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七拍着胸脯道:“他们算什么朝廷,顶多是一群乱臣贼子。”
章年卿勉强一笑,有自己的思量,没有说话。他缓缓坐下,对俞七道:“这是李大当家的宅子,你对这里熟。安排大家住一下吧。”意有所指道:“二皇子……”得看好了。
“我明白。”
章年卿给宫里上折子求助,道他们已经捉拿住二皇子,柳州学子的情绪已经基本安抚下来。只是,如今郑乾带兵围城,他们没办法回京复命,希望皇上能调地方武将过来,镇压平乱。
想了想,怕觉得分量不够。还添油加醋道,宣武大将军领兵多年,手下可不止眼下这五千人,若再拖下去,宣武大将军所有兵力到期,恐怕便不止学子声讨那么简单。
信,石沉大海。
章年卿在泉州整整等了一个月,百姓人人自危,柳州乱成一片。私宅里也弹尽粮绝,这些日子,漕帮几乎在抢粮,才勉强糊住口。好些人都回去了。
在一片凄凉中,唯一的好消息,大约是衍圣公的身子骨好些了。衍圣公勉强打起精神,给广西总督写信,道有流民暴乱,希望他派巡抚下的都指挥所来助阵。
衍圣公醒来后才知道,章年卿当众把孔穆行从恶名中摘下来了,全孔穆行一个身后名。不禁泪流满面,固然孔穆行的身后名究竟能不能保住,还得看开泰帝的意思。
但,章年卿能有这份心,已经够了。
广西总督权责大,可调的兵也多。若底下巡抚有异心,只要有心相帮,在哪都可以调。毕竟他是可以追着流民暴乱打,流民跑到哪,他追到哪。可广西总督并不想帮,他知道这里不是流民,是两位身份贵重的皇子。衍圣公的求助他只能视若无睹。
大家都是兵部出来的,广西总督和郑乾谈不上熟,前后总见过几面。郑乾明令警告过他,不要吃力不讨好。开泰帝下旨让他出兵,郑乾不予置否。若广西总督为私心而动,那就祈祷他郑乾死在柳州吧。
如此这般,广西总督怎敢轻举妄动。何况,他和衍圣公又不是过命的交情。
章年卿倒在椅子上,彻夜未眠。外面是郑乾的对峙,二皇子在他们手上,郑乾不敢轻举妄动。但,能拖多久呢。章年卿没有一点希望,一闭眼是小女儿和儿子的笑,是冯俏温柔娴静的笑。她捧着羹汤,笑吟吟的喂他吃下去。
章年卿从怀里摸出冯俏的信,对着烛光看了又看。终于鼓起勇气,拿起拆刀。打开一看,笑中带泪,指腹摩擦着信的纹理。之前他不敢打开,他怕冯俏过的不好。他怕冯俏向他诉苦,抱怨。他却无能为力,不能在她身边。
看了信,才知道他多想了。意料之中,情理之中。冯俏报喜不报忧,只挑儿女有趣的事讲给他。末了,才盼夫心切的问他:何时归来,念你。
他不想死。章年卿望向河南的方向。
皇宫,紫来殿。
谭宗贤恭敬的站在下方。
“不急。”开泰帝坐在御案后面,似笑非笑道:“谢晋、谢睿如今好不容易放在一个锅里。区区一个章年卿,牺牲就牺牲了吧。一个四品小官,值得你这么放在心上。”
谭宗贤还不死心,试图顺说服皇上,“可是,衍圣公也在柳州……”
“那不正好。在孔家再挑个听话的出来。”开泰帝淡淡的,气定神闲,主意已定,谁也说服不了他。
谭宗贤最后尽力,他道:“那陶金海呢,章年卿若折在柳州,陶金海能善罢甘休。”
开泰帝冷笑道:“他敢调兵,朕就削了他!皇兄窝囊,能让一个地方官霸成土皇帝,朕可不会纵着他放肆胡闹。”
谭宗贤深深叹息,“臣,告退。”
与此同时,陶金海收到章年卿的求救信,当机立断,叫来都指挥使韩江。吩咐他准备准备,带兵去柳州。
韩江不同意,倔强道:“陶大人!没有朝廷的圣旨和兵部的调令,我们是万万不能调兵的啊。”
陶金海铜铃虎瞪,勃然大怒道:“我以兵部侍郎的身份命令你去!调令等你回来我给你补上。”韩江苦笑,这是能补的事吗。
河南巡抚是统称的概念,全名为: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河南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兼理河道屯田。
陶金海是有统兵权的,但仅限于地方剿匪,像这样千里迢迢跑到柳州助战,是无论如何都说不通的。韩江身为都指挥使,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苦口婆心的劝。
“那你让我怎么办!天德是我最出色的外孙,比我亲孙子都优秀。现在皇上摆明了让他跟和景帝的儿子一起死到外面。你让我不管?”陶金海踹他一脚,额头青筋暴起,恨道:“阿稚和他娘她哥哥被带走时,我忍了下来。如今我孙子被困柳州,我能救他却不救!”
陶金海困兽般,咆哮道:“那我站在这个位子上图什么,啊!”阿稚才多大,这就没了爹,他和阿丘以后还怎么活。
韩江道:“皇上怪罪下来怎么办?”
陶金海冷静下来,淡淡一笑:“怪罪?这天下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能当皇上。”
“陶大人,陶大人。”下人冲进来,结结巴巴道:“章大人……布政使他,他……姑爷和小姐都跪在外面。”
闻言,陶金海疾步走到窗前。章芮樊和陶茹茹一齐跪在外面,章芮樊扶着妻子的腰,低道:“茹儿,你回去吧。我来求岳父,乖,天德是我的儿子。我不会看着他去死的。”
陶茹茹摇头,坚决道:“我爹脾气倔,他认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我是他女儿,如果我都劝不动他,你更劝不动了。”
夫妻两靠在一起,看的陶金海一阵触动。
“你过来。”陶金海叫过韩江,指着外面道:“认识那两个人吗?”
韩江当然认识,小心翼翼道:“布政使大人和他夫人。”
陶金海目光有泪,嘶哑道:“那是我女儿女婿。”
那一刻,韩江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跪下道:“陶大人,韩江错了。”
“起来。”陶金海单手搀起他,“这有什么好跪。韩江,我是想告诉你,这世上能六亲不认的都是好官,清官。但我不是……我这人私心大,我就喜欢看着儿子女儿,孙子孙女,一家人其乐融融。其他人都算个屁。你明白吗?”
“属下明白!”
陶金海笑骂道:“你明白个屁。”
“是。”韩江无奈笑道。
陶金海道:“快去吧。我还得去给女儿女婿宽心。”韩江领命而去。
郑乾终于没有耐心,带兵破门的时候。整个宅子里都涌进了无数士兵。弓箭、长矛、带盾的士兵。宅子本就不大,周围百米早已被清理干净。郑乾瓮中捉鳖,胜券在握。
章年卿道:“现在把二皇子还回去,郑乾也不会放过我们。”他用的肯定句,俨然认命。
衍圣公不愿看他消沉下去,摇着他的肩,“天德,俏俏和孩子们还在宫里等着你呢。”
“能做的我都做了,你还让我怎么办。”章年卿临近崩溃的边缘,冯俏和孩子们本就是他心头上的痛,衍圣公再三提及,说的章年卿心如刀割。望着眼前的局面无能为力。
千钧一发之际,长街一阵马蹄急响,郑乾蓦地回头,见一队黑压压的士兵冲过来,立即道:“众将士听……令。”宅子四周,郑乾的人背后都站在陌生的士兵。
韩江勒马停在门外,高声道:“河南都指挥时韩江见过三少爷,见过二皇子,四皇子。臣护驾来迟,还请二位皇子见谅。”他抽出佩剑,直指郑乾,“逆贼,还不束手就擒!”
俞七夸张的松了口气,“这个叫韩江还不傻啊。我还纳闷,那么大动静跑过来,也不怕还没跑到郑乾已经把我们射成刺猬了。”
没人理他,大家都没心情陪他开玩笑。
郑乾目光一沉,他不是束手就擒的主儿。一个手势,墙根上的士兵和韩江的立即打起来,刀光剑影,在一片铿锵中厮杀。
一个士兵不小心被刺中腹部,飞落在四皇子脚下。护卫立即护着四皇子后退,“等等。”四皇子敏锐的发现什么,拨开护卫,低头检查。士兵盔甲外领上,绣着一个圆圈,圆圈里面似乎是个……鸾?
第148章
“大哥哥,我叫陶青鸾。你送我回河南就好。”
谢睿笑她傻气,“回河南?河南那么大,哪才是你的家。”
“哪都是我的家。”小姑娘目光清澈,咬字清晰。又虎又机灵,十分聪慧。她肯定道:“你只要把我送到河南地界上,我外公就知道了。我外公知道你救了我,一定会好好感激你的。”
谢睿对小姑娘印象非常深刻,却不是因为她的聪黠。而是他派去送她的护卫再也没有回来,王国舅对此一直缄口不言。倒是几年前曾不止一次的催他去河南找人,找什么呢,外公却不回答。
如今,谢睿隐约明白了什么。鸾,是青鸾的鸾?他捻了捻手指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她的嫁妆吗。再望向士兵的眼神,就有些不一样。
韩江很快控制住场面,和身边的几员大将一起生擒了郑乾。郑乾被五花大绑,好几个将士和江湖人士还不放心的在一旁制住他,防止他轻举妄动。
“三少爷。”韩江盔甲上满是污血,看不出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章年卿关切道:“你受伤了?”韩江低头看了眼自己,活动臂膀给章年卿看,咧开嘴道:“没有,多谢三少爷关心。”
韩江要护送章年卿等人回京,当着四皇子的面,章年卿没说什么,一行人出城后。章年卿对韩江道:“韩哥,你们带着郑乾回去吧。”
韩江一愣,迟疑道:“那你们怎么办?”
章年卿眉头紧皱,眼里烦躁交杂着恨意,一闪而过。他道:“你们是私自调兵过来的吧。我想,你们出兵来柳州助我们的事,开泰帝恐怕已经知道了。”
这件事可大可小,陶金海私自调兵,重查是死罪,陶家无人生还。可只要开泰帝聪明,就会发现河南士兵编制不对。陶金海现在还没有明着拥兵自立,若开泰帝步步紧逼,那就说不好什么情况了。
陶家军上手还有两个皇子。
章年卿道:“我想不久,皇上就会派兵来带两位皇子回京。你们留在这不好。”他压低声音,“这次来的兄弟里有鸾家军对吗?”
韩江犹豫片刻,点点头。
章年卿猜对了,却没有多高兴,他沉声道:“如果皇上不和我们撕破脸皮的话,下一步就是点兵了。你把人带回去,剩下的路我们走。宣武大将军你们也带走,朝廷问起随便找个借口说逃了。皇上如果来软的,我们见招拆招。如果来硬的……告诉外公,我会想办法和孩子们在京城等他。”
韩江霍然抬头,满脸震惊,以为他听错了。
章年卿神色并不像作假。
前路茫茫,谁也看不清方向。
谢睿很快察觉韩江的人在一点一点离开,直到今天早上。他一觉醒来,发现郑乾不见了,韩江也不见了。他跑去问章年卿,章年卿漠然道:“郑乾跑了,韩江派人去追。”
谢睿狐疑的看着章年卿,章年卿神色冷峻,看不出一点异样。
谢睿不愿意离开章年卿,状似无疑的问,“我听阿俏姐姐说,章大人还有个妹妹,不知是何般模样,怎么从来没有听章大人提起过。”
章年卿瞥他一眼,锐目慵散,似刀似水。谢睿一时分不清是踩到他的底线,还是戳到他的柔软处。章年卿淡淡道:“我妹妹年纪大了,不方便和外男评头论足,望四皇子见谅。”
谢睿顶着他的目光,硬着头皮问,“她成亲了吗?”
章年卿斩钉截铁道:“她定亲了,她还没出生便订了娃娃亲,及笄后便要出嫁。”
这是让四皇子想都别想。
谢睿失望的垂头,内心十分的不甘心。陶家给章青鸾准备了那么丰厚一份嫁妆,就是为了让她嫁给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吗?
他不相信。
谢睿不想承认,但唯一的答案的就是――陶家看不上他。正如当年的章年卿一样,分明赌咒发誓的答应了外公,可最终还是避开了。
他们不愿意帮他,也不愿意助他。
谢睿不禁想起自己多次去河南扑个空。陶青鸾,陶青鸾,上天让我救了你,就是为了让你避开我吗。谢睿望着前方黄土滚滚,忙用衣袖掩住口鼻。“咳咳,章大人,你看那是什么?”
章年卿半眯着眼,讽刺道:“皇上派人来救我们的吧。”
现在还救什么?谢睿愕然不已,马后炮这也太晚了些吧。
来人是五城兵马司的副都督阚龙和兵部左侍郎赵彦成。两边人马一汇合,各自下马。阚龙松了口气道:“还好两位皇子和孔公无事,辛苦章大人了。皇上一接到章大人的折子便立即派兵过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万幸章大人已经脱险。”
章年卿只笑不语,然后赵彦成问起章年卿是怎么脱险的。章年卿不想说话,说是韩江救的,赵彦成下一句话肯定又问韩江去哪了。
章年卿拱了拱手,若有所指道:“四殿下还在这里,末官位卑言轻,就不出丑了。”说完脸扭到一边,衍圣公也配合的冷哼一声。
赵彦成很尴尬,想追上去问两句。偏生衍圣公一副体力不支让章年卿搀扶,章年卿被挡的严严实实。赵彦成忍着怒气道:“章大人这样,我可没办法交皇差。”
衍圣公冷笑道:“摘桃抢功可不是这时候的事。我一家老小还在宫里,赵大人这般咄咄逼人,真让人寒心。”
赵彦成噎得半死,阚龙安慰他道:“得了,谁妻女被压在宫里都没好脸色。”拍拍他的肩,赵艳龙恨恨的转身离开。
开泰帝给四皇子下了道圣旨,让他押送二皇子进京。赵彦成过来还带着囚车,二皇子被强迫塞进囚车里。谢睿不知想起什么往事,张嘴想拦,又垂下手,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