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清溪垮了脸:“看、看吧……”
夏嬷嬷赶紧去另点了灯来放在书案上,又沏了茶来。
傅清溪换了衣裳端坐在桌前,看着桌上那厚厚一摞书和眼前这刚翻了一半不到的书,心里只觉着没力气。
当日听了越芃同越萦的话,她只觉自己找着路了,浑身血都热了两分。回来就带了人按着越萦给的书单去书楼大院借了书来。晚上就按着越芃说的法子,好好计划起来。
夏嬷嬷给出的主意,先拿大张的青竹纸裁开,再在上头用墨线弹出横格儿来,按日子一行行列了要做的事。柳彦姝看她们忙活,在一旁笑:“不知道的还当你要做消寒梅花图呢!”
这写计划的时候那真是热血沸腾的,按着傅清溪列的,打算是五到七天就看完一本书,这么一来,那一沓子不消几个月就能看完了。估计这女学里年底年初就得分班备考,到时候自己有了这些打底,可就今非昔比了。
这还不够,照着越芃所言,这计划得成套才行。一旬打算看多少书的,就得再按着这个分到一日去,一日该当做多少事的,就得分到时辰去。如此才算可为,若不然不够细致,就不好照着行事。
如此这般,这月旬日时的计划,就做了三日有余。总算得了嬷嬷提醒,把先头几天给预留出来了,要不然还得同读书的事儿冲突了,可就不好办。
一切就绪,就该依计划行事了。
这一直顺顺当当叫人激动亢奋的事儿就忽然变了味儿。——头一天就没能完成计划。为什么?只怪那书同自个儿预计的不同,三五页能看大半日,还一堆看了也不懂的话。这可要糟!这出师不利恐非吉兆啊!傅清溪一狠心,咬咬牙,点了灯读到半夜,总算赶在子时前把这一日的计划对付过去了。匆匆在那一行“看《数术史说》三十页”的字迹后头用笔蘸了朱砂画了个圈,以示圆满。
倒头睡了,第二天一睁眼,想到今日还有三十页要看呐,这心里头立时就灰突突一片。
索性带了去学里,课间午休时候抓紧时间看上几页。可这数术的东西本就要心静才好,她这忙忙叨叨的不说,还看不了两行就有这个来说话了,那个来找她了,能看进去多少?!
第45章 蠡测
不管如何,之后这每日带书上学就成了傅清溪的常态。只可惜,最开始几日还拿出来瞧瞧,后来随着未完成的读书计划越来越多,常是那那书如何拿去的,便又如何拿回来了。只第二日仍带着去,大约是如此作为可让自己心里觉着自己是有志读书的吧。
她如此行事,自然众人都看在眼里。
这回越芃同越萦说话,便提起她来,越芃笑道:“我说你也够坑人的,还真给人列了那么一张单子。你不晓得她性子呆?眼看着是当真了,真在那里天天看呢!听说连觉都睡不整了,好不可怜相儿的。”
越萦一牵嘴角:“她呆?你还真是小瞧她了。”
越芃一愣,说道;“你总不会要告诉我说,那是个扮猪吃虎的?再不能的。随便换哪个有些脾气的,也没法同柳彦姝一块儿处这么些日子。连璇玑锦都整端掇弄了去,也真是敢下手。”
越萦看着远处,叹道:“才说你小瞧她了。你当她是傻的?老实告诉你,若不是柳彦姝,她还拿不到那个嘉奖呢。”
越芃不解,越萦才道:“这回为了璇玑锦,真是平白多了多少投文。这情景,咱们是一早就料到的,才选了合作投文。她呢?更聪明了。攀着柳彦姝,搭上了王家,叫王家使劲,给弄了个名次。你只看着她把璇玑锦给了柳彦姝,却不知道她那千金令还是靠着人家柳彦姝才得的呢。”
越芃听着皱起了眉头,越萦接着道:“你看她平时不声不响的。可是咱们家学才开了几日,她就同俞家三姑娘走得那般近了。这回得中的文,不消说,其中自然多半都是俞正楠的功劳。可谁叫人家有交情了呢?中间又有来往的,她还晓得讨好人,专给人抄了书去。俞正楠就把她的名字也捎带上了。
“你这么算算,她这两个嘉奖,实在没多少她自己使劲地方,全是取的小巧。这样人物,你还能光看她木木呆呆的样子,就当她是个简单人儿?”
越芃良久不语,忽然道:“你怎么知道她走的王家的门路?再说了,她的投文若没有两分实学,王家也不能贴那个人情。”
越萦嗤笑道:“实学?那文都是教习写的,挂个她的名儿罢了,要什么实学。”
越芃笑道:“那就更不通了。若是这般,他们直用柳彦姝的不就成了,何必还用她的?要知道,就算璇玑缎归了谁,那名号嘉奖总还是要落在投了文的人身上,谁有这么讨好人的?”
越萦道:“所以才说她只是面上憨。若不是她开口求的,怎么能轮到她?还一个,柳彦姝学了点什么!若说她中选了,未免叫人看出端倪。你细想想去,这两个人攀附权势自来是有一套的。”
越芃想起上回老太爷寿宴上的寿礼来,心里也有些疑心上了,再细想傅清溪日常所谓,似乎真有些藏拙的意思在。
她道:“这回她倒信了你的话了,真心照着你给开的单子看起书来,这倒心实。”
越萦道:“可不止从我这儿要了书单,还从你那儿学了安排一日时辰的法子呢,真是下了劲儿的。”
越芃笑道:“我可没有哄人,我说的那法子是再好没有的,我自己也恨不得那么干呢。”
越萦看看她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给她列的书单是假的?那单子拿出去凭给谁看,都说不出二话来的。”
越芃笑道:“要不说你厉害呢!”
两人相视而笑。
待越芃走了,越萦自书架上取下书来,亦用心翻看起来。
要说她给傅清溪写的书单,都是数术一道上最为经典的著述,自然都是实打实的好书。至于说傅清溪合不合看,看不看得明白,看完了能学到几分真谛,那就不是她要操心的了。横竖她推荐的那些书,都是再对没有的。
初时看傅清溪使憨劲儿,她也暗暗发笑。后来同王常英解除了误会,晓得那回柳彦姝所言不尽不实,大有挑拨离间之意,两人便说开了。王常英为了向她示好,也说了一件王常安的密事,就是这次千金宴上动用王家人情助傅清溪入选的事儿。她才惊觉自己小看了傅清溪。这会儿又有些害怕傅清溪果真从苦读中得着了什么好处,到时候超过了自己,自己倒成笑话了。如此思来想去,越发不安了,索性叫人也去书楼里借了书来看,只是方才不曾在越芃跟前露出来罢了。
越芃想着越萦所言傅清溪种种,比照着自己常日印象,却是越想越觉着傅清溪不简单。
正这时候,越芃的大丫头知书进来道:“奴婢刚同几个小丫头说话,听说如今三姑娘也从书楼大院里借了许多书出来,不比傅姑娘借得少。”
越芃轻轻皱了皱眉头,知书又道;“还有听说三姑娘正要预备做个什么东西投文,是个几家书院附学一同办的。小丫头们也说不到十分清楚。”
越芃眉头越发皱的紧了,一会儿道:“去看看二爷和三爷在没在家。”
一会儿丫头来回,果然今日越栐谦同越栐贤都没出门。自从上回“禁足”之后,他两个就不时往外头去,神神秘秘的,也不晓得弄些什么。三太太看得心里发愁,只想赶紧给他们寻个地方附学去,只是一时半会儿没有合适的。
越芃换了身衣裳,叫人带上几样点心果子,就去后头看两位兄弟。
越芃同他们虽隔母,却也还算亲近。
越栐谦同越栐贤正说什么,听外头报:“二姑娘来了。”
两人便歇了话头。越芃进来了,越栐贤起身,越栐谦坐在那儿笑道:“二妹妹怎么有空看我们来?”
越芃最知道越栐谦的,机灵又好恶作剧,若同他撒谎叫他看出来了,那才有的受了。便笑道:“我整日在家里呆着,不是在学里就是在院子里,外头的事儿竟分毫不知。听说今天二哥和三弟都在家里,我就寻来看看。看你们得不得空聊天,我也好听点外头的新鲜事。”
越栐谦笑道:“新鲜事儿自然多的是,只是不晓得二妹妹喜欢听什么。”
越芃正色道:“二哥,我不瞒你。如今我们虽在学里上着学读着书,实在不晓得究竟多少斤两。是以很想知道知道,外头那些附学书院们都是如何办法,好晓得自己在这几届里能算上中下哪个水准,也好为将来打算。”
越栐谦见她认真,倒不好戏谑了,便直接道:“你要问我们哪里好玩,哪里又有热闹看,我们知道的倒不少。你要问起读书的事儿来,不是挤兑我们哥儿俩么,我们可是叫书院活活赶出来的!”
越芃忙道:“二哥晓得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多见见世面,攒点本事,考春考的时候也多分把握。”
越栐谦道:“得,你才像我娘亲生的。”
越栐贤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
越芃心里叹气,面上还得笑着,越栐谦便道:“你要想打听外头书院的什么事儿,我们真不知道。且书院的事儿也太多了,你就直说吧,你想知道什么?我们明儿后儿还出去呢,顺便替你问问。”
越芃忙道:“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我就想看看还有没有上次千金宴样的,能投文争胜的地方。若能多参与几回,也能比出自己的不足来。”
越栐谦点头道:“成,我记着了,下回出去替你打听打听。”
越芃见他们俩还有什么要忙活似的,也不多废话,留下了点心果子便走了。
见她走远了,越栐贤问越栐谦:“她这是干嘛来了?”
越栐谦翻个白眼:“你没听见她说话啊?叫我们给她打听打听有什么能投文出名的事儿呗。”
越栐贤努努嘴:“我哪儿知道她说这话就是这意思啊。她们这些人说话,我总听不太明白,费死劲了!尤其她同娘那儿说话,那叫一个累!我听着都累!”
越栐谦道:“所以往后你就娶个不识字儿的就成了,这些读书认字的都一肚子心眼子,是够烦人的。”
越栐贤道:“那咱们还帮不帮她打听?”
越栐谦道:“打听啊!”
越栐贤又皱眉了:“你不是也挺烦她的嚒,怎么还帮她打听这些东西。”
越栐谦道:“傻了不是?我觉着女人都挺烦的。不过再怎么烦,她也是咱们三房的不是?!再说了,她爱争就争去呗,她得了嘉奖出了名儿,人家总会夸是娘教的好。娘有面儿了,高兴了,咱们日子不也好过嚒,对吧?”
越栐贤点头:“有道理,这事儿还得这么算!”
就这么着,没过半个月,越芃同越萦又入选了文琪书院等几个书院的附学联办的文会佳作集。这个虽比不得千金宴,却是正经书院附学站台的,与春考又近了一步。
消息传来,老太太自是欢喜,又把衣裳头面摆件拿出来嘉奖二人,大太太同三太太也各有添增。四太太就说越芝:“你看看,你的姐姐们都什么样儿!你怎么就不开窍呢!”
越苓护着自家姐姐:“娘,你这话说得偏了啊。二姐姐三姐姐参加的这个什么文会,我们连听都没听说。姐姐若是参加了,未必就不入选呢!”
四太太给她一脑崩儿:“胡搅蛮缠就属你了!”
越芝笑着把越苓拉回来看她额头,四太太摇头:“看看,看看,你们就这么相互护着吧!”
大太太不由得扫了一眼越苭,只见越苭木着张脸,眼底全是不屑,心里不由生叹。
只有傅清溪越发心灰意冷起来,眼看着二姐姐同三姐姐教给自己的法子是没错的,你看人家自己不就又得嘉奖了。可偏偏自己没定心没根性,坚持不了两天就败下阵来。或者自己就不是个会有出息的命吧。
第46章 相类
晚上对着书,更没心思看了。一边那本夏嬷嬷特地找书楼里的人给装订的计划册子,都多少天没去翻了。没办法,看了丢人,还伤心。——半个多月也没看完一本书,而且,那貌似已经“看”过的,也没在自己脑子里留下什么真东西。
柳彦姝进来的时候,就看傅清溪半死不活地在桌前坐着,一脸懊丧。
柳彦姝叹口气道:“好了,你这不是不晓得那什么劳什子的文会么,你要知道了一投文,你也能成的,不用这么着……”
傅清溪拿书盖在了脸上,瓮声瓮气道;“我不是为了那个。”
柳彦姝便问:“那你是为了什么?”问完了话,看傅清溪盖在脸上那书,随口道,“哎?这书是不是你最开始看的那本呐……你这是看二回了?”
书从傅清溪脸上滑了下来,落在了书案上。傅清溪闭着眼睛,拒绝言语。
柳彦姝看她的样子直乐:“你怎么什么事儿都那么较真呢?从前捏个彩泥刻个花儿你就这样,这会子到读书了你又这样。有什么大不了的!天下难不成就这一条路了?上不了书院的还不让活了?”
傅清溪长叹一声,才道:“我本来想着,能看完了这些书……我就算入门了,比……比寻常人自然强些儿。可真的读起来,实在读不下去……再比比别人,唉,我就是个废人,笨!”
柳彦姝道:“你也太看不起自己了。你照着越萦给你的书单借的书?”
傅清溪点点头,柳彦姝又道:“你傻啊,一本看不明白你不会换一本看?想来这书也是有高低前后的,先从容易明白的开始看,等学会了再看难的。这个道理你总不会不明白吧。”
傅清溪道:“我自然知道的。可是这就是最根底的一本了,好比造房子打地基的一本。若连这个都看不了,趁早歇了吧,别的更看不了了。”
柳彦姝眯起眼睛想了会儿,一拍手道:“不对,你说说,越萦会不会故意坑你呢!给你写个根本看不来的书单。你想想,她是照着天香书院的来的,可是你这儿是干么呢?你这是琢磨着要考书院的时候呢!这俩能一样?她给你开一个人家书院学数术的人看的书,那就是给喝奶的娃子吃佛跳墙,那能行啊?”
傅清溪倒没想到过这一条,因越萦列的这些书,好多她也听几个教习提过的,确实是好书。这会儿听柳彦姝这么一说,她也有些疑心起来了。
第二日是休日,不用上课,傅清溪对着自己的书,眼睛落在书上,脑子却不晓得在哪里。
柳彦姝忽然风风火火来了,一拍她肩膀道:“真叫我猜着了!你猜怎么着?那越萦自己也从书楼院里借了好些书呢,都叫她房里的嬷嬷使人去的,连自家丫头都没出面。我打听到了一些,你看看,是不是同你的那些完全不同?”
这自然是不同的,人越萦主攻的不是数术这个科目啊。可傅清溪这么一看,还是觉出不同来了。
头一个,这书特别杂,不是专于某一科某一课的;二一个,这些书确实比自己先前得的书单上列的那些浅近多了。
她就有些皱眉头。
柳彦姝冷笑一声道:“怎么着?让我猜着了吧!唉,也怪我,当时没在意。她那种阴险小人,这才是她做得出来的事儿呢!”
傅清溪叹一声:“这又何必。春考又不是一家只得上一两个人的,旁人好了会碍着自己。春考都是各凭本事。大家姐妹一起读书上进,有什么干系,还来这么一手。”
柳彦姝道:“你也太不懂人的心思了。她是自己被越苭和大姐姐压得死死的人,好容易千金宴上风光了一回,盖住了越苭的风头,连老太太都高看她一眼了。就她那心思,恨不得天下人都不如她才好呢。偏你也中了,还一人得了俩,她心里不定怎么膈应。上回在老太太跟前说话就是的,那话里话外都是你自恃能耐,不把姐姐们放在眼里,更没有请教探讨的话。你细品品,她当时那话是那个意思不是?”
傅清溪摇摇头:“我都想不起来当时说了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