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听说今儿有一位极年轻的军指挥使大人带着家眷前来上任,因此一早就有许多士兵等着看,这会儿便三三两两凑上来主动帮忙。
杜瑕一一认准了他们的模样,又分别问了各自职位和所属,准备好生招呼。
有持积极态度上来帮忙、套近乎的,也有许多目前并不表态,只远远瞧动静的,比如说斜对面那家朱都指挥使家,就门户紧闭,没得动静。
杜瑕心中有些打鼓,这算是个闭门羹么?
等收拾的差不多,她又叫刘嫂子略整治一桌茶饭,留那些兵士们吃了。
原本那些兵士见她年轻貌美,又举止有度,说不出的好看,且听说早有才名,还有些放不开,十分扭捏;可后来观她言行举止也十分爽朗,眼神清明,丝毫不嫌弃他们这些底层士卒,不觉心花怒放,纷纷敞开吃起来。
等他们真开始吃了,杜瑕才暗暗吃惊,心道原先只阿唐一个大肚汉,若是日后在军营扎根,少不得要请诸多同僚相聚,恐怕粮食消耗要再创新高……
席间她装作不经意的问了朱元家的情况:“早就听说有位朱都指挥使十分不凡,渴望一见,怎么今儿像是不在家似的?”
“可不是不在家么,”一个兵士闻言抬头,擦了擦嘴道:“朱指挥使这会儿恐怕还在军营里咧,指挥使夫人好像进城走亲戚,昨儿就不在,如今还没家来。”
杜瑕点头,心情轻松了些,好歹对方不是故意避而不见。
新官上任,各项事务交接本就有些繁琐,又有人要带着牧清寒将军营内外转遍,熟悉下情况,便颇耗时光。
冬日天黑的早,等他归来时,已经月上梢头。
北地冬季万物凋敝,苍翠不再,花草树木也大多枯萎了,只剩下灰突突的嶙峋枝干,横生斜枝,入目便颇有几分萧索。
山间罡风尤盛,这会儿夜幕降临,寒风呜咽凌厉,恨不得连山石都刮起来,那些枯树枝自然纷纷扭曲摇摆,在黑影中隐约有些毛骨悚然。
卢昭四下打量一回,又搓搓耳朵,笑道:“原先我在两广,几乎没得冬日,这会儿来到山里却又觉得自己是少见多怪了。”
牧清寒也点头道:“确实如此,同此处比起来,开封城内竟也十分含蓄柔和了。”
此刻已经是三月初,都说春寒料峭,可山中春寒何止料峭,刮在脸上也似刀割,非城中岁月可比。
如今他们住的地方虽不在一处,可不过隔着一个坡,因此便一同家去,路上又说些今日见闻,倒也不枯燥。
刚出军营,还未进后头家属院领地,两人就隐约瞧见一个十分魁梧的身影同样往这边移动而来。片刻之后两拨三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都看清了彼此。
但见来人身高八尺,肩阔体宽,浓眉大眼,目光坚定。下巴处一缕花白胡须,眉宇间几道深深沟壑,分明已经年过半百,可脊背依旧挺直如一杆标枪,端的威猛!
牧清寒和卢昭来之前已做过功课,提前将驻扎开封的禁军中有名有姓的将领体貌特征、身份来历乃至背后可能的关系瓜葛都背熟了,这会儿根据来人衣着和年纪略一琢磨,很快便猜出对方身份,当即抱拳行礼,道:“见过朱都指挥使,晚辈牧清寒/卢昭,今日起担任第三军指挥使/都头,还请多多指点。”
对方闻言停住脚步,在微薄的夜幕下打量他们几眼,并不说话,只是唔了声,然后大步离去。
剩下牧清寒和卢昭立在原地,直直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好不尴尬。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苦笑出声。
卢昭摇摇头,抱着胳膊道:“瞧这情景,似乎没几个人希望看到你我到来。”
牧清寒摇头轻笑,也往那边走去,道:“若换了你,你自己出生入死,是血肉里头打滚半辈子才爬到如今地位,这会儿却突然来了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与你平起平坐,甚至还压你一头,你心中作何感想?”
卢昭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当即哈哈大笑,也甩开大步跟上,毫不犹豫道:“自然是拳头上见真章,若胜得我,我自然服气;若胜不得,自然是不服的,且先打他个满地找牙,叫他知难而退!”
武人都有几分谁也不服谁的血气刚性,任谁也不可能对突然到来的上官、同僚一见面就死心塌地,说不得这几日他们就要经历几回下马威了。
话音刚落,牧清寒也跟着大笑出声,又道:“得了,你倒罢了,想必还有许多人替你鸣不平哩,我这几日且要提防着些,省的谁跳出来将我打的满地找牙。”
两人边说边笑,倒也很是自在。
他们两个的身材都甚是高大,身高腿长,此刻迈开大步等闲人很难跟上,可饶是这样,跟前头朱元之间的距离竟丝毫不见缩短!
又拐过一道弯,眼见朱元似乎还是离自己不远不近的样子,两人不禁对视一眼,都有些敬畏。
北郊山地甚多,这一带也颇为崎岖,此刻已走了约莫一炷香时候,而年过半百的朱元非但速度不减,甚至身姿、动作都一如既往的从容,丝毫不见慌乱,当真非常人能敌。
牧清寒分到的宅院略近一些,位置也稍好,卢昭家的倒还要再往后,等他们两个能看见牧清寒家的院子时,就见杜瑕和庞秀玉正在外头跟一位妇人说话,似乎详谈甚欢的模样。
很快的,那妇人瞧见朱元,隐约冲他说了句什么,随即又转脸对杜瑕和庞秀玉说了几句,两人都上前见礼。
这会儿牧清寒和卢昭也都到了,就见那位妇人同朱元年纪相仿,也是头发花白,只是面容十分慈祥,正歉意道:“你们莫要见怪,他就是这个脾气,闷葫芦似的,半天没的一句话。”
两人就知道这位是朱元的夫人李夫人了,忙上前见礼。
李夫人侧身受了半礼,连声叫他们起来,又对牧清寒笑道:“你虽年轻,可到底有为,与我们家同级,使不得。”
她前几日去城内走亲戚,今日傍晚才回来,一到家就听说斜对面那位新上任的牧指挥使和家眷俱已到了,也有些怪自己出去的不是时候,于是连忙重新收拾了,就出来找她说话。
正巧庞秀玉也在,三人虽然年纪相差甚大,可都是性格率真之人,又有意打好关系,因此竟十分投机,不知不觉已经说了有小半个时辰,还是朱元过来才暂时停下。
牧清寒就道:“话虽如此,可晚辈早就仰慕朱指挥使威名,只是无缘相见,他乃军中前辈,晚辈初来乍到,日后少不得讨教,如何敢比?”
话音刚落,就见朱元锐利的视线又刷的看过来,明显带着压迫和审视。
牧清寒登时就感觉到了压力,不敢怠慢,当即调动全幅精力应对,面不改色,双眼不躲不闪的同他对视。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元才神色复杂的将视线一开,却对李夫人道:“有些饿了。”
杜瑕忙顺势邀请他们来家里吃饭,结果朱元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拧着眉头对牧清寒道:“听说你也耍箭,明日可来靶场一试。”
牧清寒立即抱拳,爽朗一笑,道:“敢不从命!”
见他这样爽快,也没多说什么多余的算话,朱元的表情似乎好了些,点点头,也不管李夫人,径直家去了。
李夫人却有些不好意思,道:“叫你们见笑了,他就是这个倔驴脾气,改日咱们再一同吃饭。”
杜瑕等人纷纷道不敢,又叫人送上早已准备好的见面礼,却是两件轻袄,两床轻被,都整整齐齐叠压在匣子里。
等李夫人家去打开看了,却是有些惊讶,拿出抖开一看,对那头照样闷不做声的朱元道:“那位杜夫人年纪轻轻的,行事倒很是大方,只是这礼物却有些个重了。”
军都指挥使俸禄虽高,可他们夫妻二人名下除了几亩地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产业,又时常接济那些生活困窘的手下,因此日子并不宽裕,尽管早就听说了轻袄大名,却也因为价格昂贵,并未买过,这会儿见了便有些惊讶。
朱元听后,眉间沟壑越深,沉声道:“既如此,叫人送回去便罢了。”
李夫人却先拿起匣子里头一张纸抖开读了一回,旋即眉头舒展,轻笑道:“原来那轻袄便是他家做的,亏她心细,还特意说与我。既这么着,倒不好回绝了。”
这两件轻袄,两床轻被若是从外头市面上买去,少说也得小二百两,与他们而言确算的重礼;可若是自家做的,也不过几个手工钱,却是不值什么了。
杜瑕之所以选择送这两件,一来也是怕朱元为人太过谨慎,送旁的不肯收;二来考虑到郊外山上气候寒冷,朱元和李夫人年纪也都大了,想必十分怕冷。皮衣造价昂贵,两人生活节俭,未必会上身;而若是穿棉衣,不免太过沉重,思来想去,这才选定了。
李夫人对着灯光将轻袄又抖了几抖,见果然越发蓬松柔软,不觉有些欢喜,伸手摸了几摸,对坐在炉边烤火的丈夫道:“这个当真如传言中那般轻巧,前儿你说有些冷,棉袄又行动不便,如今便换了这个。”
朱元却不大乐意的样子,皱眉道:“我不穿。”
“你这犟种,”李夫人笑着摇头,也不当真,叫丫头去将炕上两床棉被换下一床来,又伸手试了一回,也觉得很好,“你胸膛受过伤,如今还时常咳嗽,夜里又常嫌压得慌,有了这个倒不怕了。”
她唠唠叨叨的说着,朱元只是闷声不吭的听,两人一动一静,瞧着倒也十分和谐。
稍后开饭,老夫妻两个也不过一荤一素一汤一饭,荤是炖的烂烂的风干猪腿肉,素是清炒大白菜,汤却是个胡辣汤,余者不过几个粗粮面卷子,简单到了极致。
饭毕,李夫人又商量道:“我想着,咱们也不好白拿人家东西,总得回些什么才好。”
朱元只粗声粗气的嗯了声。
李夫人又道:“我才想起来,箱子里还有你头年打的一张白狐狸皮子,可喜十分完整,又皮毛柔亮,倒还拿得出手。”
朱元听后不大乐意,皱眉道:“说要与你配一件大袄,怎的送与旁人?且换一个。”
李夫人却知道自家并没有其他能拿的出手的,又笑道:“我年岁大了,哪里穿得了那个?倒是那杜夫人年轻貌美,又气质出众,叫她拿去再添些个,或是做个皮袄,或是做个坎肩、围脖,岂不比我穿着好看?白收着也白瞎了。再者如今人家送了轻袄,却不比皮袄更轻快暖和?我也用不着那个了。”
且不说次日李夫人当真叫人将那张白狐狸皮收拾出来,亲自送了过去,朱元却也是真去了练习射箭的靶场,牧清寒自然也跟了去。
人当真爱看热闹,两人才在出现在靶场没多久,消息就传遍了,不多会儿,但凡手头没事的兵士就都围过来看,那些军官也不大管,只兴致勃勃的盯着场中,大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意思。
得知牧清寒要同朱元比箭,立时就有好些人觉得他胆大包天,想出头想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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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是骑兵出身,极其擅长马战和箭术,平生最得意的便是一柄铁杆长、枪和箭术,多少年来败在他手下的不知凡几。
“瞧那小子嫩生生的,哪里像个练武的?”
“哈哈,别是走岔了地方吧?回头看见咱们操练起来,还不得吓得尿了裤子?”
“听说原本就是个读书的相公,后来不知怎的竟又稀里糊涂中了武举,还是状元,这却与谁讲理去?”
“甚么讲理,拉倒吧你,难不成在场良家出身的谁没去考过武举不成?没中就是没中,中了就是中了,想来人家是真有几把刷子的,你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却喊得甚么冤?”
“放你娘的屁,老子不识字,难不成你就识字?再说了,老子当兵是为了打仗,会不会写字有什么要紧?”
“嘿嘿,所以人家上来就能做官,你却要先在死尸堆儿里滚几年……”
众人议论纷纷,一时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许多言行粗鄙者,当真一开口就荤素不忌,十分刺耳。
牧清寒却不管周围的人说什么――被说的经验他实在再丰富不过,如今越发不屑于同他们逞口舌之快。有嘴上费劲的功夫,还不如手底下见真章!不服不要紧,咱们就都放开了比试一番,谁怕谁不成?
两人前方都立好了一百二十步远的箭靶,上头从内而外画了大小不等的红、黑圈,取了各自用惯的弓矢,约定各射五箭。
牧清寒从阿唐手中取了自己这几年用惯了的犀牛角大弓,眼角余光去看朱元,却见他的亲兵十分吃力的送上一副似乎颇有年头的铁胎大弓,当下越发慎重起来,不敢有丝毫怠慢。
铁胎弓顾名思义,与寻常木弓、角弓不同,弓中有铁片,十分沉重,劲头极威猛,可穿石碎骨,非臂力非凡者不能拉开。而若要准头好,自然更为难得。
就见朱元轻轻松松取了弓箭,双臂一张,便将那大弓拉了个满月,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叫好之声,比赛尚未开始便已有无数人纷纷大呼神箭。
牧清寒收回视线,屏气凝神,也不管朱元如何做法,只按着自己的节奏,深吸一口气,继而弯弓搭箭,一箭快似一箭,嗖嗖嗖,眨眼功夫竟就将箭壶中的五支箭射完了。
旁边朱元也已收了,对面箭靶旁边的兵士忙探头去看,不由的惊骇非常,两边竟都箭箭皆中红心!
此结果一出,场上一片死寂,原先准备看牧清寒笑话的那些人也都收了轻视的心,虽然嘴上不说,心中不免有些佩服起这小上司来了。
朱元武艺出众,多年从军,结结实实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前程,光是一身威势就叫常人不敢逼视,更何谈一较高下!
牧清寒年纪虽轻,可眼下比起箭术,一百二十步远的远距离箭靶,论起快准狠竟几乎与朱元相差无几,便是外行人也该知道不容易了。
短暂的沉寂过后,校场突然迸发出一阵疯狂叫好声,无数兵士死命拍掌跺脚,震天家的叫好,竟有许多,尤其是年轻兵士开始慢慢朝牧清寒倾倒了。
旁的不说,只他这一份敢与老将军正面相对且丝毫不落下风、不露怯意的本事和胆量,已经值得这份敬佩了。
叫好声足足持续了一炷香时光有余,这才慢慢消退了,就见距离朱元和牧清寒最近的那一群三三两两站着的军官中忽然走出来一个人,先笑着赞叹一回,然后又提议道:“两位指挥使大人都武艺超群,如此比试下去怕不是要到天黑了?再说也未免无趣了些,不如换个花样。”
牧清寒闻言转身朝他看去,只一眼就心生不喜。
倒不是此人长相不好,或是他拉偏架,实际上牧清寒自己也刚被激起一点兴致来,正觉十分不过瘾,而是说话之人生就一双三角眼,目光中闪烁着算计,实在不像什么正人君子。
见牧清寒盯着自己看,那人自报门户,原来是朱元所在第四军的营指挥,名唤周端。
牧清寒点点头,一手持弓,一手摆弄着一支箭矢,笑容中带些玩味的问道:“原来是周指挥,失敬失敬,也好,你却说来听听,换什么花样?”
周端连道不敢,不过还是飞快的说了自己的意思:“一人一靶无趣,不若两人共靶,多中者赢!”
一个箭靶的红心统共就那么大点儿,五支箭已有几分勉强,若是两人共靶十支箭,后来的箭矢是必要将前头的箭矢挤下去,而如何尽可能保住自己的箭矢,挤掉对方的,实在是难。
这个玩法有趣么?当真是有趣极了,若是换个时间换个地方,牧清寒简直要拍手称好了,可眼下……
他越发不喜周端此人,觉得那一双三角眼中射出的尽是算计,叫人十分不舒服。
武将之间比试乃常事,他并不排斥,可若是寻常正面出击也就罢了,眼下周端却偏偏出了这么一个招儿,抢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