是个知识分子,职业是教书育人的老师,在全村都是有面子的。儿子媳妇跑去做贼,他丢不起这个人。

  罗红英坐在灶前,一边烧水,一边抹眼泪。

  她觉得自己很倒霉。

  咋啥倒霉事都让她碰上了呢?

  嫁个啥丈夫,嫁到啥家庭,这事就不说了。婚姻的事,事先谁知道呢?结了婚才发现不和,木已成舟,也没有法子了。可偷树这个事,村里又不光她偷,别人都偷,凭啥就抓她啊?她觉得很不公平,很不甘心。

  杨文修在外面冷嘲热讽了:“自己不做违法的事,别人想给你穿小鞋,想抓你的把柄也抓不到。凡事都抱着侥幸心理,被抓到了倒霉了,就怪别人给你穿小鞋,自己咋不想想走个正道。”

  春狗站在苹果树底下默默抽烟,也不还嘴。过滤嘴的香烟,便宜,一块八一盒,抽的烟屁股都焦了,只剩短短一个烟嘴,也舍不得扔,还要多吸几口。不像那有钱人,一根烟还剩一截没吸完,就往地上丢。不是做生意就是当官的。

  他一连吸了两根烟,烟头都烧着手了,才恋恋不舍地把烟头扔了。

  回到厨房去,他顺手拿起竖放在墙根的猎.枪,检查火.药、子弹和保险开关。罗红英被他这动作吓住了,顾不得流泪,连忙扑上来按住他手:“你干啥呀!你疯了!真要去杀人啊!”

  春狗说:“杀啥人,老子去打野鸡。”

  罗红英生气说:“大早上的打啥野鸡!这季节哪有野鸡,又不是秋天!”

  春狗低头说:“我随便转转去。”

  罗红英拦不住他,只见他扛着枪蹿出门去了。

  锅里洗脸水还没烧热,罗红英擦了擦眼泪,往灶眼里添柴。大女儿金盼穿着昨天的脏花布衣服,蹦蹦跳跳的来了,说:“妈,我吃过早饭了。”

  罗红英不敢转头,怕被女儿看见:“在哪吃的。”

  金盼说:“在爷爷家吃的,吃的稀饭。”

  罗红英说:“吃了就去耍吧。”

  金盼说:“妹妹还没吃呢,一早上都在哭。”

  罗红英说:“我一会去喂。”

  金盼说:“那我去耍了。”

  罗红英看她身上衣服脏的很,该换了,此时也没心情给她换。

  算了,再穿一天吧。

  洗脸水舀进盆里,她洗了脸,锅里掺一瓢水,煮开了,米下锅,才抽出空,去熊碧云那。杨鑫已经哭的脸脖子通红,罗红英把她抱回厨房,坐在灶门口,一边看火,一边解开衣服扣子,给她喂奶。火光照的婴儿脸红扑扑的,罗红英一边喂女儿,一边失声痛哭。

  活着怎么就这么艰难呢。

  她自认为自己并不懒,从娘家做女儿起,便勤勤恳恳。

  她勤勤恳恳读书,每天走两小时山路去上学,放学走两小时山路回家。许多孩子嫌累,都辍学了,可她没有。全村只有她一个孩子肯吃苦,每天走在孤独的求学路上。冬天大雪封山,夏天要干农活,再苦再累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她好强,想读书,可惜家里穷,最后还是辍学。

  结婚了,她想好好经营这个家。她每天起早贪黑的干活,煮饭洗碗洗衣服,打扫屋子,照顾孩子。喂猪放牛,除草挖地,插秧割稻、撒麦割麦。春狗懒,她一个女人,把男人的活也包了,拾起犁头学耕牛。她够勤劳了,她拼了命了,可还是养不活孩子,喂不饱这一家四张嘴。

  吃得饱,孩子有屋子住,有书读,就是这么微小的愿望都满足不了。

  她不知道自己上辈子究竟欠了谁,今生要来受这种苦。

  勤劳能改变命运吗?

  她一直相信那是可以的。许多穷人家的孩子,肯吃苦,把书读出来,进了单位,分配了好工作,从此脱了农皮。她公公杨文修就是其中之一。也是穷苦中挣扎出来的,做教师,每个月有工资。她也听过许多人读了书以后,进了银行,进了机关,进了单位,多么让人羡慕啊。

  然而跟许许多多农村家庭一样,她连最起码供孩子读书的钱都凑不出。

  金盼跑到厨房来,叫:“妈妈!”

  看到妈妈埋着头在哭,她愣了一下,转身跑到熊碧云屋里,说:“婆婆,我妈妈在厨房哭呢。”

  熊碧云叹了口气。

  金盼转头过去哄她妈。伸出小手,她一只手拿着一小袋咬开的方便面调料包,往手心倒了一点:“妈妈,你要不要吃调料,给你舔一点。”

  罗红英看她小手黑乎乎的,忍着泪道:“拿走。”

  金盼说:“那我自己吃了。”低头凑到手上,像小猫喝水那样舔了几口,舔干净,拿着调料包又跑了。

  罗红英起身盛饭,就听到屋后山上传来“啪”一声枪响。她连忙来到屋后,不一会儿,春狗就回来了,扛着枪,手里提着一只被打死的灰斑鸠,说:“晚上烧斑鸠肉,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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