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道圣旨十分微妙,前武英殿大学士是谭宗贤,章年卿是谭宗贤举荐上去的人,原应是他接手武英殿大学士才对。而章年卿却阴差阳错,步了前建极殿大学士刘宗光的后尘。
一时众人揣测纷纷,都看不透开泰帝的私心。皇上这是拿章年卿类比刘宗光吗?可究竟是类比刘宗光的好,还是刘宗光的坏呢。
二宗年间,纵然皇上盛宠谭宗贤,可明着的首辅一直都是刘宗光。皇上这是暗示首辅之位?
冯俏觉得这份圣旨很烫手,上过香供起来后,洗了三遍手,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入秋后,冯俏有点咳嗽,章年卿让人炖梨肉汤,日日盯着冯俏喝。冯俏嫌腻味,总是找借口躲。章年卿忧心忡忡的,摸着她背后顺滑的秀发,不知如何是好。
八月十五,冯俏想跟章年卿去放河灯祈愿。近来家里事多,她也想也借机招待下韩江。韩江的伤好的七七八八了,其他旧疾他想回河南养伤。阔别河南三年,他早已思乡成疾,一刻钟也不想多留。
章年卿沉吟着没有答应,冯俏还在病重,他不愿让她操劳,也怕她吹河风受冷。想了想道:“过些日子吧,京兆府的河灯没什么好看,官兵比百姓都多。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济州镇。”
“过了八月十五,济州镇还有河灯看吗?”冯俏好奇道。
章年卿故意卖关子不说。冯俏病容楚怜,朱唇嫣红,章年卿亲亲她的唇瓣,道:“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乖乖养病,恩?”
“好吧。”冯俏问:“济州镇好玩吗,离京城远不远。那边河风大吗?要不要给阿丘阿稚冲做两件披风……”
“不带孩子们。”
“啊?”
章年卿道:“这次不带孩子,我们两个人去。”
“我们……两个吗?”冯倩脸有点发烫,又重复了一遍,“我们两个?”
“恩。”章年卿搅着勺子,吹凉:“张嘴。”
冯俏满心甜蜜,对即将到来的济州镇之行充满期待。章年卿说什么都言听计从,一心一意养病,喝药比平时都认真。
章年卿耐心很足,日子一天天消磨,冯俏病都好了半月也不见实现诺言。期间陈伏还来给章年卿补追节礼,说是路上耽误了,没赶上八月十五。章年卿不以为意,问候陈丹姿的近况,留了陈伏几天,便放他回去了。
九月底的一天,章年卿疾步进屋,掀帘对冯俏道:“收拾东西,我们走。”冯俏有些猝不及防,“现,现在吗?我府里的事宜还没交代。”
章年卿叫来青鸾道:“有什么好交代的,让青鸾帮着看家。”冯俏嗔他一眼,细细对青鸾嘱咐,还没说几句,被章年卿拖走。
冯俏心疼道:“你还真放心青鸾。”
章年卿漫不经心道:“有什么不放心的,最迟后天,我们就回来。她那么大的人,连看家都不会。”
章年卿闭着眼靠在马车上,盘腿坐着,悠闲的晃着脚。冯俏说什么他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冯俏气的踢他靴子,恼道:“老不正经。”
章年卿睁开眼,幽幽的看着她:“我不正经?”
冯俏别过脸假装看风景。意外的是,章年卿竟没有继续闹她。
冯俏偷偷看他一眼,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济州镇离京郊不远,甚至比汀安还要近一些。章年卿没有坐船,一路都坐的马车。马车摇摇晃晃,跌的冯俏骨头都快散了,期待和欢愉散尽一大半。
章年卿觑着她,“过来?”冯俏摸摸他的垫子,摇头道:“算了,都一样的。”
章年卿索性直接伸手拉过来,将人抱在怀里。冯俏坐在他结实的大腿上,有些膈应,莫名有些脸红。她支支吾吾道:“压着你了。”掰开他的手,往前退了退。
章年卿使坏似的紧了紧胳膊,冯俏猝不及防跌进他怀里,一屁股压在她最不想压到的地方。冯俏想挪一挪,刚一动,章年卿眼神便不对。冯俏又不是无知小姑娘,一边喊不要,一边瞎折腾,只好垂头拉耳的坐着,动都不敢动一下。
倒是章年卿三五不时的挪挪她,说是腿被压麻了。可不知是不是冯俏的错觉,章年卿每次挪,都挪的特别不是地方,反而有些变本加厉的感觉。
马车颠簸不断,冯俏内心煎熬,总算到了济州镇。章年卿早就安排好住所,冯俏一下车,见是宅子,目露疑惑。章年卿主动解释道:“天色还早,你先洗个澡,换身衣裳,晚上才热闹呢。”
冯俏为难起来,“珠珠她们什么时候到,我没带换洗衣物。”
章年卿扬扬下巴,“进去吧,我都为你准备好了。”
冯俏进门,正厅堂桌上摆着三个托盘,衣物手饰一应俱全,连梳妆的工具也是成套的。冯俏喜笑颜开,故意问他:“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吗?”
章年卿含笑道:“算是。”
冯俏不满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是。”
章年卿沉吟道:“是有一件大事,牵扯颇大,这件事成与不成,还在你。”
“我?”冯俏顿时认真起来,收起风花雪月的心思,严肃道:“天德哥要我帮忙做什么?”
章年卿点着她的鼻子,肃然道:“好好玩,开开心心的玩。”
冯俏傻眼道:“只要玩就好了吗。”
章年卿颇为郑重道:“恩。”
冯俏避开他的眼神,一阵心悸,抱着衣服走了。
章年卿没有安排丫鬟来服侍她,意外的是,他自己也只坐在外间,没有丝毫要进来的意思。冯俏忐忑又甜蜜的洗完澡,捧着衣服,又一次傻眼了。方才没注意,章年卿为她备的衣裙竟是一袭粉色百花摇曳裙。
冯俏发愁不已,她都一把年纪了,这件衣服给青鸾穿都有点不大合适。这,这让她怎么穿的出去――给明稚穿还差不多。
章年卿仿佛知道她会犹豫一样,恰到好处的进来,问她,“不喜欢?”冯俏委婉道:“还有其他的吗。”
章年卿淡淡道:“没了,今天就想看你穿这件。”
冯俏目光和他对峙,章年卿态度坚决。冯俏叹息道:“好,我穿。”冯俏无奈的抖开衣服,越穿越不好意思,除了腰间白纱绶金带,通体上下,粉的仿佛她是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一样。
出来后,章年卿也不让她梳鬓,亲自动手帮她编了两条清爽的麻花辫,简单扎着珠花,红宝石手钏倒是十分漂亮,衬的冯俏越发肌肤如雪。铜镜影影约约,冯俏主意到章年卿也换了身月白直裰,玉冠博带,少见的俊美。
章年卿为官近二十年,积年累月的威仪,三分压在眉目上,七分落在周身,衬的他越发与旁人不同。纵然他是一副锦衣少年的打扮,却没有冯俏看着娇俏。冯俏真真像个小姑娘,眉眼无忧无虑,一点也不像已为人妇的模样。
章年卿有些怀念道:“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你了。”
冯俏低声道:“你若喜欢,我日日这样装扮给你看。”
章年卿摇摇头,一本正经道:“还是别了,省的阿稚笑话你。”
“天德哥!”
章年卿哈哈大笑,牵着冯俏出门。
暮色渐沉,天空泛起朦胧夜色,河水湍湍流过溪涧,无数妇女孩童蹲在青苔岸边放河灯,长桥圆拱,回廊红灯。冯俏眼中盛开一片绚烂,她轻声开口,又一次问:“天德哥,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章年卿牵着她道:“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他指着远处道:“你看。”
无数启明灯腾空而起,满满当当,汇聚了整个济州镇的上空。冯俏满目惊艳,脸上的笑容不自觉绽放。她松开章年卿的手,爬在河边的栏杆上,踮着脚看。章年卿满目笑意,笑吟吟的看着她的侧颜。
京城,刘俞仁在窗外忽然看见一盏孔明灯从刘府上空划过,正在疑惑,门客拿着密报闯进来,急道:“刘大人,有密信来。章年卿在济州镇放了一城的启明灯。”
“章年卿?”刘俞仁断然道:“不可能,他不是为博美人一笑,铺张浪费,劳民伤财的人,何况济州镇离京城这么近。他不会这么张扬的。”
门客迟疑道:“那会不会,是什么信号?”
第181章
刘俞仁踌躇难安,下定决心道:“备车,去济州镇。”
小鱼儿睡在隔间,听到父亲的动静,一轱辘爬起来,赤着脚追出去:“爹,你要去哪?”刘俞仁正欲安慰,小鱼儿眼睛忽闪忽闪的,“你要去阿丘家吗,我也想去。”
刘俞仁蓦地反应过来什么,问门客:“章年卿和冯俏在济州镇,他的儿女呢?”门客道:“这个……探子未报。”刘俞仁当机立断,“先去章府看看。”小鱼儿自然是没带,被安抚睡下。
刘俞仁到章家后,得知章家只有青鸾和赵鹤在看门,章青鸾把阿丘阿稚都拘在小院,两边照应着。
章青鸾章鹿佑章明稚三人都在府中,刘俞仁顿时松了口气,看来是他多心了。满城的启明灯应该不是信号,否则章年卿不会把妹妹和儿女都留在京城。
刘俞仁的心情一下子没那么迫切了。
济州镇的声嚣渐熄,章年卿和冯俏原本打算多逗留一天。哪知第二日便收到京使的催促,皇上口谕,章年卿若无大碍,还请早早归阁。冯俏顿时意兴阑珊,一转头,却发现章年卿嘴角翘着一抹得意。顿时哑然。
借居的人家很稳妥,不知是京郊的人见管了大官还是如何。听见皇上口谕四字,竟无惊无澜。宅子主人的妻子,一脸平静的教冯俏梳鬓,气定神闲的模样惹的冯俏不由多看了两眼。
冯俏有些心不在焉,章年卿却乐善好学。皇上催促他也不紧不慢,学了三五个发髻,这才意犹未尽的收手。看着冯俏被摆弄的耐心尽失,章年卿这才大发慈悲道:“我们回去吧。”
回京后,章年卿便被叫到内阁问话。
虽然冯俏直觉,此番济州镇之行并不是带她去看河灯这么简单,心里依然很高兴。叫来章青鸾三人,给她们分礼物。一人一盏小荷灯,并着三个没有支起来的启明灯。还有些精致可爱的小点心。明稚十分喜欢吃。
章鹿佑对启明灯很感兴趣,拿着细竹篾一直比划。奶娘在一旁提心吊胆的,“小少爷小心划伤手。”章鹿佑嫌她多嘴,唯恐冯俏拦也他,指着青鸾,为自己辩解道:“姑姑也拿。”章青鸾闻言,立即放下手中的东西。章鹿佑苦着脸,央求的看着青鸾。
章青鸾抿唇,伸出手,章鹿佑委委屈屈的下。一物降一物,在章年卿面前都敢跳脚的鹿佑。这些日子,在青鸾面前大气都不敢喘。青鸾道:“我把这些东西先收了,放我那里。省的阿丘淘气。”冯俏笑着称赞她的主意好。
家宅热热闹闹,紫来殿里却风雨欲来。
开泰帝没有直接发落章年卿,只安排了一人弹劾章年卿的劳民伤财,装模作样的叫来章年卿问前因后果。
醉翁之意不在酒,章年卿心如明镜,口里却含含糊糊,字字句句落不到实处。开泰帝一恼,索性让弹劾官查办。重查,严查。大有章年卿不交代出实情,就严查到底的架势!章年卿出了紫来殿后,此事的主审官自然而然变成了刘俞仁。
圣命难为,刘俞仁不得不硬着头皮查办。四皇子看着刘俞仁不情不愿的样子,“怎么?”刘俞仁道:“章年卿和冯俏在济州镇那夜时,我去过章府,章鹿佑章明稚章青鸾都在府上。”
谢睿道:“这有何奇怪。章年卿冯俏是少年夫妻,这些年来感情甚笃。偶有亲密之举,图个方便也属正常。”
“倒不是奇怪。”一人插嘴道:“总觉得那两夫妻贼贼的,像是挖了个坑给我们家大人跳。”刘俞仁斥道:“再临!”再临默默闭嘴。
谢睿眯眼道:“你是说,报复?”
刘俞仁怀着壮士就义的心情,带着弹劾官、刑部员外郎、御史一起去济州镇调查。一查才知,是一位叫陈伏的大人举办启明灯诗会,夺冠着有重赏。此举掀起满城风浪,济州镇残次的宣纸和竹篾,一时达到洛阳纸贵的鼎盛。
至于章年卿,只是带着自己挚爱的小妻子,去看了一场河灯罢了。这个结果是由章年卿的对手刘俞仁查出来的,满朝文武都没有异议。
刘俞仁想来想去,与其让章年卿卖关子,在关键时刻叫出人证物证倒打他一耙。不如做个顺手推舟,当个好人,让章年卿免开尊口。
开泰帝问:“陈伏是何许人也。”
刘俞仁上前道:“和景二十三年贡士,曾任扬州靖安知县,后调入泉州市舶司……”
“泉州市舶司?”开泰帝转向章年卿,“这么说,和章爱卿是旧相识了?”
章年卿拱手道:“正是。我二人曾同在泉州市舶司共事,陈大人此番进京,还曾来我府上探望叙旧。济州镇河灯,也是他告知我的。彼时,臣抱恙在家。闲来无事,便带内子去看了场诗会。”
第182章
开泰帝长眉入鬓,威严道:“仅仅如此?”
章年卿露出一丝儿女情长的眷恋,颔首道:“仅仅如此。”
开泰帝看着他良久,高声道:“户部。”户部尚书,左右侍郎同时出列,齐声道:“臣在。”开泰帝又点将,“吏部。”吏部要臣齐齐出列,“臣在。”
开泰帝道:“章大人所言尔等可记住了。”龙颜愠怒,隐忍不发,透着平静。
吏部和户部面面相觑,不明所以道:“记住了。”
开泰帝近乎冷笑,“我大魏有这等好男儿,这等人才,流落在外,乃我国之损失,若济州镇启明灯一事属实……”不待开泰帝说下去,众人忙喏喏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