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玄宗对太子李亨,一边扶持,一边又在打压,始终都怀有几分戒备之心。像是王忠嗣这般,顶着玄宗义子的名头,说是玄宗的心腹,可是,他却又和太子李亨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情义。
之前,因为皇甫惟明和韦坚一案,皇甫惟明被贬,王忠嗣成为三镇节度使,除了玄宗那时对他颇为信任以外,其实多少也有安抚太子之意。
如今,安抚过后,恐怕,玄宗戒备心起,便又有意要让胡人血脉、身世卑微、和太子八竿子打不着的安禄山去分王忠嗣手中的三镇节度使兵权了!
李倓微微皱眉道:“我观近日安禄山之举,分明是要在长安城中久住——”
节度使是要镇守一方的,如今,安禄山除了身兼两重节度使的职位外,其实还兼领着平卢、河北两地的转运使的职位,这样的身份,却留在长安城中,本身就是一个出人意表、切难以捉摸的信号。
李俶也摇了摇头,只是低声道:“且再看看吧!”
说完,李俶起身,闻声道:“时间不早了,三弟,你也早些休息。”
李倓点了点头,跟着起身,亲自送了李俶出门后,方才折回,目光不由得再次落在了那枚不曾送出的簪子之上。
今日是阿姊李文宁的大婚之日,也是她的十五岁生日……
第129章
待到春回大地, 草长莺飞之时,玄宗提拔安禄山的诏书也终于示下, 此后, 安禄山成为范阳、平卢、河东三镇的节度使。
长安城中的官员终究在朝太久,万事以玄宗的意愿为先,对于边关之地的兵权变动, 虽然也觉得安禄山身上圣眷优渥,却也不至于立刻生出危机之感来。
可是,同样的一道诏书,传到了西北边陲之地的军中大营后,带来的影响, 却是截然不同的。
王忠嗣的亲兵跑过来寻王思礼的时候,他正在摆弄着萧燕绥送给他的一摞图纸--因为地暖的修建、维持需要的人力物力相对复杂, 所以, 萧燕绥最终送给王思礼的图纸,其实还是参考了后世北方农村最常见的土炕方式,毕竟,这个才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最适宜劳动人民生活的发明, 具体有什么优势劣势,萧燕绥自己是说不清楚, 但是她知道, 能够让大多数北方农村都适应的土炕搭建办法,绝对是最合适的。
王思礼就略微抬了下眼皮,嗤笑道:“冒冒失失的, 看你这模样,还以为中军大营失火了呢!”
“嗨呀,我倒是宁愿只是中军大营失火了!”那个亲兵冲进来,拉起王思礼就要往外走,“出大事了!”
王思礼见状,终于稍稍正色起来,因为这个亲兵来得及又抓着他不放,他甚至都没顾得上将图纸重新放在桌案上,便直接跟着走了出来,飞快的问道:“怎么了?”
“圣人的旨意到了,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总之我们先去将军的大营里吧!”那亲兵火急火燎的说道。
到了王忠嗣的住处,王思礼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径直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桌案前,正郑重其事的摆放着一份诏书,王忠嗣站在诏书之前,似乎还在想着心事。
刚刚那个偷溜出去叫人的亲兵不敢往前凑了,躲在门外一个劲的冲着王思礼打手势,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
王思礼直接翻了个白眼,冲着他摆了摆手,让他一边待着去,干脆连眼色都不回一个了。王忠嗣这才抬起头来,看到王思礼就这么大马金刀的在一旁坐下了,也不由得笑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王思礼丝毫不管刚刚那个亲兵还在疯狂示意别连累我的动作,直接开口道:“你的亲兵都知道担心你受委屈。”
王忠嗣若有所觉,猛地转身往门外看去。
那亲兵的反应也快,刺溜一下蹲在墙角,就差没直接撒腿就跑了。
“这帮小兔崽子!”王忠嗣忍不住笑骂了一句。
说完,也不等王思礼追问,他直接将玄宗的诏书递给了王思礼,道:“你看看吧!”
“安禄山兼管河东节度使?”王思礼只是看了个结尾,便不由得挑起了眉梢来,拿着诏书“啧”了一声,皱着眉头道:“你上次给圣人的奏折中,是不是还推辞了朔方、河东节度使的职务?这下可好,当真了吧!?”
王忠嗣看着王思礼深深拧眉,小小年纪眉心却皱得几乎要出了沟壑、可见其义愤填膺的模样,不由得摇摇头笑道:“我在西北、河西边关多年,对当地的情况十分了解,也算颇得军中士卒拥戴,可是,河陇等地与西北一带风俗人情皆有不同,本就力有不怠,让位于人,也是正理。”
王忠嗣说得头头是道,王思礼却是嗤之以鼻,当即哼笑道:“你对河东不够了解?那安禄山可是胡人出身、且身世卑微,你都不了解的地方,让他去,他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说到这里,王忠嗣也不由得微微有些蹙眉,低声道:“这点倒是我的疏忽了。我本以为,自己身上担着四镇节度使的职务,着实太过惹眼,太想着推让出去一些。此前,哥舒翰终于攻下石堡城,圣人对其多有赞誉,我本以为,圣人会顺势擢升哥舒翰,令其彻底掌管河东,却不料,竟然会改任安禄山……”
王思礼听了,更是意味不明的哼笑一声道:“如今,安禄山身上兼着三镇节度使,此前,又掌管着平卢、河北两地的转运使和采访使之职--担心自己太过惹眼?现在,你倒是可以稍稍放心了,如今,安禄山的存在着实比你更家惹眼才是。”
王忠嗣叹道:“只是,安禄山此人怕是心怀有异,日后恐会再生别的事端……”
原本态度一直有些阴阳怪气、冷嘲热讽的王思礼这才稍稍起了些兴趣,认真的问道:“这话怎么说?我记得你和安禄山此前应该并无交往才是。”
王忠嗣看了王思礼一眼,似是在忖度,这些话到底要不要告诉他。
王思礼挑了挑眉稍,隐约有些不耐的神色,王忠嗣拿他一直没办法,这才终于斟酌着开口,沉声道:“我也是后来听哥舒翰说起,石堡城一战的战前准备诸多事宜,才想到的。”
“嗯?”王思礼对石堡城一战多有偏见,所以,事后也不曾太过关注此事,这会儿听王忠嗣说,石堡城一役还有别的隐情,当即也起了些好奇之情。
王忠嗣道:“你之前也推断过,在当前的局势下,强行攻取石堡城,可谓是得不偿失。是时,安禄山便奏请圣人,秣马厉兵,更是以高价从他处购得战马,使得吐蕃战马匮乏,进而强攻,此举,着实引人深思……”
王思礼想了想,语出惊人,“你觉得,安禄山和石堡城当时的吐蕃守将,安通款曲,介词战役谋取私利?”
王忠嗣顿时急了,骂道:“小孩子家家嘴上没个把门的,胡说什么!”
他也只是怀疑安禄山有不安之心,但是,却也不像是王思礼这般,直接就一个叛乱勾结、和敌国相交的罪名就扣上去了,真要是让王思礼给说实了,这种罪名,哪怕是安禄山如今再得玄宗宠信,怕是也要直接夷族的。
王思礼白了他一眼,闷声闷气道:“我也就私下里和你说说。”
王忠嗣不管他,继续骂道:“平日里还总怪我有事情瞒着你!就你这般偏听偏向,不过三两句话,就连安禄山通敌叛国的罪名都说出来了,我哪里敢和你多说!”
“……”王思礼瞅了他一眼,耷拉着脑袋任由王忠嗣劈头盖脸的骂,全然不当一回事,甚至还忍不住的自己在心中暗自腹诽,嘴上骂的凶,回头那些消息该说还不是得告诉他。
难得王思礼没吭声呛回来,王忠嗣骂了几句之后,自己都骂不下去了,看了王思礼一眼,正巧瞥见他手里竟然还一直都拿着一张纸,并且,看那信笺纸质细腻、犹带江南一带所特有的芸香气息。
这般讲究的纸笺,显然不会出自格外粗犷豁达的西北边关,顿了顿之后,王忠嗣转了个话题,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王思礼这才抬头,晃了晃手中的信笺,扬眉一笑道:“年前的时候,萧相公不是也给你送了些年礼过来?”
“他竟然会给你写信?”王忠嗣压根不信。
且不说当年萧嵩就不是喜欢书信述怀的文人做派,如今,萧嵩渐渐年迈,也曾经提到过,他自己的眼睛在近处有些看不清东西,自然就更不会轻易动笔写信了。
王忠嗣顺手就拿过了那张信笺,只是瞥了一眼,发现上面并非书信,而是图纸,不由得一愣。不过好在,图纸上也是带着几个标注的,看过之后,便笃定道:“并非萧相公字迹。”
王思礼笑笑,并不接茬,而是道:“你看看那图纸?我倒是觉得,这图纸上的内容,挺有意思的……”
王忠嗣初时不解其意,只不过,见王思礼这么说,便也就认真的瞧了瞧,只不过,因为他并未见过土炕这种东西的存在,摆在面前的又非实物,所以,一时之间,并未能立刻意识到图纸上的东西意味着什么,只是心中略微有所触动罢了。
还是王思礼见他眼神狐疑不决,才凑上前去,简单的解释了两句,然后才轻声笃定道:“西北边陲质地,冬日苦寒,若是有这东西,百姓的冬天想来能好过不少。”
此时,贵族富户冬日取暖多用煤炭,可是,煤炭等物显然不是寻常百姓人家能够用得起的,而火炕最为实用的一点,其实是在于,烧着柴火做饭的时候,便能将土炕暖起来,窝在上面晚上刚好能睡个好觉。至于每日烧水做饭消耗的柴草显然要比煤炭便宜很多,仅此机会将整个屋子都烧热了,冬日的严寒,也就变得不那么难捱了……
王忠嗣听得连连点头,忍不住道:“这会儿已经开春了,天气回暖,黏土、河水也都解冻了,若是能在农忙之前将火炕搭好,时间也正合适!”
王思礼看了他一眼,“你也先别急,总得我们先试试效果,再说其它。”
说着,不动声色间,便已经直接从王忠嗣手中拿回了图纸,随口道:“回头我誊一份拿给你。”
对于这些,王忠嗣倒是不怎么在意,只是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王思礼原本起身要走,拿着图纸走出去了几步之后,却突然又顿住,转身看向王忠嗣,略带几分迟疑的问道:“石堡城一役,安禄山买马一事,你有何打算?”
王忠嗣坦然道:“总要向圣人禀明原委,圣人自有决断。”
王思礼拧了拧眉,突然冷笑一声,言语间仿佛又带上了几分阴阳怪气的嘲讽,淡淡道:“那可未必。”
王忠嗣也皱起眉来,看样子很想把目无尊长的王思礼捞回来打一顿再放他回去。
王思礼躲得干脆,只是出门前飞快的留下来一句道:“安禄山此时圣眷正浓,且他在御前,你在边关,你若上奏,他有的是机会辩驳,到了你这里,可就是鞭长莫及了。我还是觉得,你这会儿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
对于王思礼的劝说,王忠嗣却是并不放在心上,将王思礼打发走后,便继续对着那份诏书,琢磨着向玄宗禀告之事。
毕竟,他若是和王思礼一样,这般年纪便心思太深,西北大营之中,或许便根本就是另一幅景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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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阴云密布,窗外细雨绵延,因着春日花枝娇俏,一眼望去,纵是笼着蒙蒙水雾,依然透出几分青翠的新意来,一时间,就连那半空中垂垂欲坠的层云,都显得不那么压抑了。
萧燕绥的身上披着蓑衣,头顶也照着一顶遮雨的蓑笠,身边的婢女手中撑着油纸伞想要替她挡雨,也被萧燕绥直接摆摆手推开了。
到了四五月份,又是芒种又是谷雨的,随着天气暖和,土地变软,农户百姓自然也都在田间地头忙活起来。
萧燕绥炮制出来的玻璃、水泥等物,早在工坊中入了正轨,再加上,古代的工匠本就大多善于实践和手工,那些玻璃、水泥一类的东西,后面再被用到什么地方,萧燕绥也就没再继续关注了。
这一闲暇下来,她的目光,倒是再次落在了田间农户手中的农具之上。
刻意赶在农忙的时节,重新实地考察了许多农户种田下地的场景后,萧燕绥的心中,对于江南一带田间地头上的这些活计,基本也就有了一些粗浅的了解。
鼓捣出一些较大型的农用机械其实并不现实,唐朝这个环境下,显然还处于完全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状态,大的农用机械,不管是从初期的制作上、还是后期的维护成本上,都完全不适宜现在的环境。
夸张一点来说,即便是那些坐拥两天数千顷的富庶大户,他们显然也更加倾向于雇佣更多的佃户,而非能够节省人工的机械。
--在社会发展程度跟不上的情况下,盲目的用工业机械替代人力,只会加剧当前社会的动荡,然而,动荡之后的新平衡,在没有全新的科技发展作为促进的情况,却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见萧燕绥突然停下脚步,蓑笠之下,已经渐渐张开的精致面孔上,露出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手中还撑着伞亦步亦趋的跟在旁边的阿秀连忙朝着其他人做了个手势,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的陪站在一旁。
过了一会儿,还是萧燕绥自己转过身来,突然开口问道:“附近有水车吗?”
“水车?”阿秀不由得重复了一遍,下意识的转身看向从萧家的庄子里叫过来陪着带路的一个农户,示意他回话。
那人愣了一下,忙回答道:“前面挨着一条河的地方有。”
“走,过去看看。”萧燕绥当即道。
那个农户连忙走在了前面引路。
江南乃是水乡,相较于别处,这里在大多数的情况下,农田其实是不缺乏水源灌溉的。
不过相应的,水源充足的情况下,当地人考虑的问题,自然也就从干旱地区的祈雨变成了如何更好的灌溉。
至于水车,更是古人因地制宜,为了灌溉早就建造出来的东西,萧燕绥之前翻阅墨家机关术相关的书籍时,就看到上面有记载,大约东汉年间便已经有水车的构造图了。
萧燕绥也是一路琢磨过来后,最终做出的决定——与其琢磨着弄一些前所未有的农用器械,其实,还不如在现有的基础上做一些改良。
毕竟,以萧燕绥的知识储备,让她做设计图的时候,潜意识里还是倾向于各种钢铁的使用,偏偏,后世造价便宜的钢材等材料,在唐朝这会儿,却是作为重要的国家军事资源被把控的,成品的钢铁等金属,更是多用于军备制造。许多百姓家中的炉灶上,都罕少会有多少铜铁制品,即便偶尔有一些,也属于价格不菲的贵重物。
把脑海中那些不合时宜的方案全部扔掉之后,萧燕绥一行人也终于走到了刚刚所说的河边的水车所在。
唐朝这会儿,轮轴的使用才刚刚有了雏形。
去年从长安城出来,萧燕绥和萧嵩一路乘船前往山海镇上的时候,萧燕绥凑热闹似的把船上的帆都加上了滑动轮这种东西,也不知道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滑轮这种东西,有没有在船只上普及开来……
至于这会儿的水车,也基本上还是需要人力辅助运行的。
萧燕绥围着这个巨大的水车绕了一大圈,为了看得清楚些,索性连头顶的蓑笠都直接摘下来了。
阿秀手里拿着伞连忙想要上去帮她遮雨,却也被萧燕绥拒绝了。
春日细雨润如酥,铺面便是一阵清新之意的杨柳风,湿润的雨滴落在脸颊上,带着些微的凉意,氤氲了几许发丝上的薄雾,却不至于寒意侵人。
萧燕绥就站在那里,顶着雨,将现存的水车简要模型画了下来,心里也就差不多有了成算了——需要添加一些轴承、轮轴之类的设计,然后,利用河水流动时产生的水力,作为水车运转的动力,自然就能将河水汲到高处。
而且,江南一带也是不缺乏竹竿等物的,这么一想的话,如果水车的动力足够,运水的竹竿方位部署合适的话,感觉这水车就不仅仅只是用于林间灌溉了,完全可以将水流引入各家各户,差不多就是粗糙的古代版自来水了。
当然了,考虑到河水流动受到风速、天气的影响,水车运转后产生的水压也极为有限,自然会导致水源不稳,“自来水”必然会时断时续的,不过,作为储水的器具,这会儿的人谁家里还没有个水缸什么的,自来水不稳定这些小毛病,感觉根本不算是什么问题。
毕竟,虽说这么一设想的话,其实只是能够省去从河里挑水回家的功夫,说起来好像就是一桩小事,不过,科技和社会水平的发展,其实不就是将日常生活中的一件件小事,变得更加轻松方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