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丢。”龙哥笑了一声,听起来也不像是生气,“你好嘢,刚刚果然是装的。”
输了之后他立刻就清醒过来了,顿时意识到这个十几岁的小孩子从进门开始也许就在观察自己的打法。他在小孩面前和别人对战了两局,又跟他对战了一局,这三局已经足够眼前的白脸小孩看懂自己的打法了。
“你叫什么?”龙哥让小弟去收银台取了两千块钱,连同自己兜里的五百,一起给了喻冬,“下次再来玩啊,我认识很多高手。”
喻冬低头数钱,把两千块塞到宋丰丰的书包里,剩下五百块自己揣着,没回答龙哥的话。
龙哥的小弟怒了,认为自家大佬这回丢人丢得彻底,立刻举起拳头凶巴巴地吼:“问你话!哑了还是聋了!”
眼看拳头就要砸下来,宋丰丰连忙挡着:“不能打不能打……龙哥,我这个同学学习很好的,上个月模拟考还是市里的前三名,不能打不能打。”
龙哥挑了挑眉:“哦?”
宋丰丰听到喻冬站在自己身后,极其不耐烦地低声闷哼一句:“说这么多干什么,快走。”
是了——他心想,这才是喻冬,常常对他不耐烦,但其实很温柔的喻冬。
围观的学生里有人认出了喻冬,邀功一般对龙哥介绍:“他是十六中初三1班的,学习特别特别好,今年才转学过来……”
龙哥又挑了挑眉:“哦……”
没人拦着两个学生,宋丰丰冲龙哥拱拱手,龙哥又点起了一支烟,高声对着跨出网吧的两个人说:“不要玩游戏了,好好学习啊!”
站到凉飕飕的空气里,喻冬顿时咳嗽起来。“臭死了。”他皱着眉在鼻子前扇了又扇,“宋丰丰,你千万别学人抽烟。我最讨厌人抽烟。”
“还没学会。”宋丰丰说。
喻冬:“……你真的抽烟?!”
“没有!”宋丰丰连忙辩解,“从没学过!你、你别跟我爸说。”
他开了车锁才刚推出来,立刻发觉不对劲。低头一瞧,后轮被人放气了。
“我靠。”
宋丰丰知道肯定是龙哥的小弟干的,也没办法去理论,只能自认吃亏,先修了再说。
“我去修车。”他说,“你等等我。”
“我给外婆打个电话。”喻冬指着一旁的小卖部。
修车铺就在小卖部旁边,宋丰丰的两千块钱回到了兜里,感觉自己又变成了财大气粗的人,决定一会儿请喻冬喝个饮料,以感谢喻冬的仗义。
喻冬掏出五毛钱,开始拨号。
宋丰丰打了个呵欠,他感觉到饿和冷了。两千块钱,得给周兰八百块,因为现在自己的午餐和晚餐都在喻冬家里解决。补课费和资料费两百,家里的水费和电费也得两百,冬天的衣服还没买,又得花两三百。剩下的要给奶奶寄去,他数着手指,心想这两千块,其实也没多少。
喻冬刚刚就像是在做戏。宋丰丰此时慢慢回过神来了,只觉得喻冬厉害,从各种意义上说都很厉害。
修车铺里的收音机开着,主持人正在说某位吐字不清的歌手十一月份准备发新专辑的事情。
这是2005年十月寻常无比的一天。
他能延续《七里香》的成绩吗?他才刚刚办完无与伦比巡回演唱会耶!拿捏着台湾腔的主持人兴奋地哼起了某首代表作,宋丰丰也会唱,于是一边盯着修车铺换胎,一边跟着哼了两句。
不远处忽然砰地一声闷响。一个矿泉水瓶滚到宋丰丰脚下,里面是冻得硬邦邦的冰。
宋丰丰抬起头,正好看到两个小青年从身边拔腿跑开。喻冬抱着脑袋,慢慢地蹲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你好嘢=行啊你/你有种/哈哈哈……等等内容。
以及,还记得辉煌街吗?
第04章
宋丰丰顾不上去追人,立刻飚过去先把喻冬抱着,急吼吼大叫一声:“喻冬!”
那瓶冻成了冰块的矿泉水原本杀伤力很大,但没砸对位置,先砸中了喻冬的肩膀,随后反弹才撞上他后脑勺。但喻冬的后脑勺疼得厉害,宋丰丰见他连话都说不出来,连忙扒拉开头发,果然是流血了。
他又急又怒,骂了两句,脸都白了,心里就盘桓着一句话:砸傻了怎么办?
“送医院啊!”开小卖部的女人把电话从地上捡起来,“还是打120?现在下班高峰,救护车来不了那么快。”
宋丰丰猛地清醒过来,把电话一把抢过:“阿姨我先打个电话!”
他立刻拨了张敬家的座机号码。
张敬刚好回到家,接到了宋丰丰电话:“又叫我去吃什么?”
宋丰丰急急忙忙跟他说了喻冬的情况,张敬也吓了一跳,问清楚位置之后让他们立刻到自己家来。
“我们去张敬家诊所。”宋丰丰把喻冬背在背后,不敢大声说话,“很快就到了,你不要怕。”
喻冬没说话,模糊地叹了一口气。那女人没要宋丰丰的钱,催促他赶紧把同学送过去,宋丰丰恨不能立刻飞到张敬家里,又怕跑得太快颠簸了喻冬,连等红绿灯的时间都觉得异常漫长,几分钟后,终于在辉煌街街口看到了张敬。
张敬的父亲是医生,母亲是护士,家里开了个小诊所,就在辉煌街的巷子里。
巷子周围密布着许多发廊和洗脚店,诊所卖得最火的东西是避孕套和避孕药,暗地里还经营着口碑不错的打胎生意。张敬父母希望他好好学习,考上省医科大,一路本硕博读过去,再回来继承家业。
张敬敬谢不敏。
“没事没事,小问题小问题。”张敬嘴角还沾着半粒白饭,是吃饭吃到中途跑出来的。他在前面给宋丰丰开路,一面回头安慰他俩:“就流一点儿血,没什么的。”
喻冬被宋丰丰背着,一张脸疼得煞白,虽然因为本来已经够白,变化实在不明显,可他连嘴唇血色都没了,是疼得厉害。
“……脑震荡了。”喻冬慢吞吞说出了遇袭之后的第一句话。
宋丰丰没听懂:“脑?你脑子怎么了?!”
他怕极了,如果喻冬真的傻了,那他怎么都赔不起。
“不至于不至于。”张敬哈哈一笑,“就一水瓶子,没事没事。”
他说得笃定,等到了诊所门口,自己反倒先抖着声音先冲他爸喊了一句:“爸!怎么办……喻冬脑震荡了!”
诊所里坐着几个输液的人,齐齐抬起头看着冲进来的三个学生。喻冬受不了这注目礼一样的场面,悄悄闭了眼睛,把脑袋埋到宋丰丰肩膀上。
张格给喻冬做了一些初步的检查,发现只是皮外伤,远远不到脑震荡的程度。
实际上脑袋都还是小事,肩膀上的伤比较严重。虽然没有破皮,但已经红肿了一大块,喻冬的右肩无法抬起,连带着整条右手臂都麻木了。
“要是担心的话明天再去医院拍个片。”张格说,“注意不要剧烈活动右臂和右肩,不能骑自行车,不能搬重物,写字嘛,也不要写太多了。”
喻冬很震惊:“我读初三。”
张格:“我知道你们都读初三,你上次模拟考总分还比张敬多12分,对不对?你能坚持一个月,肯定全好了。”
喻冬不吭声了,他对张格的医术充满怀疑。
“那他脑袋呢?”宋丰丰在一旁问,“脑子没事吧?”
“没事。”张格说,“就是十月这次模拟考可能考不过张敬了。你写不了太多字。”
张敬:“爸爸!”
喻冬:“那我全都用最简洁的算法和表述,不用写很多。”
宋丰丰:“能考上市三中吧?”
诊所里闹嚷一阵,张格给张敬清洗了后脑勺的伤口,贴了块纱布。血早就停了,只是个小伤口,宋丰丰看着喻冬脑后的纱布,惊魂未定:“真的没事?”
喻冬正为月底的模拟考心烦,见他这样问,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谁砸的我?”
宋丰丰沉默片刻,没有回答。那跑开的两个小青年,他认得一个,是龙哥身边的人。
龙哥这个人之所以能在辉煌街地头上做个边缘大佬,是因为他基本上说一不二,很讲信用。宋丰丰凭着对他的一点儿贫瘠了解,认为不会是龙哥下令去砸喻冬的,更大的可能,是龙哥的小弟看不惯龙哥在这么多人面前被小年轻人打脸,所以要替他出气。
“是龙哥吧?”喻冬又问。
宋丰丰艰难地笑了笑,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对不起。”
喻冬正盘腿坐在病床上,吃着张敬拿过来的一碟水果。张敬和父母都在外头忙活,一会儿取药,一会儿换药水,这里就剩他和宋丰丰两个人。咀嚼苹果让他后脑勺伤口一跳一跳地疼,他最终选择了专心吃葡萄。
“对不起什么?”喻冬没理解宋丰丰的话,“又不是你砸我。”
“你是帮我出气,才惹上了那些人。”宋丰丰坐在病床边上,给喻冬递葡萄,又伸手去接喻冬吐出来的籽。
喻冬自己扯了纸巾接着,把宋丰丰的手推到一边。他又吃了两颗葡萄,心想光是跟宋丰丰说“你别去招惹那些人”,宋丰丰是不会听的。他得给宋丰丰一点儿教训。
“其实我刚刚没说。”喻冬手里的葡萄吃了半颗,突然咽不下去了似的垂下手,狠狠抽了抽鼻子,弄出一些模糊不清的鼻音,“我耳朵……”
他声音很低,宋丰丰有些听不清,连忙凑近:“啊?”
“我右耳听不到了。”喻冬眉头耸起,眼角下耷,嘴角随着肌肉抽动一抖一抖的,做出了一个强忍心酸的表情,“我不敢说。”
宋丰丰:“啊?”
喻冬有些气恼:“你说什么?声音大点儿!我听不到了!”
宋丰丰仍旧端着碟子,碟里的苹果切成了块儿,果肉在空气里暴露的时间有点久了,呈现出一层锈色。半紫不红的葡萄在碟子滚来滚去,喻冬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宋丰丰的手在抖。
喻冬从他手里拿过碟子,瞥了宋丰丰一眼。
宋丰丰眼睛睁圆了,呆呆看着喻冬,看久了,看得眼睛都酸了,眼泪也快要出来了,才慢慢低下头。
小隔间里一时间静下来,只能听到外头的各种声音,器皿碰撞,小孩大哭,还有不远处辉煌街上的各种吆喝。
喻冬推了推宋丰丰:“你别告诉我外婆。”
“不可能。”宋丰丰擦了擦鼻子,“你耳朵都聋了为什么不告诉她。”
“我不想让我爸知道!”喻冬提高了声音,“我不想让他知道!”
宋丰丰听周兰说过,喻冬和他爸爸关系非常糟糕,他一直不知道糟糕到什么程度,现在反倒稍微有了些了解。
对喻冬的要求,宋丰丰没应声,也没有继续追问。实际上接下来的时间里他都异常沉默,甚至去取回自行车、付了打电话的五毛钱、和喻冬一起回家之后,他拒绝了周兰挽留他吃饭的请求,一个人推着自行车慢吞吞回家了。
对于肩膀和脑袋上的伤,喻冬对周兰撒了谎。他说是踢球的时候摔的,周兰半信半疑,但喻冬说起谎来太过真实,连带过程也描述得非常具体,周兰问了几遍之后就停了。
周兰年纪大了,晚上睡得早,喻冬每天晚上都要学到很晚,家里没人看电视,两层半的小楼房静悄悄的。等喻冬艰难地洗了澡,周兰又问了他几句,才将他放回房间。
“早点休息,不要太晚了。”周兰很不放心,给喻冬又煮了一碗鸡蛋糖水,“宋丰丰今晚吃什么呢?他家又没人做饭。”
喻冬心想没人做饭,他揣着两千块钱,在外面吃什么都行。
镇痛药的药效渐渐消失了,喻冬坐在书桌前,被肩膀和后脑勺的痛折磨得只能趴在桌上喘气。
他开始后悔了。为什么要给宋丰丰出头呢?他被人诓了就诓了,和他喻冬有什么关系?宋丰丰傻,他喻冬又不傻,这些人是能随便招惹的吗?
疼痛让他开始漫无边际地乱想,一会儿怨宋丰丰,一会儿怨龙哥和袭击他的人,最后把自己也怨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