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看着她的恶仆都是奉主子的命令行事,听到烨王府三个字难免有些惊慌迟疑,他们到底不是专门搞绑架的,不过是家里的少爷喝醉了酒临时起意,也没把沈蓉的手脚捆住怎么的,她趁着几个人迟疑的功夫,用肩膀一下子撞开离马车最近的一个恶仆,双腿一用力就跳了出去。
从正在行走的马车上跳下来,她本来以为这回肯定少不了皮肉受苦的,闭了眼正要挨一下狠的,却没想到落进了一个带着干净清冽气息的怀抱里。
燕绥的语调有些急促:“阿笑,你没事吧?”
他派去的下属怕被沈家人发现,只敢离远了跟着,等发现的时候才看见沈蓉已经被人掳走了,他慌得也顾不得多想,一翻身从茶馆二楼跳下来就过来追人,可谓是惊煞了一条街的百姓。
沈蓉本来害怕的闭起了眼,一睁眼看见他才怔道:“大锤?”
燕绥对这个名字已经很习惯了,他带来的人拦住了恶仆和几个喝醉的纨绔的马车,纨绔的脑子醉的跟酒泡过的一样,犹自不知大祸临头,脑袋探出马车叫嚣道:“哪个眼瞎的敢拦你爷爷我的车架?!不要命了不成?!”
燕绥随意瞧了眼过去,一见还有一个是魏家的旁支子弟,过年的时候还来拜见过他,叫他叔还是伯来着?他见到此人脸色不由更为阴冷,低了眉眼问怀里的沈蓉:“他们哪只手碰过你?”
沈蓉又怔住了,说话有些磕巴;“没,没有碰到我。”方才只是那些恶仆把她硬塞到马车上而已。
“哦。”
“那就两只手一并打断吧。”
燕绥转过头淡然吩咐道:“娘娘庙前不得纵马驾车,滋事寻衅,把他们的两只手打断了扔回各家。”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那个魏氏子弟:“他们这一支褫了魏姓,逐出宗族,传我的话下去,魏氏子弟敢在此地冒犯,罪加一等。”打断了手还能再接骨,褫了魏姓这惩罚可比打断手脚还要狠,等于直接跟烨王府断了干系。
沈蓉抬眼看他,欲言又止:“你...”
他一吩咐出声底下人就把几个纨绔子弟拖下去惩戒了,沈蓉忙忙地从他怀里跳出来,听完他说一不二的惩罚不觉心里咋舌,再抬眼看燕绥的时候心境有些微妙的不一样。
她虽然知道了大锤就是烨王,但仿佛今日才真正意识到他就是那个在蜀地拥兵自重,让朝廷无计可施的藩王。她敢在他面前发脾气冷嘲热讽,全因为把他当成当初那个能和她互怼的大锤,现在猛然真切地意识到他就是烨王这件事,不觉有些局促和拘谨。
燕绥见她只说了一个字就没往下接了,主动问道:“阿笑,怎么了?方才没吓着你吧?”
沈蓉迟疑片刻,缓缓摇头:“没有,多谢王爷。”
她说完忙问道:“我伯父和我兄长呢?”
燕绥掖了掖唇角才道:“你伯父伤的有些重,我派人跟你大哥说了你无事的消息,他已经先把你伯父送到医馆去了。”
沈蓉还是不大放心,去了大夫那里瞧了眼,确定沈瑾和沈幕真无事之后才出来认真向燕绥道谢:“这回真是多谢王爷了,要不是王爷出手相助,我大哥我大伯还有我只怕就有大.麻烦了。”
燕绥似乎不大想见沈瑾,只在一条街外抱胸等着她,听完这话脸色也没见好到哪儿去,加重了语气强调:“我和阿笑之间,不用这般客气。”
沈蓉假装没听出他话中深意来:“礼不可废。”
燕绥长睫动了动,眼波流转,又换上原来那副略带不正经的笑容:“那么阿笑打算怎么谢我?”
沈蓉道:“我有想了几个新菜式,回头做给王爷尝尝,我也只会这个了。旁的地方王爷有用的上我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燕绥原本扬起的唇角又慢慢低了下去,她继续装傻,转头看向街道,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最近真是倒霉的娘哭倒霉――倒霉死了,是该找间庙拜拜了。”
燕绥望向娘娘庙,神情悠远:“前面就是现成的庙,我陪你去拜拜?“
沈蓉本来是随意找了个话头,却被他接住了话柄,不过娘娘庙意义不同,她也不好拒了,只得道:“有劳王爷了,该是我陪您才是。”
两人并肩往娘娘庙里走,他一身寻常的玉色直缀,腰间系着同色的腰带,利落地扣出腰身,一头墨发用玉簪随意挽就,而她穿着简单的素面藕色褙子和素白长裙,两人都无多余的配饰,并肩款款走着,此情此景已经可以入诗入画了。
娘娘庙没有其他的偏殿,只有一个大殿,已故烨王妃的金身端坐在大殿之上,宝相庄严,眉目和善,经过泥塑彩绘的修饰仍能看出眉宇间和燕绥的三四分相似之处,这位烨王妃生前相貌想必和燕绥很是相像,定是个倾城绝艳的美人。
沈蓉不知怎么的想到了自己早就亡故的生母,不禁在心里感叹了一回红颜薄命,捻起三柱香,虔诚地叩头祷祝,燕绥站在她身边望向金身,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蓉叩拜完缓缓抬头,就见旁边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似乎准备扶她起身,她低头假作没看见,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为了缓解尴尬,故意左右看了看:“怎么没有抽签解签的地方?”
燕绥看着自己那只空落落的手,半晌才收回来:“娘娘庙从不设这些。”
沈蓉讪讪一笑,解释道:“是我多嘴了,我对这里不大熟悉。”
燕绥目光逡巡了一圈:“其实这是我第二次来这里,我也算不得熟悉。”
沈蓉疑惑道:“王爷原来没来过吗?”
燕绥缓缓摇头:“其实当初建这座娘娘庙,我原是不大赞成的,总觉着会扰了她的清净,不过后来庙里香火鼎盛,我想她在地下也不用孤单冷清了吧。”
沈蓉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只得道:“王爷莫要伤心了,王妃娘娘泉下有知,知道有这么人惦念自己,想必也能欣慰了。”
两人此时已经并肩出了娘娘庙,燕绥侧头瞧了她一眼,冷不丁道:“让我莫要伤心,除非你别再叫我王爷。”
沈蓉从善如流地道:“烨王爷。”
燕绥:“...”
他差点没给她噎死,募得转过身盯着她,沉了沉心把语调放缓:“阿笑,你要怎样才不会生气?你直接告诉我好不好?只要你说的,豁出命去我都会办。”
他这话都没敢泄露丁点委屈,仿佛只是在认真向她询问一般,他又轻声道:“别再对我这么不冷不热的了,虽不致命,却是散碎割肉一样难受。”
沈蓉下意识地回避他的目光,却被他问的无处可躲,想了会儿索性摊开了说:“既然王爷这样问了,那么我就直接说吧。”
两人站在一尊一丈高的香炉边儿,她抬眼跟他对视:“老实说,我不是恼你,我是怕你。”
她使劲吸了口幽幽檀香的味道,让自己心绪平静下来:“你一开始忘了自己是谁,我不怪你,但后来那一个多月,你明明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恢复了记忆,却还在我身边恍若不知情,我竟没有分毫觉察,后来回王府,你也是谎话连篇,明知道我急着想和家人团聚,你还是假意欺瞒我。当然你没有义务帮我找家人,但看在你我相交一场的份上,总不该连自己的身份都瞒着吧?我以为我跟你算是知交好友了,到头来却发现我所谓的朋友竟然是完全不存在的,你让我怎么面对你?”
燕绥怔住,下意识地覆上她的手背:“阿笑...”
沈蓉这回没躲开,不过声调毫无起伏,微微偏头躲开他的视线:“而且到现在,你连个正经的道歉都没有。”
燕绥身子一僵,半晌才道:“阿笑,对不起。”
他拧眉有些懊恼:“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但你知道我和你大伯的关系,我怕你知道我的身份之后...”就再也不想见我了。
沈蓉道:“不管我知道你的身份之后会如何,这件事也该交由我来判断,而不是你对我的一味欺瞒,我不是小孩子,不是你觉着是为我好的事你就可以不顾意愿去做的。”
她说完又道:“但王爷救我,这些恩情我的记在心里。”
燕绥试探着握住她的手:“阿笑,原来的事儿是我的不对,我不该怕你恼我就对你百般欺瞒的。”他声音放的更低,满目诚恳,更显得一双眼睛璀璨深邃:“咱们重新认识,好不好?”
沈蓉给看的心里微颤,跟他错开视线:“好啊。”
她敛衽一礼:“奴婢见过王爷。”
燕绥郁然地叹了声,又再说不得什么。自己做的孽自己受呗。
沈蓉回家之后其实心里也挺烦的,好吧她就是小心眼她就是记仇,别人偏她也就罢了,但是燕绥偏她,还撒了这么一个弥天大谎,这事她就是忍不得,一想到这事儿心里就难受的跟什么似的,又膈应又窝火,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晚上吃饭的时候沈瑾沈幕心情亦是不好,沈瑾脸色尤其差,捂着青肿的脑门道:“想我驰骋沙场多年,竟然败在区区几个纨绔手底下。”还差点连累的侄子侄女遭殃。
沈幕道:“他们人多势众,这也不怪大伯。”
沈瑾又问道:“今天救咱们的是谁?”沈蓉正纠结怎么回答呢,沈幕就道:“是那位李家公子,李延之。”
这倒是省了她解释了,沈瑾叹了声,沈蓉劝慰了几句,匆匆扒了几口饭就会自己屋里了。今天这事儿搅的她大半夜的都睡不踏实,直到深夜才迷迷糊糊睡了会儿,捂着快要裂开的脑袋起来的时候,忽然鼻端盈满了馥郁芬芳,她寻着芳香走过去,就见窗台上一只还沾着清圆水珠的荷花。
――用脚指甲盖想都知道是谁送来的。
沈蓉拿着莲花迟疑半晌,最终还是没有扔了,叹了口气,随手插在房中的瓶子里。
沈幕最近不知怎么的对练武格外感兴趣起来,每天早上和沈瑾对练,沈蓉等了他一会儿才见他擦着额上的汗走过来:“阿笑,咱们去用早饭走。”
沈蓉道:“你不是一向只在读书上用心吗?怎么如今想着要习武了?”
沈幕道:“原来总觉着读书才是正经出路,现在觉着没点本事傍身,连家里人都护不住,何谈出路呢?”
沈蓉宽慰道:“虽然朝廷下旨让咱们家三代不得入仕,但蜀地对朝廷的话向来是阳奉阴违的,再说以后这天下...”她掩嘴咳了声:“总之你未必没有出路,别灰心啊。”
沈幕笑道:“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就说了一长串。”
兄妹俩知道昨日那些纨绔被狠狠地惩治了,因此倒也不惧,又转了几间铺子,还是觉着娘娘庙那间性价比最高,价格也非常公道,虽然昨天的事有些心理阴影,但两人商议一阵,还是咬咬牙定了那间。
等定完铺子,沈蓉也差不多到了要去王府继续打工的日子,她早上才收拾收拾准备出门,就见一辆不起眼的灰布小车停在沈府侧门,直言说是王府来接她的。
沈蓉狐疑地掀开车帘,就见燕绥那张俊脸露了出来:“阿笑,上车吧,我带你回去。”
沈蓉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全程保持着高度沉默,马车走了一会儿,她见路不太对才问道:“这好像不是去王府的路?”
燕绥恩了声:“先去瞧瞧姨母,她好些日子没见你了,最近一直念叨你呢。”
沈蓉道:“王爷...我也惦记着李夫人呢,就是我给她做的几样酱菜熏鸭之类的都在王府里,空手去不大好看吧?”
燕绥一拍马车的小柜:“我已经帮你装好了。”
沈蓉见他色.色都考虑周全,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马车一路往李府驶过去,李夫人提早在垂花门处等着,见着沈蓉十分欢喜:“早就盼着你来呢,你父兄找着了?身子可都还好?”
沈蓉忙道;“劳夫人久等了。”她又道:“家里都挺好的,就是家父身子抱恙,如今也在好转。”
李夫人念了声佛:“这就好这就好。”说完带着她往里走。
往日李夫人待她自然也好,但今天却更为亲近,沈蓉觉着有些奇怪,倒是燕绥跟在后面暗暗点头,看来这么些日子帮着刷好感还是有效果的。
李夫人走这一路额上已经微微见汗,用绢子擦了擦额头,又想到什么似的,把绢子给她看:“这活计当真鲜亮,难为你有这样的巧手。”
沈蓉一脸莫名,正要说话,燕绥已经抢先道:“姨母,她带了好些吃食给你,你要不要尝尝?”
李夫人就把那绢子忘了,拉着沈蓉的手笑赞道:“你别嫌我好吃,你走之后我好几日都吃不好饭,就惦记着你的手艺呢。”
沈蓉见他们俩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忙道:“这有何难?我下去做几道菜就是了。”她说完就要请人带路去厨下,李夫人本想拦着,但不知想到什么,又点头同意了。
她转过头的时候已经沉了脸:“别打量着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要说什么趁早说。”
这些天燕绥话里话外说的都是沈蓉,她岂有不明白的?就算是那时候没明白,看到他陪着沈蓉过来,心里也明白了。
燕绥笑道:“姨母英明。”
李夫人一点都不想接受这份夸赞,深吸了口气,捏着佛珠半晌才道:“沈姑娘生的是貌美。”
燕绥道:“姨母放心,我不是那等轻浮放浪之人,她虽然貌美,但比她更美之人世上也不是没有,我若是存心想寻,难道还寻不到吗?”
他低声道:“您还不知道吧?当初我在两地交界处遇袭受了重伤失去记忆,就是她救了我,她是唯一一个在不知道我是谁,我有什么身份的时候,就会全心对我好的人,我能遇上这样的人,此生何其有幸?”
李夫人不愉道:“就怕你是一时的兴头,到头来误人误己,要说救你于危难之时,那顾青也...”
燕绥斩钉截铁地道:“她就是她。”
李夫人怔了半晌,才满面疲惫地扶额:“你们一个个啊...没一个省心的。”
燕绥拱手道:“我父王指望不上,劳烦姨母费心了。”
李夫人已经看出来他屡屡拉近她和沈蓉的关系是为何了,不由瞪了他一眼,却没直接答应,只是道:“后日就是你娘的忌日,到时候记得去看她。”
燕绥道:“姨母放下,自不会忘的。”
等到了后日,沈蓉也期待起来,毕竟到了燕绥要跟她说他和沈瑾之间的过节的日子了,燕绥果然信守诺言,一大早就过来寻她:“走吧,到日子了。”
沈蓉跟在他身后,深秋的早上还是颇有些冷意的,她已经穿上了薄袄,还是被冷风激的打了个喷嚏,燕绥解下自己绣了山水暗纹的玄色披风,将还带着体温的披风搭在她肩头,缓声叮嘱道:“仔细莫要着凉了。”
沈蓉有些尴尬,伸手想要把披风摘下来:“王爷这就是折煞奴婢了。”
燕绥认真地帮她系好锦带,故意笑看她一眼:“既叫我王爷,那凡事都该听我的,恩?”
沈蓉:“...”= =她觉得最近燕绥这个画风也是迷之清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