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远朝牵了牵唇角,没有接话。
临街的茶楼上,池灿仰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喝着茶。
楼下街道宽阔空荡,随着北征军过去,夹道欢迎的老百姓们也跟着跑了,只留下满地鲜花、香帕等物,被踩得一片狼藉,早已没了最初的光鲜模样。
“真没想到,邵明渊那家伙如此受欢迎。”
杨厚承噗嗤一乐:“难得看到池公子吃味啊!”
池灿抬脚踹过去:“瞎说什么,以后那些头疼事被他分走大半,该谢谢他才是。”
一旁朱彦笑着提议:“说起来咱们好几年没和庭泉聚聚了。”
邵明渊,字庭泉。
四人是少时就结成的好友,情分自然不同一般,不过邵明渊自从十四岁穿上战袍与这三人就鲜少相聚,天长日久另三人的情谊自然更深厚些。
饶是如此,多年好友回京,他们还是兴奋的。
杨厚承回忆了一下,道:“还是他大婚时聚过,咱们连闹洞房都没捞着,那家伙就又跑去打仗了。哎,你们说庭泉他心里好受吗?他妻子――”
说到这里,三人都有些沉默。
最终还是池灿先开口:“怎么不好受?你们没见他今天多受人欢迎?以后公主贵女还不由着他挑!得了,别说这些扫兴事,回来叫他出来喝酒。”
朱彦与杨厚承对视一眼,俱是一脸无奈。
这家伙又口不对心了,四人里明明他与庭泉关系最好,今天一大早就巴巴赶过来,茶水灌了好几壶。
池灿起身,慢悠悠往楼下走,走到半途转身,扬着唇角问:“漫天花雨中我好像看到一只仙人球飞了过去,你们瞧见没?”
“瞧见了,瞧见了,是黎丫头扔过去的!”杨厚承眉飞色舞。
池灿与朱彦都盯着他看。
这小子在兴奋什么?
“看来她病好了,准头不错。”池灿伸手向后摆了摆,“散了吧,各回各家。”
长容长公主府坐落于京城最繁华所在,占地颇广,园子里更是遍植奇花异草。
花团锦簇中,一名艳光照人的妇人斜倚在竹榻上,一手枕腮,一手执着团扇有一下没一下摇着。
脚边一名黛衣男子半跪,替她轻轻捏腿,身前还有一名锦衣男子仔细剥着葡萄。
锦衣男子手指修长,指甲修剪的干净整齐,熟练剥好一颗葡萄就凑到长容长公主唇边。
长容长公主就着锦衣男子的手把葡萄吃下,再把葡萄籽吐进他手心里。
暖棚出来的葡萄没什么滋味,长容长公主吃了几粒就摆摆手,对身侧立着的一名面容清秀的女官道:“冬瑜,去叫那个谁过来。”
冬瑜会意,道一声是,转身走了,不多会儿领来一位妇人。
妇人穿着一袭浅金缎的褙子,头梳云髻,插了四对明晃晃的金钗,还有一支黄金步摇,端的是富丽堂皇,可她的脸色却比金钗还黄,衰老得让人估不准年纪。
妇人来到长容长公主面前直直跪下:“奴婢拜见殿下。”
长容长公主懒洋洋把团扇丢到一旁,抬着下巴慢悠悠道:“不是说过很多次,不用在我面前自称奴婢。”
“来。”长公主冲妇人招招手,等妇人跪着靠近,伸出白嫩赤足抬了抬她的下巴,明明语气轻柔那股不屑却从骨子里流露出来,“呵,我可没有这样的奴婢。”
脚步声响起,女官冬瑜在长容长公主耳边低声道:“殿下,公子回来了。”
长容长公主遥遥看了走过来的池灿一眼,收回注意力,用赤足蹭了蹭妇人面颊:“擦干净了给我把鞋子穿好。”
妇人捧着长容长公主的玉足小心翼翼擦拭,仿佛对待稀世珍宝,环绕长公主的美男与婢女皆习以为常。
池灿已经走到近前,行礼:“母亲。”
他看了妇人一眼,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那一年初见这个女人,他恨不得挥剑杀了她,却被母亲拦下了,而今他却已经没有任何感觉,甚至替她悲哀。
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母亲从没在这些东西上亏待过她,可她生生比同龄女子老了不止十岁。
长容长公主随意点点头,并不理会池灿,用穿好鞋子的脚踢了踢妇人面颊,笑吟吟道:“怎么样,跟在我身边,你和你那一双儿女富贵荣华享之不尽,比跟着那个只能偷偷攒私房钱的短命鬼强多了吧?”
“是,是。”妇人不敢躲,连连点头。
“所以说,女人眼皮子别那么浅,不是每个人都有你的好运气。”长容长公主逗弄够了,摆摆手。
冬瑜立刻把妇人带了下去。
长容长公主没有命伺候她的美男退下,就那么不以为意地看着池灿,开口道:“我收藏的乔先生的画,你是不是动了?”
第23章 东西黎府
“没有,我累了,回房去了。”池灿一脸木然。
“站住!”长容长公主推开替她捶腿的美男,长长大红裙摆曳地而过,来到池灿面前。
“说吧,是从谁那里弄来的乔先生的画?别以为都是乔先生的画作,我便察觉不出了。”
池灿就这么看着长容长公主。
他的母亲,自从父亲过世之后,看向他的目光永远是挑剔比慈爱要多。
池灿忽然间有些心灰意冷,一双精致的眸子弯起,笑嘻嘻道:“既然被母亲发现了,那儿子就不瞒着了。您收藏的那幅画被我弄坏了,所以又弄来一副。对了,那其实不是乔先生的画作,是我随便找人画的赝品。”
他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抬脚往前走,走了数步停下转头:“母亲原来没认出来啊,可见有些东西,远没有自己认为的那么重要!”
等池灿的身影被玉兰树挡住,长容长公主收回目光,抬脚向书房走去。
公主府的人都知道,长公主的书房除了公子不允许其他人进入,女官冬瑜拍了拍手:“郎君们,可以回去了。”
花园里或坐或跪的美男们站起来,由女官冬瑜领着规规矩矩走了。
偌大的花园,转瞬空荡荡没了一丝人气。
乔昭进了黎府青松堂,邓老夫人在太师椅上坐下,脸一沉喝道:“孽障,还不给我跪下!”
乔昭还没来得及反应,何氏就一把把她抱住,冲邓老夫人哭道:“老夫人,昭昭走失这么多天,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春日地凉,可禁不住跪啊――”
邓老夫人额角青筋直跳,面对这个愚钝的儿媳,终于忍不住怒道:“三丫头那惹祸的性子还不是由你惯出来的,如今还有脸在我面前哭!三丫头――”
老太太话没说完,乔昭已经推开何氏跪了下来。
她跪姿挺拔,虽然跪着却一点不显卑微,扬脸含笑:“祖母教训的对,都是孙女任性,才给家里惹来这样大的麻烦。这些天孙女沦落在外,一直以为再也见不到您和母亲了。祖母对晚辈慈爱,惹您伤心就是孙女的不孝了……”
邓老夫人诧异挑了挑眉,瞧着跪在地上的小孙女,忽觉没这么心塞了。
她沉默片刻,开口道:“三丫头遭了这番大难,反而懂事多了。何氏,你不要连个孩子都不如!”
“媳妇就是心疼昭昭。”何氏讪讪道,满心欢喜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女儿,又开始心疼她跪在冰凉的地板上。
“说说吧,今天送你来的那位老者是什么身份?”
何氏不由看向邓老夫人。
她以为老夫人最想问的是昭昭如何失踪的,这些日子的遭遇又是如何,没想到老夫人最先问这个。
乔昭却暗自点头。
老夫人是个明白人,她如何失踪、遭遇如何,这些都是已定的事实,而送她回来的人的身份,才会影响她之后的处境。
乔昭简洁明了回道:“那位珍鹤先生姓李,是多年前当今圣上御口亲封的神医。”
“什么?就是那位见百官免跪,圣上亲口赞‘神医再世’的李神医?”
珍鹤先生的名号她没印象,可说起李神医,那真是如雷贯耳。
可以说,京城中他们这个圈子的人无人不知李神医的事迹,那是一针把太后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神仙中人!
“那人真是那位李神医?”邓老夫人难以淡定,忍不住再问一遍。
乔昭语气平静道:“他应该没必要哄骗孙女。”
“说的是。”邓老夫人点头,这才细问起乔昭被拐的事。
乔昭自是隐去与池灿三人的相遇不提,以李神医代之。
她口齿清晰,语速轻缓,音色如芬芳的蜜糖般娇柔动听,这样把连日来的遭遇娓娓道来,屋内众人听得格外入神。
等她讲完,安静了好一会儿邓老夫人才反应过来,端起茶盏啜了一口,掩饰尴尬。
刚刚居然有种听话本子的心态,她一定是年纪太大了!
“咳咳。”邓老夫人咳嗽两声。
这时穿着玫红色比甲的大丫鬟青筠站在门口禀告道:“老夫人,东府来人了,请您带着三姑娘过去。”
何氏立刻骇白了脸,连声音都不敢出,祈求地看着邓老夫人。
黎氏一族人丁兴旺,不过在朝中做官的子弟很少,如今留在京城的恰好是亲兄弟两家。
大老太爷一家住东府,大老太爷已经致仕,老夫人姓姜,乃是宗室女,有乡君的封号,长子黎光砚现任刑部侍郎。
二老太爷年轻时就过世,留下两个儿子是邓老夫人一手拉扯大的,两个儿子读书厉害,先后中了进士,长子黎光文高中探花那一年一家子就进了京,在大老太爷的帮衬下安置在西府。
他们本就是一个家族出来的亲兄弟,这么些年西府一直得东府帮衬,由此可知,姜氏对西府的话语权是很大的。
偏偏,姜氏又是最重名声规矩的人。
何氏只要这么一想,腿就忍不住发软,暗暗想,要是东府的老太婆处置她女儿,她就豁出去和她拼了!
在何氏强烈的哀求眼神下,邓老夫人一脸淡定,抬抬眼皮冲大丫鬟青筠伸出手:“扶我去东府。”
眼看着邓老夫人由大丫鬟扶着不急不缓往外走,宝贝女儿仍跪在地上,何氏大急,喊道:“老夫人――”
邓老夫人回头,撇了撇嘴角,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乔昭,淡淡道:“三丫头身子骨弱,被我罚了跪不是晕过去了吗?何氏你还不快把这孽障带走,留在这里装盆景养眼啊?”
“啊?”何氏愣了愣,随后才反应过来,大喜道,“是,是,儿媳这就带昭昭回房去!”
东府与西府就隔着一个胡同,邓老夫人很快到了那里,不多时便被请进去。
姜老夫人一见邓老夫人进来就皱了眉:“三丫头呢?弟妹怎么没带她一起来?”
邓老夫人沉着脸,恨声道:“那孽障不争气,我才罚她跪了一个时辰,她居然受不住晕过去了。我原本是要带那孽障来向乡君请罪的,现在只能自己来了。唉,乡君可不要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