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宫前,被玄宗急招入宫的萧嵩也是一头雾水。
虽然他昨天才进宫向玄宗哭诉了一通孙女被人伤了的事情,并且,玄宗甚至连高力士都派了出去,但是,他也不觉得,玄宗会重视这件事到大清早急匆匆的把他从家里叫过来的份上。
“萧相公来了。”宫门前,高力士竟是亲自来迎。
萧嵩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收缩,如果说,原本还只是猜测,那么,在看到高力士之后,萧嵩却是完全可以肯定,玄宗今日召见他来,怕是另有要事,一时间,萧嵩脚下的步伐都随之加快了几分。
高力士何等敏锐之人,萧嵩身上的这点变化,自然是尽数收入眼底,还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去见玄宗的路上,萧嵩虽心事重重,面上却不动声色。高力士同样心性内敛,细致入微。
一直等到萧嵩和高力士站在玄宗面前,又屏退了周围的内侍宫女之后,高力士的脸上,才渐渐有了别的神色。
待到玄宗示意高力士,将昨日仵作之言尽数告知之后,萧嵩的脸上,也写满了震惊愕然之色。
他下意识的抓了抓自己那一把美髯,不小心因为拉扯胡子把自己都给疼得“哎呦”了一下之后,才迅速回过神来,一字一句,条理清晰的开口道:“将那三人灭口之人,手中所持虽是军中兵刃,但是,那人本身的身份,却无法以此判断。”
萧嵩此言,正和昨日高力士所说,一模一样。
只不过,萧嵩此前曾手握重军,节度河西,亲自掌过兵的人,对于兵器军械这方面,自然要比玄宗更清楚些。
——萧华在家中同妻子、儿女闲话家常的猜测,竟是虽不中,亦不远矣。
短暂的沉吟后,萧嵩又继续分析道:“至于军中兵刃,只长安城内就有北衙六军,皇家禁卫中,所有人都有此兵器,此外,兵部亦有,匠坊中有,南衙宿卫有、卫军有、边军有,不瞒圣人,便是微臣和一并官员的家中,几个护院的手里,其实也能拿出几把军中所用的兵刃来。”
萧嵩说得简单明白,玄宗却是心中却是一怔。
事情发生在长安城中,他此前便只想到了长安城中的北衙六军,却忘记了,除却驻守在长安内城的六大禁卫军外,还有南衙宿卫,乃至卫军、边军。
那些驻扎在外地的军队,虽然无法私自调动,可是,天高皇帝远,若是有那么零零散散几个人出来了,没准那领兵的将军稍一大意,根本就不会把这点小事向上汇报。
片刻之后,玄宗微微颔首,却颇为无奈的沉声道:“不错,萧相公所言甚是,想要凭借一把兵器,找出背后之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然而,萧嵩听了,却是又微微摇了摇头。
高力士立即问道:“萧相公可是有何异议?”
萧嵩瞅了他一眼,发现玄宗也在好奇和不解的盯着自己之后,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自从他一招反间计逼杀大将悉诺逻恭禄、进而大破吐蕃,然后升迁回京之后,萧嵩就是每天顶着丞相的名头,位高权重却万事不管的混日子,除非玄宗亲自开口询问,萧嵩在朝中更是从不插手军中事务。
萧嵩对放手兵权的态度之潇洒、速度之迅捷,简直令人大开眼界,如若不然,玄宗也不会如此信任他便是了。
萧嵩不用想也知道,玄宗和高力士的脑子里,这会儿都不知道过了多少遍的阴谋诡计、朝中政变了,可是,在熟知兵事的萧嵩看来,这件事,却是意外的可能更大一些。
心中一瞬间闪过数个念头,但是,却又一心只琢磨着怎么给宝贝孙女儿萧燕绥找回这个场子来的萧嵩,面对玄宗和高力士的目光,许久之后,才轻轻开口道:“我倒是觉得,那背后之人,怕是并非和兵部、亦或是军队有甚牵扯之人。”
“萧相公此言何解?”高力士替玄宗开口问道。
萧嵩道:“除非那背后之人是利用这军中兵刃故布疑阵、混淆视听,否则的话,若是真的心怀不轨,又岂会留下这般痕迹?随便去铁匠铺,换把刀能有多难?”
玄宗微微一怔,“那依你之言,那军中兵刃,只是凑巧?”
萧嵩回答道:“我倒是想知道,当日的西明寺中,都有谁带了护卫出入西明寺中。”
此前便已经仔细问过道觉大师的高力士立时回答道:“明面上的人马,便有太子东宫的李俶、李文宁和李倓兄妹几个,燕国公张岱张九郎,万安公主,以及萧相公府上的裴娘子和新昌公主。”
话音未落,高力士自己便若有所觉,心中微微一动。
这些人当日同时出现在西明寺中,是否和萧燕绥受伤一事情有所牵连,还暂且无法做出定论,毕竟,当时暗处还有没有其他人伺机而动,西明寺只道不知,高力士自然也就无从查起了。
只是,且先除却另有人当日便已经隐藏身份留在西明寺这一可能,回味着这几个人的身份,萧嵩脸上的神色,也有些微变幻莫测,然而,一番冥思苦想之后,他却无论如何也猜不透那幕后下黑手的人,究竟是想要达成怎样的一种目的。
萧燕绥受了这般委屈,最先便可以排除的自然便是萧燕绥的母亲裴氏。至于新昌公主,萧家人口相对简单,新昌公主膝下有三个儿子却又没有女儿,想要姐妹间来个争风吃醋的小冲突都没有,新昌公主自然也不会去害萧燕绥。
至于出身太子东宫的李俶、李文宁和李倓,和萧燕绥之间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和徐国公府上也一向是以礼相对,一般来说,他们肯定是犯不着去对付一个大臣家中的小女孩,同理目前仍是个矮豆丁的张岱,和萧家没什么牵连、早已出家为女道士并且和新昌公主姐妹情深的万安公主。
萧嵩眉头紧锁,想来想去,越发不解。
曾经参与平定韦后之乱、又支持玄宗发起先天政变的高力士,脑海中却是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不由得忆起了先皇睿宗崩于百福殿五日后,万安公主便自请出家为女道士,为睿宗追福的一段陈年旧事。
只是,若是真的与当年事有关,萧燕绥一个小女孩那会儿还没出生,又怎么会有人把算计放在她一个无辜稚童身上?
高力士的心中,众多念头转瞬即逝,此次萧燕绥受伤一事,和当年往事有无关联还不好说,只是,这些话却是绝不能说与萧嵩知晓便是了……
听萧嵩一席关于军中兵刃的分析后,玄宗原本悬着的心倒是稍稍放下了些。
待到萧嵩满脑子思绪的出宫,玄宗仍旧是派了高力士亲自送他,给足了萧嵩面子不说,也足以印证,萧嵩此人圣眷之浓,非比寻常。
然而,等到高力士刚刚回去玄宗面前复命,便有人禀报道:“西明寺的住持道觉大师,刚刚遣人送了一封信过来。”
高力士接过这封信,先是亲手仔细检查了一边,确保不含任何机关,十分安全无误之后,才将其交给了玄宗。
随手打开这封信笺,玄宗看了,却是忍不住的微微皱眉。
“这封信上面说,”玄宗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忍不住便直接就和高力士念叨道:“道觉和尚拿了拓印的脚印回西明寺,然而,在西明寺中核查一番后才发现,偌大的西明寺中,却没有任何一个僧人的脚印,同那拓印出来的脚印符合。”
高力士闻言微微一怔,旋即倒也干脆,直接道:“若是道觉大师所言无误,如此一来,西明寺明面上倒是真的暂时稍稍洗清了些许嫌疑,唯独只怕——”然而,话未竟处,仍旧还有些许保留。
玄宗知他说话谨慎,丝毫不以为忤,甚至还不掩好奇的问道:“只怕什么?”
高力士低声道:“只怕是西明寺中,有僧人同那杀人灭口之人里应外合,一个传递消息,一个暗中动手,至于从西明寺中绑走了萧六娘的人,却很可能就是那三个不知轻重、业已被人灭口的三个市井泼皮无赖……”
玄宗不语,片刻后,轻轻叹道:“查吧,伤到了萧六娘,总要给萧嵩一个交代。”
高力士点头称是,心中却不由得暗道,若是此事真的牵连众多,这交代,到时候还不知究竟要怎么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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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国公府上,裴氏的房中,萧燕绥吃着早饭,还没放下筷子,便已经在心里计划着,等下回自己的院子后,让阿秀那边看着继续蒸馏提纯烧酒,等成品出来,尽早给外祖父裴耀卿那边送过去些,而她自己则是可以着手准备利用皂化反应做香皂的步骤了。
萧燕绥刚要放下碗筷,同父母兄长打个招呼回去,便听到,院中竟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云霞足下近乎无声的快步走进来,向裴氏、萧华禀告道:“是新昌公主来了。”
在座的众人俱是微微一愣,新昌公主?
如果只是妯娌间找裴氏坐坐,需要这么早?怕不是有什么要事吧!
“快快请公主进来!”裴氏说着,已经径自起身,走到了门前去迎,萧华自然也陪她一起。
留在原地的萧燕绥同萧恒、萧悟两位兄长面面相觑,一时间,三人同时默契的放下了手中的碗筷,各自起身——便是还没吃完,也无心再继续吃了。
“大哥,大嫂,六娘的伤势可好?”新昌公主快步走上来打招呼道,她身边跟着的婢女手里,还捧着一幅卷轴。
“公主,”裴氏面色含笑的拉着她的手邀她进来坐,“正巧,六娘也在里面,她这两日已经恢复了些,公主不必挂心。”
“那边好,”新昌公主笑了笑,轻轻的拍了拍胸口,“六娘无碍,我也就放心了。”
然而,面对裴氏要拉她进屋坐,新昌公主却站在原地摆了摆手,自己也知道这个时间不太合适,是以并不进去。毕竟,就连她自己,也是还未用完早饭的时候,便骤然得到消息,一时间按捺不住,索性便直接找到了裴氏这边。
新昌公主稍一示意,她身边的婢子便捧着卷轴送到了裴氏和萧华面前。
等到裴氏亲自接了卷轴,新昌公主便继续道:“刚刚东宫李文宁让人送过来的消息,说是那日,李俶、李倓他们三人在西明寺中,正巧碰见了几个泼皮无赖。骤然听闻六娘受伤一事,心中免不了有些担忧和惴惴不安,思来想去,便将那三人的模样形态画了出来,还道,兴许能在市井街头找到那三人的线索。”
裴氏闻言,低头看着手中的卷轴,想起女儿和儿子口中所说,昨日便发现,那三人俱已经被灭口一事,眼中瞬间闪过一抹异色,口中却柔声道:“郡主细心,我代六娘多谢郡主的此番心意了。”
第20章
新昌公主来得快, 去得也快,但她留下的一副卷轴, 却被裴氏死死的握在手中。
图上所绘, 便是伤了她放在心尖尖上、万千疼爱只觉不够的宝贝女儿的歹人?
“阿姀?”萧华一只手轻轻的握住裴氏的手,比之女子,男人的指腹总是更加宽厚、温暖一些, 这般熟悉的温度,让裴氏心中微微一动,略带几分恍惚空茫的回头看向他。
萧华站在裴氏身边,夫妻二人相携而归,一同进入屋中之后, 发现三个儿女竟然全都放下了碗筷,萧华不由得哑然失笑, 开口道:“是新昌公主有事前来, 你们三个这是作甚。”
身为兄长的萧恒神色自若,一边示意弟弟妹妹都坐下,一边笑着回答道:“只是没想到,新昌公主竟然来去匆匆罢了。”
萧燕绥的目光却是落在了裴氏手中拿着的那张卷轴上, 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裴氏宛若削葱的手指竟死死的扣在上面, 画卷的外面甚至都被她按出了两道指印。
“阿娘, 可是有什么事情?”萧燕绥开口问道。
萧华扶着裴氏坐下,这才道:“阿姀,画卷便交给三郎吧!”
虽说如此, 萧华却也没有瞒着萧悟、萧燕绥不让看的意思,只是继续向萧恒说道:“市井之中,常有人脉众多、沟通三教九流的掮客。”
萧恒立即明白了萧华话语间的提点。
——想要找到几个出身市井之人,比自己亲自派出去人马,费心费力,倒不如就在那市井之中,自然也有专门吃这饭碗、能做好这种事的“寻常人”。
心中一动,萧恒立即点头称是,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阿耶放心。”
裴氏轻轻抿着菱唇,旁边有婢女上前,想要伸手接过她手上的卷轴交给三郎,然而,裴氏却并未松手,下一秒,她直接打开这幅画卷,将画中那三个穷凶极恶的匪徒的模样尽数收入眼底,眼神锐利如钩,仿佛能从画卷上将其人狠狠的撕下肉来。
萧华见了,哪里还不知,她这是因为女儿受伤一事耿耿于怀。
轻轻的拍了拍妻子的手背以做安抚,柔声轻道:“这三人虽已经被那幕后主使者所灭口,不过,总要再细细调查一番,说不定便能发现些线索,进而能找出他们背后之人。”
萧华此言一出,刚刚便已经隐隐有所预料的萧恒、萧燕绥还好,屋子里的其他婢女仆从却是顿时闻声色变,无声的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此一来,便是并未看到画卷,这幅画卷里面的内容,又岂有不知之理?
萧燕绥的关注点却是不同众人,比起所有人都对那三个绑架了她的恶徒咬牙切齿,萧燕绥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这幅画卷的来源。
“卷轴乃是新昌公主所赠?”萧燕绥不解的眨了眨眼睛,直接问道。虽然她知道肯定不是。
裴氏愣了一下,才回答道:“公主说,乃是太子东宫的李文宁郡主所赠。”
萧华并未多言,仔细打量了一番画卷中的内容,这般笔触,已经颇具风骨,而且,落笔收笔之时,都颇为英朗,以萧华的眼光评判,九成是出自男子之手,可不像是出自那位郡主笔下。
萧华左手的手指轻轻的点在了自己右手的手腕之上,略一思忖,便觉得,这幅画的由来,怕是并非仅仅只是李文宁这位郡主一己之力了。
来自东宫太子的善意?
微微一哂,萧华并未将自己心中这番猜测宣之于口,只是打算稍后便将今早发生的事情,尽数禀告给父亲萧嵩便是了。
萧燕绥想了一下,才记起来,那日在西明寺中,他们确实和前不久才用完斋菜出来的太子长子李俶、李文宁以及李倓走了个碰面——其中还有一个一直盯着她脸上的蚊子包,看得颇为专注好奇的家伙=_=
并且,燕国公上的九郎张岱也曾言,自己遇见了三位表哥表姐,还收拾了几个市井无赖,也就是说,出身太子东宫的这三人,是在和自己一行分别后,才遇到的那伙市井无赖。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从自己被绑架再到逃脱而后遇见张岱,这个时间其实并不算短,而那三个绑匪,应该是在绑完自己后,走脱的路上,先遇到了张岱,而又才被人灭口的……
萧燕绥心念一动,将那一日的情形在脑海中细细的捋顺了一边尚觉不够,她现在只想拿出一支笔来,将西明寺周遭的简易地图勾勒出来,然后根据众人所在的位置变化标记好,结合不太确定的时间,以及自己的步伐快慢,由此大致推算出那三个市井无赖的路径,然而,在此基础上,再将那杀人灭口之人的所在区域,也圈定出来。
萧燕绥一向是个说干就干的性子,打定主意之后,她抬起头瞅了萧恒一眼。
察觉到妹妹递过来的一个眼神,萧恒心中不解,却掩饰得很好,并不与父亲和母亲说,等到这后半截因为各怀心事而变得颇有些食不知味的早饭吃完之后,萧恒接过母亲手中的卷轴,却是同妹妹萧燕绥走在了一起,笑着说道:“我先送六娘回院休息。”
萧悟又忍不住的叫了一声道:“那我呢?”
“哥哥,你去读书。”萧燕绥懒洋洋的开口,干脆利落的回答道。
“五郎,你去读书。”几乎是和妹妹异口同声的,萧恒也笑着说道。
萧悟张了张嘴,那一瞬,仿佛连嘴唇都是微微抖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