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瑕登时就惊住了,她脑海中蹦出来的头一个反应竟然是:
自家兄长张扬了这许多年,难不成终于有人瞧不过去、忍不下去,对他动手了么?
再仔细一看,一行人后头还跟着一个小黄门,还有几个捧盒子的宫人,瞧着还很是关切的模样。
杜瑕心里又忍不住咯噔一声,心道看这个阵仗,倒不像是杜文惹事的,难不成他,他还是吃亏的一方?
这个就不能忍了啊。
说来她也是个不大怕事儿的,即便真打起来,也该是他们家人欺负旁人,哪里能容得下旁人欺负自家人!
且不说杜瑕自己犯了画手职业病自动脑补,那边何葭却已经耐不住问跟来的小黄门到底出什么事了。
不问则罢,就见那小黄门的表情竟很有几分微妙,一张嘴就隐约带着一种强力忍耐的笑意。
只听他道:“今儿朝堂之上,杜大人正侃侃而谈,却不料突然鼻血狂喷,止都止不住,诸位夫人不知道,可把皇太子同咱们唐大人吓坏啦,连忙传唤太医,谁成想,太医说,太医说……”
见他这样吞吞吐吐的,上到王氏,下到何葭都吓坏了,还以为杜文是患了不治之症,一个两个眼眶泛红,逼着那黄门快些说话。
杜瑕却渐渐回过神来,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转眼看杜文时,见他也是一副羞愤欲死的模样,欲要制止那黄门开口却也晚了。
“太医说,杜大人这是进补过度,反而导致身子骨儿有些虚。所幸这几日朝堂之中并无大事,太子特许杜大人回家休养几日呢!”
等会儿!进补过度?
王氏和杜瑕面面相觑,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因杜家人是农户出身,日常起居也相当质朴,并不如何追求奢靡精致,而厨房这几日做的也都是荤素搭配的家常饭菜,并无什么进补之物呀。
不过转瞬之间,娘儿俩就想到了近来何葭的反常举动,两双眼睛便本能的投到何葭身上。
显然这会儿何葭也已经猜到问题可能出在自己身上,顿时也是羞愤非常,若不是不想失礼,她早就捂着脸跑了。
王氏亲自送走了黄门,又反复嘱咐他保密。
这黄门也是个实在的,忍了又忍,终究在拿了一个荷包之后说了实话:“老夫人,小人自然是不会多嘴的,不过因杜大人甚是受器重,今儿是太子殿下同唐大人、何大人、肖大人还有宋大人一同看着太医诊断的,这个……”
剩下的不用多说,意思就是小人自然不会多嘴,可至于这些贵主儿同大人们会不会说出去,那就难说了。
王氏直觉的笑容僵硬,好歹送走了他们,回去之后气的一屁股坐下,抬头一看何葭果然已经不见人影,忍不住就同女儿抱怨起来。
“你说这事儿闹得,若是传出去,可如何是好!”
若真是病了也就罢了,可偏偏是进补过度!岂不是坏了杜文的名声?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打从生下来之日起身子骨就好得很,除了早些年因被公婆苛待,导致瘦些之外,并无大碍,且这些年身上也有肉了,又隔三差五就请大夫过来把脉,康健的很,哪里需要什么补药!
什么人要补呀?要么年纪大了,要么就是身子不好的。而杜文眼下正是大好年华,岂不是叫人以为他身子骨儿不好?
且不说外头的人听说了会如何编排,这回却是太子等人头一个只晓得,日后还会不会对儿子委以重任呀!
对何葭这个儿媳妇,王氏也确实没话说。
出身好,模样好,难得性格也不差,可唯独这一回,做的这叫什么事儿。
杜瑕也是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她很清楚何葭的心思和为人,眼下也只好劝道:“娘,如今但凡有点闲钱的,谁不讲究吃喝?便是吃些补品也无妨。再者方才那黄门也说了,不过太子殿下和哥哥的几位师公、师伯、老师在场,这些人都是知晓利害的,哪里就会往外说了呢?”
见王氏还有些耿耿于怀,杜瑕又笑道:“事已至此,难不成娘还要责怪嫂嫂关心太过?”
“我哪里会!”王氏重重的叹了口气,见四下无人,才低声道:“我虽有些气她冒失,可也知道那孩子没甚坏心眼儿,这回能做出这样没头没脑的事来,多半还是”
说着,她便往杜瑕小腹的位置扫了一眼,一副了然的神色。
杜瑕一怔,脱口而出:“娘竟知道?”
“娘好歹也活了这把年纪,什么事儿没见识过?”见女儿这般惊讶,王氏不禁有些得意,眉毛都扬起来了,又道:“素日里咱们看毛毛什么眼神,她瞧毛毛什么眼神?那里头恨不得长出手来,一同拦在怀里!按说她都这个年纪了,又是跟你差不多前后成家,小夫妻两个终日焦不离孟的,换了谁也该着急了。那亲家母隔三差五来看女儿,关起门来说的话我虽听不见,难不成还猜不着?上回亲家母又神神秘秘的,遮遮掩掩,我不过不明说罢了,不然反倒叫她面上不好看。”
杜瑕不禁对王氏肃然起敬起来,觉得这可真是一位难得开明的好婆婆!
“ 那,娘为何不明说?”
“你这孩子,常事精明,这事偏又糊涂了!”王氏笑着戳了戳她的额头道:“我哪里没说过?只到底隔了一层,她也有些听不进去,我若说的回数多了,不免适得其反,反叫她以为我着急,在逼迫呢!也只好罢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话虽如此, 可饶是杜瑕也没想到王氏竟然早就窥出端倪, 且还这般平静, 一点儿不插手,当即也是有些哭笑不得的说:“娘也真是的, 旁的也倒罢了, 那什么偏方秘方的, 您倒也真放心。这幸亏只是进补过度的流鼻血, 若是再有个其他什么症状,可如何是好?”
后世各大媒体之流曝光的“偏方”“秘方”害死人的事儿还少么?不说用量的问题,个人体质也不同呀, 更严重的还有可能潜在的过敏问题,一个闹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常言道,病从口入,更有是药三分毒一说, 便是真有病还需得谨慎斟酌着来呢, 更何况这种“我以为”“我觉得”的什么秘方!更是没谱了。
因民间多有此类方子流传, 一代代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原本王氏并不以为然,可自己这个女儿向来是有主意的, 也从未出错, 听她说了一回之后, 也有些不确定起来,不过还是有些迟疑的说道:“不能吧?”
“我倒不是怪葭儿,只药这种东西, 能不吃就不吃,便是非吃不可,也需得极其谨慎的,哪里能马虎呢?”
杜瑕叹了口气,觉得这个观念得改啊,不然以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闹出大事来,当即苦口婆心道:“不说什么男女有别,只说咱们娘儿俩吧,同为女子,可一个体寒,一个体热,素日里但凡有个风寒脑热的,便是同时生病,大夫给开的方子还不同呢!更何况剂量?您忘了那一回,咱们刚到开封,手头不大宽裕,那年冬日咱们都着了风寒,您赶在我后头,又心疼钱,不肯再请大夫,非要吃我没吃完的两包药。结果非但没医好,反而越发的上火了,最后反而又花了大价钱……”
到底是身边的事,又是自己经历的,王氏一听这话就已经信了三分,不由得十分后怕起来。
却听杜瑕继续道:“再者哥哥如今还年轻哩,身子骨也素来强健,哪里就到了要吃补药的地步呢?过犹不及,家中养的鸡鸭鹅吃多了食儿还容易撑出个好歹,山上的树施多了肥料也能烧死,更何况人?”
“听听你这嘴,”王氏给她逗笑了,乐道:“那是你哥哥,哪里能是鸡鸭鹅比的!叫人听了像什么话。”
“不过咱们娘儿俩关起门来打比方,怕什么?”杜瑕心道,若我不把道理说得浅显些,你们哪里肯信,又或者哪里肯这么容易就信?再者要说的深奥些,药理什么的,我也不懂呀!“话糙理不糙,娘且细琢磨琢磨,我说的可有道理?”、
根据方才那黄门的话来看,这回当真算是走运,那偏方应该是跟杜文的体质不犯冲,所以只是进补过度,这已经是撞大运了!若是哪位药不对,没准儿人给吃出毛病来还不知是哪儿出的问题,他们还都被蒙在鼓里呢!
王氏暗自琢磨一会儿,半晌点点头,道:“确实有道理。”
不过假如要是承认女儿的话,岂不是要将这许多年来众人默认的规则给打破了?外头许多价值千金,外人求都求不来的秘方还有什么用?难不成众人都是傻子?不然怎的这么多年,这么些人都没有出声的!、
要说王氏与杜河这一对夫妻,最叫人打心眼儿里佩服、尊敬的就是从不刻意摆架子。他们从来不会像时下绝大部分长辈一样,且不说自己到底有没有本事,有没有能叫小辈心悦诚服、主动尊重的本事,二话不说先把架子摆起来是正经。这夫妻二人从来就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反正杜瑕几乎没见他们不懂装懂过。
就好比现在,王氏就毫不迟疑的将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若放在外头的家庭,十有八九是不可能的。
杜瑕就笑了,道:“娘也无需钻牛角尖,便是秘方也分好多种哩!想那些当世大家殚精竭虑研究出来的,那当真是千金不换,若是对了症状,果然能救人一命呢。可怕的就是那些来历不明的,或是以讹传讹的,再要么就是有什么人觉得自己的症状与谁家的类似,便热心推荐的。好心不假,但这份好心却也不能随便发,不然一个闹不好是要出人命的,到时候用方的自不必说,便是给方子的也委屈呢……”
以前没亲身经历过这种事情,杜瑕也从没在意过,可如今突然砸到自家头上,杜瑕也忽然觉得这种观念的恐怖。
这个年头的信息交流平台匮乏得很,且百姓之中不识字的多,沟通什么的基本靠口口相传,而在这相互传递之中,便是随便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也未可知!说的不好听一点,有可能前头这秘方已经害死了不少人,可因为缺少曝光的平台,后头的人依旧一无所知,还在欢欢喜喜的用呢!
她当然不觉得何葭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或是对杜文有什么恶意,可很多时候就是这种盲目的好心,反而容易做错事。
就好比这最常见的跟人推荐偏方的,这药是能胡乱推荐的么?简直是作死呢!
且不说个人体质不同,便是药理病理也颇为复杂,隔行如隔山呐!往往在咱们外行人看来差不多的东西,在人家专业的大夫眼中,很可能就差了十万八千里!试问下,病都不同了,药怎么可能用一样的!
杜瑕想了回,觉得等会儿自己得跟何葭和杜文他们好好聊聊,然后接下来……自己可能要充分利用“指尖舞”先生的影响力和号召力,在话本和画本界同时展开宣传,让尽可能多的人一步步认识到盲听盲信的危害。
不管身处何地,既然已经清楚地看到了可怕的弊病,且她偏偏就可能有这个能力改变这样的现实,那么为什么不去做呢!
心中主意已定,杜瑕顿时就觉得自从得知方媛自尽而变得空洞麻木的心灵瞬间充盈而饱满,连带着整个人都有了干劲儿。
这边娘儿俩在说这个,那头杜文同何葭也是空气微妙。
好容易鼓足勇气偷偷给自家相公吃个补药,结果还当着满朝文武丢了大人,何葭这会儿一条长绢吊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刚才王氏送黄门出来的当儿,何葭就已经捂着脸跑回房间,露在外头的脖子都臊的泛了紫,进门之后索性把自己丢到炕上,脸往被子里一埋,又羞又气的哭了起来。
随后进来的杜文一看,也有些好气又好笑,不过还是先将一众丫头小厮打发出去,关了门,亲自过去试图将妻子从被子堆儿里拔出来。
不曾想何葭自小骑马,又是个爱活动的,力气颇大,这会儿又发了狠,刚因为流了不少血而头昏的杜文拉了一回,竟没拉动!
虽然是进补过度,血气旺盛,可突然之间流了这么些血,如今杜文也是觉得有些虚呢。
杜文给妻子气笑了,微微喘了口气,扶着坐下,又拍了拍她的腰,笑道:“是我流血,又不是你,你哭什么?”
何葭身子一僵,哭的更狠了,又哽咽道:“我倒巴不得是我呢!害得你出丑,回头外头指不定怎么说,可叫我心里如何过得去?便是婆婆,她素日里待我那样好,如今我却闹出这般笑话,呜呜……”
“娘必然不会怪你的。”
“谁说不会?若是我的媳妇将我儿子弄成这般,我说不得也要生气呢!”
“你又不是故意的。”
“便是无心就无错了么?律法还规定失手杀人也活罪难逃呢!”
两人你来我往的说了好一会儿,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听有人敲门,紧接着杜瑕的声音响起,问道:“可有空?我有话说。”
两人俱是一惊,都生怕这次的事情惹恼了杜瑕,竟同时惴惴起来。
这个妹子/小姑兼姐姐远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胆量气魄同做事风范十分出众,便是寻常男子也难以望其项背,若无事就罢了,可这会儿遇到事儿,两人心里当真跟着打鼓。
何葭也顾不得藏了,一个劲儿的咬着自己的嘴唇,心道若是,若是连闺蜜好友也责怪自己,自己,自己干脆就自请下堂算了!
杜文看她这般模样,也是心疼,又有点无奈,低声问道:“开是不开?”
何葭一咬牙,胡乱抹了抹脸,道:“开!”
便是再丢人,难不成自己还能躲一辈子?
杜文果然亲自去开了门,难掩尴尬的对自家妹子笑了笑,不大自在的摸摸鼻子,又冲身后使了个眼神,意思是你莫要苛责。
好歹是从小疼自己到大的亲哥哥,如今成了家,果然是先护着媳妇,饶是杜瑕心中也有些泛酸呢。
不过她这回儿过来本就不是为了兴师问罪的,便冲杜文做个鬼脸,一把拨开他,道:“我们自在些说话,你去正厅喝药吧,方才都端上去了,娘叫你呢。”
见了妹子久违的跳脱样儿,杜文一时有些怔住了,随即不由得欢喜起来。自打方媛没了之后,牧清寒又迟迟未归,他已经许久没见妹子这般有活力了,当真高兴得很。
只是想到又要吃药,他的脸也不由得垮了。
这算什么事儿么!
前段时间吃补药,结果弄巧成拙,如今又要吃补药的补药……
此事万万不可为外人知晓,不然定然会被有心人笑死的!
杜文一边感慨万千的想着,一边往正厅去了,路上还反复将可能知道此事的人数了几遍:
师公并师伯师父等人倒不必在意,左右在他们跟前丢人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不碍事。那黄门和太医,自然更懂得做人,不必特意嘱咐想来也不敢随意往外说。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皇太子了,偏偏威逼利诱都不大好使……
嘶,这个人呀,真是叫自己越看越碍眼了!
重新跟杜瑕面对面的何葭是前所未有的尴尬,整个人杵在那里好似木桩子一般,两只手抓着衣角不断搓弄,面上红欲滴血,嘴巴开了合合了开,可终究说不出一句话。
杜瑕不由得噗嗤一笑,上前拉她在桌边坐下,道:“放心,我不会骂你,娘也并未如何责怪你,反而在自责呢。”
何葭一听这个反倒急了,面红耳赤道:“这如何使得?本就是我的错,婆婆哪里需要自责呢?”
若说王氏一点儿怨气都没有,那是假的,可都这样了,眼见着何葭自己现就要把自己自责死,若杜瑕再实话实说,后果真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