逮着个空,袁母悄悄的摸到臭蛋跟前,小声的唤了他一声:“大外孙子?”顿了顿,又改口道,“臭蛋?”
臭蛋看了她一眼,不认识,扭过身子直接不理人。他还记得妈妈叮嘱过他,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正巧,张秀禾回来了,臭蛋立马绽放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妈!”
袁母已经看明白了,自个儿生的五个闺女虽然都不聪明,可最蠢的一定是小闺女袁弟来。先前跟她说了,哪怕喜宝是个丫头片子,只要婆家稀罕,就赶紧套牢捞好处,她直接当耳旁风。后来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不说好好教养着,居然又送人了。你说傻了?那傻子也是儿子啊!她袁弟来才是真正的傻子!!
好在,两家早已不再来往,袁母瞅的这一眼也不过是看个热闹,回头跟家里人一说,再笑话两声,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当然喽,袁家又不在乎外孙咋样,事情过了也就过了,关键是袁弟来她过不去。
这回,还真是袁母冤枉了她,她真没想过要把臭蛋送人。其实,准确的说,她连喜宝都没打算真的送人。按着她的想法,喜宝给张秀禾养的时候年岁太小了,长大了一准会忘记的,这不是正好那会儿她怀孕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才要避开丫头片子。只是没想到的是,等臭蛋生出来后,赵红英接管了喜宝。在乡下地头,爷爷奶奶帮着带孙子孙女是常有的事儿,袁弟来虽然不喜张秀禾,可也不能跟婆婆抢人,这事儿也就被她搁下了。而这一次,还是那句话,她怀孕了啊,为了避免生下傻子,她真的不能见臭蛋,可她想过了,等孩子生下来了,到时候她还是要臭蛋的。
谁知……
春耕第一天,袁弟来直接在屋里躺着了。因为大家伙儿都赶着干完,连午饭都是在地头边上吃的,送饭的是春丽姐妹仨,可她们一不小心就把袁弟来给忘了,毕竟先前把饭菜端进屋的也不是她们。等宋卫民晚上回来,这才发现媳妇儿没去上工,不吃不喝的在床上躺了一天。
宋卫民没法怪罪侄女,也不敢出这个头,他只能叹着气给袁弟来冲鸡蛋水,又催促两个嫂子赶紧生火做饭。当然,他也问了原因,得知是因为臭蛋,他就彻底没动静了。
臭蛋的事儿,足不出户的袁弟来是不知道,可他还能不知道?有心想劝劝,又不知道从何劝起,只能垂着头不吭声。
袁弟来气啊,先前她是放宽了心天天睡大觉,这才没察觉外头的事儿,可今个儿就不同了,她睡不着!躺在床上,听着外头臭蛋一声声的叫着妈……不对,不止臭蛋,应该是毛头、喜宝和臭蛋这仨小只齐刷刷的叫着妈,相对而言,几个大的就安静多了,反正她在屋里就听到那仨小只叫妈的声音了。
“你去把臭蛋找来,我要好好问问他。”袁弟来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连鸡蛋水都不喝了,非要宋卫民去找臭蛋。
宋卫民想劝她算了,可见她哭得眼睛都肿了,不得已只能出门去找臭蛋。这光找臭蛋是没用的,臭蛋跟他这个亲爹也不熟,肯定不会跟着走,所以他先找上了毛头,把小哥俩一道儿骗到了屋里。
“臭蛋,你连妈都不记得了吗?妈那么辛苦的把你带大,你还说以后长大了赚大钱,全都给妈……”袁弟来边哭边开口,可臭蛋完全没感觉。
他就觉得眼前这人有点儿熟悉,刚才非要他和毛头哥哥进屋的那人也挺眼熟的,可究竟是谁呢?不知道。
不知道就问呗,到底上了那么久的学,有些事儿臭蛋还是懂的,他直接问毛头:“哥哥,她是谁啊?”
“三婶啊。”毛头随口回答道。
这下,臭蛋明白了:“三婶。”
“毛头哥哥、臭蛋弟弟,你们上哪儿去了?”这才叫了一声,外头的喜宝就急坏了,她就那么一转身,哥哥弟弟全都不见了,可明明院门是关上了的。
今天家里人累了一天,打算吃过饭就去睡觉,所以早早的拴上了门。
“我们在这儿,在三婶这儿!”毛头冲着外头吼了一嗓子,就抬头问宋卫民,“三叔,你叫我们进屋干啥呢?”
臭蛋也学着他说话:“三叔,干啥呢?”
偏偏喜宝听着声音也跟了进来,迷茫的看了看屋内:“三婶?三叔?”
喜宝糊涂了,她跟臭蛋最大的不同是,她其实隐约知道一点,就像对张秀禾,知道应该喊“大妈”,可每回叫人的时候,她都忍不住脱口而出一声“妈”,结果可想而知。
而这会儿,仨小只都有些懵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齐刷刷抬头看三叔和三婶。
宋卫民:……
袁弟来:……
得了,这下闺女和儿子都没了。
经此一遭,袁弟来最终还是放弃了。她想明白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保住肚子里的儿子,安心养胎,到时候顺顺利利的把儿子生下来。至于喜宝和臭蛋,如果他们不稀罕她,她也一定不稀罕这两只白眼狼!!
抱着这个想法,袁弟来开始了养胎生活。
春耕不去了,一来是身子骨真的吃不消,二来她深觉委屈,两个孩子都叫张秀禾给哄了去,家里人也不帮着说说。她不干活儿又咋样?横竖家里劳动力多,强子和大伟就别说了,他们都十四五岁了,早该赚整劳力的工分了,还有春丽几个,丫头片子当然应该干家务,读那么多书到时候还不是嫁到别人家去。
袁弟来拧着性子就是不去春耕,不过,等春耕过了,她还是去上工了,干的是最轻省的活儿,拿的是最低的工分,且下工回到家就立马回屋歇着,啥家务活儿都不干,就连饭菜也仍旧叫宋卫民给她送到房里来。
她这副做派,很快就引起来家里人的不满,老宋头是不想跟儿媳妇儿一般见识,赵红英干脆抱着胳膊看她能折腾成啥样。至于宋卫国、宋卫党他们,虽然心里不乐意,却也没真的吵起来,只是默默的将老三排挤出去。
宋卫民很快就发现,两个哥哥出门干活都不爱叫上他了,别说在家里了,就是在外头也不跟他说话。可他不知道的是,比起宋卫国、宋卫党的冷漠,家里的张秀禾和王萍才是真的意见大了。
妯娌之间本就难相处,试想,亲姐妹尚且有吵嘴的时候,更别提来自于不同家庭的妯娌了。
先前,老宋家三个妯娌算是保持着微妙的平衡,这是因为性格略显强势的张秀禾是家中的长嫂,她只需要对婆婆赵红英服软就可以了,王萍是中间的,可她就是天生的软性子,不轻易与人为恶,也不介意多干些家务活儿。之前,家里的孩子还小时,家务活儿也是王萍做得多,等孩子们都上学了,张秀禾本着补偿心理接过了不少家务活儿,可她想补偿的是替自己多做了活儿的王萍,而不是袁弟来!
眼瞅着袁弟来一副地主家太太的做派,别说素来就看不上她的张秀禾了,连王萍都生了气。
生气的原因在于,袁弟来不单要求宋卫民端饭菜进屋给她吃,而是吃完了也不立刻拿出来,而是等第二顿再叫宋卫民拿到外头了。隔了半天工夫,饭碗都结块了,难洗得很。王萍原先是不介意多做些活儿,吃点儿亏也无妨,可她又不是犯贱,凭啥上赶着去伺候人呢?而且那人还不是她婆婆,是弟媳妇儿!
不知不觉间,整个老宋家的气氛就变了,宋卫国和宋卫党感情依旧很好,两个小家里的孩子们也玩得很好,就是把老三俩口子隔离出去了。
偏偏那俩口子,袁弟来是一门心思安胎,只准备到日子了好顺利生下个聪明伶俐的大胖小子,而宋卫民又是天生的粗枝大叶,哪怕依稀感觉到不对劲儿了,却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
转眼又是大半年。
过了酷暑,忙完了秋收,袁弟来发动了。
尽管已经是第三胎了,可她这胎生的一点儿也不轻松。原因倒是简单,就是她吃太多了。仗着家里条件好,孕后期又没了孕吐反应,她干脆就猛吃猛喝,变着法子的给自己进补。亏得先前她还是下地干过活儿的,就连秋收那会儿,她也一样有去坝子上帮忙,这才不至于真的难产了。
可即便没难产那么恐怖,这一胎也不容易。半夜里发动的,把全家都给闹醒之后,她一声接着一声惨叫,一直叫到第二天傍晚,这才在一声凄厉的叫声中,诞下了一个大胖小子。
确实挺胖的,七斤七两。
用赵红英的话来说,这也就是第三胎了,要是头胎那么大的块头,一准生不下来。
袁弟来生完孩子就脱了力,可她只是脱力又不是晕过去了,婆婆这话她当然是听到了。这会儿,她也顾不得说婆婆触霉头了,只挣扎着说要看儿子。
赵红英麻利的给孩子洗好擦干,大热天生孩子,苦的是当妈的,可对于孩子来说却是很好的。收拾干净,拿旧褥子草草一裹,她就把孩子给了袁弟来。
“这孩子……”袁弟来满怀希望的看过去,随即就被孩子噎了一下。原因无他,这孩子长得有点儿丑。
“叫狗蛋吧。”尽管看不上这个蠢儿媳妇儿,赵红英对孙子倒是没啥歧视,至于说丑,其实也不算特别丑,刚出生嘛,只能说他不像亲哥哥姐姐那么好看,搁在老宋家那是完全正常的。
袁弟来:……!!!
在听到赵红英那话的同时,什么丑啊美啊,瞬间被袁弟来抛到了九霄云外,她脑海里只有一连串的“蛋蛋蛋蛋……”,这孩子叫啥名字不重要,但是绝对不能叫蛋!!
“不!我不要!”
“不叫狗蛋?”赵红英平时脾气是坏,可对于这种事情却是不咋在乎,横竖她也就是这么随口一说。又想了想,同时还打量了刚出生的孩子几眼,赵红英很快就有了新的想法,“你看,他的脑袋是扁的,就叫他扁头好了。”
袁弟来差点儿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小孩子刚出生,脑袋有些扁扁的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儿,可为啥非要单独拎出来说呢?这么一说,弄得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就怕孩子再有个什么万一。
“也不要叫扁头,我儿子啥都是好的!”
这下,赵红英不乐意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得了,我不管了,你有能耐你自个儿取。”
不单不管名字了,赵红英连孙子都不想管了,转身就出了屋子,她累了这一天一夜的,趁早吃点儿东西歇着去。有着同样想法的还有张秀禾和王萍,虽然没有赵红英那么累,可也是轮流管着的,眼见婆婆走人了,她俩对视一眼,很快就跟着前后脚的出了门。
等袁弟来回过神来之后,屋里除了她和儿子,就只剩下一脸欣喜的宋卫民了。
宋卫民是真的心大,全然没有注意到亲妈和两个嫂子都不高兴了,只顾着瞅大胖儿子:“弟来,咱们又得了个儿子,你说叫他啥好?我觉得扁头挺好的,咱们想个大名吧。”
袁弟来真没宋卫民那么心大,她知道赵红英生气了,又听了这话,迟疑着点了点头:“也行,小名就叫扁头吧,好歹是妈想的。大名……”
“叫啥?”宋卫民一脸期待的问道。
可袁弟来哪知道?老袁家就没有丫头片子上学的惯例,为啥说队上小学的入学率在赵建设的再三努力下,也只是达到了适龄儿童的九成以上?还不是因为老袁家拖了后腿,他们家的五朵金花全都没上学,当然也不单他们家,其他人家也有这种情况,就是没那么夸张而已。
也正因为没上过学,袁弟来根本就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想了半天也只能跟宋卫民一起干瞪眼。
宋卫民倒是上过学,可他这学跟没上过一个样儿。那时候的公社小学,真没有曾校长那么负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根本就没人管,哪怕真考了不及格,也不会要求留级的。一句话,只要交了钱,你想上就上,不上也没关系。在这样的情况,他虽然念完了小学,可时隔多年,早已把那点儿知识全还给老师了。
“有了!”袁弟来眼前一亮,“咱们叫他刚子,宋刚!”
刚子……宋刚……
就算宋卫民这人笨得很,在懵了一瞬之后,还是想到了这名字的由来:“这不是毛头的名字吗?你抢他的名字干啥?”
“咋就是毛头的名字了?他不是叫宋社会吗?”袁弟来越想越得意,“就这么办,叫宋刚,小名刚子。妈要是想叫扁头就让她叫去,我反正是叫他刚子的。往后啊,刚子一定能像毛头那么聪明。”
宋卫民一贯就是个耳根子软的,再一次的被袁弟来说服了。
刚子就刚子吧,想来毛头不会在意的。
毛头当然不会在意,他压根就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名字叫宋刚。打从一开始,他就想叫瘌毛头,宋社会也好,宋刚也罢,对他来说全然没有任何意义。
至于老宋家其他人,虽然诧异于这个名字,不过也没多嘴,爱咋咋地,别说毛头改名了,就算真的重名了,那他们也管不着,整个红旗公社多少人重名了,放在整个县里,那就更数不清了。
唯独赵红英忍不住嘴贱了:“底子本来就不好,一看长大了就是个丑的,还非要跟着毛头叫,那得多丑啊!”
这话,当然也叫袁弟来听到了,她不敢当面回嘴,只在心里说,男孩子要好看干啥?聪明就行了,像毛头那样。
……
家里多了个小婴儿,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虽说老宋家的院子也不算小了,可再大又能大到哪里去?白天倒是还好,一到晚上,哪怕门窗紧闭,那哭声还是轻而易举的就钻入了各人的耳朵里。
像强子几个大的,还依稀记得当初毛头刚生下来的时候,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声,难受归难受,到底还是忍了下来。可毛头喜宝还有臭蛋这仨小只,直接就被弄懵了,他们完全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的样子,又因为年纪相隔不大,也不记得对方当时是咋样的,每回夜里扁头一哭闹,他们仨就猛的惊醒过来,得费好大劲儿才能睡着。
回头,仨小只就凑在一起商量,探讨生命的奥秘――哦不,就是研究为啥扁头总是哭。
毛头说:“一定是三婶夜里老打他了,要是有人打我,我也一样要哭。”
喜宝想了想,提出了不同的建议:“三婶看起来不像是会打人的,三叔打的吧?”
臭蛋被哥哥姐姐拉着探讨问题,可他其实压根就没弄懂,眼见哥哥姐姐有了不同的意见,他还知道打圆场:“一起打的吧?”
有幸听到这一出的宋卫国,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儿没把他给摔了。结果,毛头听到动静回头一看,小眼睛里满满都是鄙夷,一脸的“我爹好蠢”,扭头继续跟弟妹探讨问题。
宋卫国觉得他媳妇儿说的一点儿没错,毛头这孩子就是欠收拾。
然而,欠收拾的真不止毛头一个,刚出生的扁头就算了,人家才出生知道个啥?哪个孩子不是见天哭闹的?真正欠收拾的,该是扁头的爹妈。
跟前头两胎一样,袁弟来还没出月子,就发现自己的奶水很少,少得直叫她叹气:“我这胎补得那么厉害,咋奶水就没多呢?卫民,吃啥能下奶?”
宋卫民哪知道吃啥下奶,他已经尽了全力叫媳妇儿吃好喝好了,可这年头物资匮乏,所谓的吃好喝好也就是吃细粮喝鸡蛋水,还想咋样?
袁弟来倒真不是不满足于此,而是事实摆在眼里,她的奶水不足。喜宝那次不能当例子看,可臭蛋却是喂了不到三个月就被迫断奶的,这回瞅着估计应该也差不多。
琢磨了半天,还真叫袁弟来想了个法子出来:“叫菊花买两罐子麦乳精,成不?”
说真的,这事儿就不是成不成的问题,作为亲兄妹,哪怕关系不是那么亲近,宋卫民也认为托妹妹办点事儿不算啥。可麦乳精这玩意儿真不便宜,欠人情可以,欠钱……
“菊花都嫁出去了,她一定不肯花钱。”宋卫民耿直的说。
“她是刚子的亲姑姑啊!娘家亲侄儿,她就这么没良心?那可是老宋家的根啊!”袁弟来将心比心,要是前几年没跟娘家闹翻,娘家没伤了她的心,只要她手上有钱,一定愿意给娘家内侄儿置办东西。
可宋卫民还是摇头,那是他亲妹妹,他还能不了解?菊花跟卫军一个德行,眼里只有亲妈,根本就没有上头他们这三个哥。至于老宋家的根,那又不是就扁头一个,先头也没见菊花给强子大伟买麦乳精呢。
“我不管,你自个儿去想法子,总不能叫咱们儿子喝米汤过活吧?”抿了抿嘴,袁弟来又想起一事儿,“你记得跟妈多要两块布,我不想让咱们儿子穿臭蛋的旧衣裳。”
宋卫民:……这个事儿有点儿难办。
事实证明,宋卫民蠢归蠢,对于家里人还是很了解的。赵红英其实并不是那种重男轻女的老太太,她也疼孙子,可她更喜欢聪明的。
儿女里头,她最疼宋卫军和宋菊花;孙辈里头,她心尖尖上放着喜宝,然后就是毛头了,再往后排一排,她宁可去疼春丽几个,起码念了那么多年的书,也没往家里拎过一盏红灯笼。至于家里头的那些个蠢货,别冻着饿着就成了,疼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