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圣公脑中缓慢的转动,嚎啕大哭道:“再难我也不想让他铺路。”
孩子话。章年卿一笑,没有争辩,不疾不徐道:“您看,穆行说是齐王杀的大皇子,那您倒打回去,斥是二皇子的人杀了大皇子。这样一来柳州**的燃眉之急不就解决了吗。二皇子是靠什么再柳州立起来的?不过是一群学生,皇上又为何派您老来出面。不正是因为无论世道多乱,天下学子都愿意静下来听您说一句话。”
见衍圣公神色动摇,章年卿立即再接再厉,摆出一副轻松的表情,“无论穆行兄是出于何种目的投靠二皇子,他的目的我们无需揣测,可他做的事情是对我们有利的。这一点,我们得肯定。孔公,现在柳州很乱,鱼龙混杂,各类人士都想借着学生的名义,宰朝廷一刀。这是学生们不愿意看到的。”
“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学生们已经开始动摇了。您这个时候站出来,便是给学生们一门名正言顺的机会‘改过自新’。”
章年卿对柳州学子们还是很有信心的,不过是一群热血青年,充其量是和孔穆行一样,被大义蒙了眼。学生们不会杀人的,章年卿很确定。这群毛头孩子,比谁都热血,也比谁都善良。揪出贪官女眷来讨伐,绝不是他们的主意。
顶多,他们是助纣为虐。孩子们都疯了,他们坚信自己内心那一套愚蠢的心念。他们觉得他们是对的,他们死而无憾。这群连官场深浅都没淌过的学生,究竟知道不知道自己成了别人的刀。
章年卿扶着衍圣公道:“孔公,换个角度想想。穆行兄这是长远打算,进有你在,只要柳州**能解决,皇上不会追究此事。退有穆行兄在,他为先帝这一脉牺牲。他日无论是和景帝哪位皇子继位,必然不会对玮哥儿下手。”玮哥儿是孔穆行的长子,下下任衍圣公的人选。
连章年卿也这么说。衍圣公目光微闪,问章年卿:“你真的这么觉得。”他比了个口型,万一不是呢。
章年卿不过是随口安慰衍圣公,无奈道:“那有什么,您不是已经‘杀了’孔穆行吗。天家还要怎样?大不了不选玮哥儿做衍圣公便是,总不成还要孔穆行断子绝孙才解气?”
等等,为什么是他‘也’觉得?章年卿一愣,隐隐约约抓到个念头,他谨慎的问:“是穆行兄临死前给你说了什么吗?”
衍圣公叹了口气,有些疲倦。章年卿扶他到床上躺下,衍圣公这才开口:“阿行说,他站在先帝那一脉,我才好站在齐王这一脉。”
竟真是……,章年卿心情复杂。
章年卿沉默片刻,想明白其中关节,先肯定了孔穆行的做法,道:“穆行哥没骗你。”他道:“也许他的初始动机是为了大皇子,可让他真真正正下定决心去做的,是孔家。”
想和做是两件事。
跳过道德善恶去看待这件事,章年卿才蓦地发现孔穆行的用心良苦。
儒家讲究师出有名,但凡‘大义’都是拿来糊弄外人的,撇开这层虚伪,露出的才是真正的利弊关系。
开泰帝喜欢给人出难题,他派章年卿三人来平复柳州**。只用了‘平复’两个字,章年卿要做的却不仅仅是平复。另一层含义还包括,让柳州学子不要在攻击皇权,让拒不回京的二皇子乖乖回京。
开泰帝被二皇子摆了一道,本以为是个息事宁人的主。赏个王就能安抚下来,谁能想到,二皇子逃脱了开泰帝的魔爪就开始耀武扬威。于是,开泰帝后悔了,宁愿把他重新攥在手里和四皇子打擂台,也比现在二皇子带着柳州学子这样闹强。
可二皇子师出有名,柳州学子更是祭出了维护正统的旗号。这便把章年卿三人为难住了,他们怎么打回去是个大问题。他们不能和二皇子一样强调开泰帝肯定会还皇位的,谁都知道这不可能。章年卿三人不可能逼着开泰帝立太子以证清白。
大势如此,你能如何。
孔穆行的做法是,他站出来,投靠二皇子,由他犯一个错。而这个错,是衍圣公能化解的。一招棋子定胜败,局势便瞬间扭转过来了。
二皇子完美无缺的柳州事变,被孔穆行拉出一道口子。而这个口子是二皇子自己给的。二皇子觉得是他利用了孔穆行,没想到却反过来被孔穆行利用一把。
这局二皇子必输,因为他不可能揭穿孔穆行的虚情。孔穆行是真心为大皇子的,谁都从他赤城效忠的心里挑不出半分虚假。他是同时带着真心和目的去的,谁能窥破。
章年卿开始重新审视孔穆行这次的冲动了,在这此之前,他一直觉得孔穆行有点傻,无论二皇子对他说了什么,孔穆行居然连求证都不求证,和衍圣公大吵一架便去投奔二皇子。
章年卿完全想不明白,这还是他认识的孔穆行吗。任谁牵着鼻子都可以走了?
可如果这件事真的是孔穆行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呢。
诚然,大皇子是孔穆行最初的动机。可若仅仅为了报仇,办法有千千万万种。可他连确定凶手也没有。章年卿觉得他理解了孔穆行的内心,把这些想法告诉衍圣公。
衍圣公深看他一眼,拿出陶金海的信,递给章年卿,“若你知道俏姐儿和两个孩子都被皇上接进宫了,你还这么想吗。”他嘶哑道:“不,你不会。天德,错了就是错了,你不必为他辩解。”
章年卿脑中轰一下,不敢置信。外公,外公怎么会让人接走……他攥着信,一时有些失去理智。
“不不不。”章年卿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语无伦次的分析,“不会的,穆行兄不会考虑不到这一点的。对,肯定有办法,肯定有办法。”他在脑海里扒出一丝理智,“……对,皇上不会现在就动俏俏,威胁,他是在威胁我们好好办事。”
章年卿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不断重复,不断安慰自己。“对,皇上不会动俏俏的。柳州已经背叛一个孔穆行,他不会愿意看着我和孔公都倒戈的……”
越说越没有信心,若柳州事变不解决,俏俏和孩子们……
“啊――”章年卿痛苦的嘶吼,不敢想冯俏和阿丘阿稚现在是怎么样的情形。
情感使人失去理智,章年卿终于被击垮了,他维持不了冷静,维持不了理智。
再多有理有据的分析,比不上冯俏和孩子好好站在他眼前。
“太卑鄙了。太卑鄙了!”章年卿心里好像被人剜了一刀,痛不欲生。
这一刻,章年卿终于明白什么叫站着说话不腰疼。不涉及冯俏,他甚至可以夸一句孔穆行聪明,可一旦危机妻儿,章年卿发现,他心里不断涌起的竟是滔天的恨意。
孔穆行的步步为营在他眼里都是愚蠢之极。如果是他,如果是他,他不会冯俏和孩子受到一点可能的伤害。他绝不会拿着冯俏和孩子去冒险!
万一开泰帝丧心病狂呢?万一他和衍圣公,功亏一篑没有解决柳州事变呢?
混蛋!
第145章
冯俏抱着阿稚坐在马车里,阿丘靠着她的腿睡着了。孟公公一行待她还算照顾,接人的手段虽是强硬了些,待人勉强恭敬。
冯俏敏锐的发现,孟公公并不想惹她生气,甚至有些有求必应的意思在里面。
几次冯俏故意为难他,不喝隔夜的水,不吃隔夜的饭,说她还要奶孩子。
孟公公应了声‘是’,半点不打折扣的给冯俏办妥。冯俏很是意外,看来她不是以阶下囚的身份进京的。
其实孟公公也不想讨冯俏这好,皇上都派他下来抓人了,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可临行前谭宗贤谭大人和杨世子都特意嘱咐过,待冯俏客气些。
谭宗贤怕孟公公不放在心上,还特意点他道:“柳州还得指望孔公和章年卿,伤了冯俏,只怕两个男人都要疯。自个掂量清楚,到时皇上怪罪下来,那可不是你我一句话能求下命的。”
如此这般,孟公公只能将冯俏供起来。
纵然孟公公如此殷勤小意的讨好,冯俏还是待他没好脸色。宦臣多狡,阿丘和阿稚能被他们拿在手里,少不了这位孟公公的主意。冯俏恨死他了。
陶金海本是不愿意放冯俏走的,奈何阿丘和阿稚都被锦衣卫的人擒着,孟公公被陶金海踢的在地上滚了一圈,依旧笑脸不变,殷勤的对冯俏说,“瞧,孩子们都想娘亲了。”
刷,陶金海拔出护卫的刀架在孟公公脖子上,孟公公两股战战兢兢,却硬是不说一句饶字。也不知他的什么命脉被人拿着,那么拼命。
千钧一发之际,冯俏站出来,走过去搂着儿女。大声道:“我跟你们走。”她垂下眼,不敢看陶金海的眼睛,能怎么办,又不能违抗圣旨。
陶金海有一瞬间的冲动,调兵周流山,索性反了算了。
幸好,只是一闪即过的念头。身怀利器,最重要的是克制自己。
孟公公带着冯俏走了,冯俏一手牵着儿子,一手抱着女儿。小明稚趴在冯俏肩头,眨巴眨巴眼睛,吹了个奶泡泡。一抬头,见素来宠爱自己的曾祖父一直看着自己,咿咿呀呀,兴奋的直伸手要抱抱。
“站住!”陶金海喝道。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两边人都抽出了兵器,兵刃相对。让冯俏很意外的是,阿丘和阿稚两个人居然都不怕,刀光剑影的时刻,冯俏都有些胆颤。阿丘居然还踮着脚去拽锦衣卫手里的刀柄。
冯俏心提到嗓子眼。
还好那个锦衣卫只是拿开他的手。
马车摇摇晃晃,冯俏心有余悸的抚了抚胸口。看着阿丘的睡颜,不禁想起了远在天边的章年卿。食指勾勒着小鹿佑的脸,心里想的念的却都是他爹。
临走前,冯俏特意叮嘱陶金海,无论她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将她被带走的事告诉章年卿。天德哥会疯的。陶金海答应了,却瞒着冯俏将信写给了衍圣公。
如果能让章年卿在恰当的时候知道这个消息……
陶金海对章年卿有信心。
夜里,章年卿沉沉睡下。梦里都是冯俏,冯俏的样子很模糊,阿丘和阿稚都是大孩子了。小明稚长着一张和冯俏近乎一模一样的脸,章年卿对着她的背影喊:“俏俏。”
小明稚转身,巧笑倩兮道:“爹。”
章年卿只觉得的浮影一晃,小明稚忽然换了一张少女脸,笑的依旧很美,只是不再像冯俏。章年卿抓着她问,“你娘呢?”
然后小明稚便哭了,她说娘不在了,娘不在了。
章年卿一阵天旋地转,重重倒在床上。霍然惊醒,窗外月亮很圆,孤月无星,要多冷清有多冷清。章年卿抓着衣服擦了把脸,汗水和泪水一起溢在衣服上。他披着衣服起身,连夜给李大当家的写信。
青花教是大顺朝余孽的产物,一直打着兴复大顺的旗号在民间纠结势力。周森……周,姓周?大顺国姓亦是姓周。
章年卿心里隐隐有个猜测,摇摇头失笑,转而把注意力放在衍圣公反击孔穆行上。
章年卿要举办一场比孔穆行上次城隍庙演讲更大的学会,他要衍圣公亲自站到台上去,引蛇出洞。这么做很冒险,但章年卿别无选择。
京城同章年卿一起来的锦衣卫不多,加起来不到三十人,能办的事委实少。何况,此事牵扯的青花教这种江湖势力,章年卿只能借力打力。
学会当天,想要控制住场面,以漕帮对青花教,衍圣公对学生,锦衣卫对二皇子,是最好的办法。至于宣武大将军……
章年卿拧着眉头,写下郑乾二字。郑乾以前跟着昭毅将军在外打过仗,回京后却不知为何只封了个四品散阶,宣武是四品,而大将军却是正一品,十分矛盾。当年郑贵妃在宫里盛宠,也不见替郑乾说过话。郑乾也乐呵呵领旨,没有一点不情愿的样子。
此番宣武大将军护送二皇子来柳州,随行带军五千人,和郑乾一起留在了柳州,迟不归京。
开泰帝让章年卿来平复柳州**,却没有给章年卿一兵一卒,甚至随行都没有跟着一个武将。只留了一些锦衣卫,好随时逮空捉拿二皇子归京。开泰帝不许武力镇压,不许学生和百姓受伤。
章年卿倍感无力,怎么样才能把郑乾调开呢?他一夜未睡。
京城。
冯俏进宫后才发现孔外祖母和大堂嫂也在宫里,大堂嫂孔金氏带着八岁大的玮哥儿和六岁多的亭姐儿。亭姐儿比阿丘大一个月,孩子也不知进宫多久了,神情有些呆滞,见着人直躲。
孔金氏叹了口气,抱着女儿只是怜惜。冯俏小声问:“嫂嫂,有人为难你吗。”
“为难倒是谈不上,皇上和皇后都护着我们。家里男人还在外面办事,皇上也不会再这个时候为难我们。”孔金氏叹息,意有所指道:“只是,郑太妃还在宫里呢。人是被皇上软禁着,可郑太妃在宫里盛宠二十多年,上上下下,谁不看她脸色。这宫里门道多,也怪我不好,那天竟留孩子一个人在屋里,孩子被‘鬼’吓着了。”
冯俏下意识的抱紧阿丘,阿稚在榻上睡的正香甜。孔外祖母沉默的抱着孙子孙女,见冯俏这边,笑道:“俏俏别怕,我们仔细些便是。”
冯俏却不放心,这是仔细能解决的事吗。宫里宫女太监无孔不入,阿丘和阿稚还这般小,万一吓出来个好歹,她也没脸做母亲了。
何况,只要二皇子一天不大败,郑太妃便一天不死心。她巴不得章年卿和衍圣公恨上朝廷。
冯俏愁容面满,倒是一天接连见了两个人,让她心情略微放松了些。
先是杨久安来看冯俏,举着阿丘不停的问,“还记得杨叔叔吗,满月宴的时候叔叔还去看过你。”
阿丘记得才怪,一脸茫然。
杨久安拧了拧他的脸解气,和孩子玩闹了好一会,才对冯俏道:“章嫂嫂不必担心,舅舅给我透过话,柳州还得靠着你外公和天德撑着,你和两个孩子且安心在宫里呆着,吃穿用度哪里不合适了,直接告诉皇后娘娘……天德那里,你也不必太过忧心,一切都会好的。”
冯俏只能笑着点头,心里却觉得哪里怪怪的,好像少提了个人似的。
送走杨久安没多久,睿儿也来了。四皇子站在宫殿外,迟疑的看着冯俏和身边的两个孩子。“皇后娘娘让我来给你们送点东西。”四皇子笑着道,一招手,宫女们鱼贯而入。
“我能抱抱她吗?”四皇子看着小明稚问。
冯俏忖度片刻,将睡着的阿稚小心抱给他。四皇子轻手轻脚的,抱完放下了,小明稚都无知无觉。倒是好好揉搓了一顿阿丘,阿丘眼睛都在放光,“你是皇子……你是真的皇子吗?”他兴奋的不得了,重重强调:“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皇子!”
四皇子失笑,“你才多大。”
章鹿佑仰慕的抱着他胳膊不松手。
四皇子倒也不嫌他闹,索性弯腰把阿丘抱在怀里,任他在自己怀里放肆。二十出头的男人,抱着个半大小子。其实还是有些吃力的,四皇子却游刃有余。
冯俏不免怀疑他这些年是否真的娇生惯养。目光落到他臂膀上,结实有力,似乎还在练武一样。冯俏心下微微疑惑。
过了好半天,阿丘闹够了,才四皇子身上溜下来,找玮哥儿玩去了。四皇子对冯俏道:“阿俏姐姐,过几天我也要去柳州了。你有什么想给章年卿说的话,写封信,我代你捎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