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柄临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描述的凉意,道:“我原先也以为他是被人所杀,但是,我细看过他颈间的伤,他是自己寻死的。”
“你住口!”阿弦毛骨悚然。
苏柄临道:“我看过成百上千的死人尸首,你觉着我会不会看错?何况,当着你的面儿,你觉着我能不能说谎?”
阿弦心底森寒,却仍冷道:“你是说谎,我伯伯不会寻死!”
苏柄临道:“除非他有一个不得不死的理由。”
阿弦咬牙,才要喝骂,眼前忽然出现这样一幅场景――
苏柄临带着雷翔等近身侍卫,马蹄烈烈追击那马车,当他射死一名贼寇后,马车速度放慢。
将士们飞快地将马车围在中间儿,而车内,响起了喊叫及挣扎的响动。
车外的众人当然不知道里头的情形,只当是贼人狗急跳墙。
马车被攻破,一场生死激战后,两名贼人并一名车夫都死在当场。
老朱头奄奄一息。苏柄临将他扶住,老朱头挣扎着,断断续续说道:“我今日出城,本是想亲自来见老将军,求您一件事儿的。”
苏柄临道:“你想见我?”
“是、没想到竟……这样命途不济,”老朱头喘了两口,颈间血流更急,他道:“我本早该追随旧主而去,多亏了弦子作陪,才又自在地苟活了这许多年,我死不打紧,但我平生唯一的牵挂就是她,求您、不要为难她,不要为难一个……可怜的无父无母的孤儿。”
苏柄临试图给他止血,却毕竟伤的太重,回天乏术。
苏柄临黯然:“我虽然意有所图,但并无恶意,你总该知道。”
老朱头道:“我知道老将军是个仁义之人,所以,所以恳求您……成全我一个将死之人的愿望。”
苏柄临看看旁边的那把沾血刀子:“你居然肯做到这个地步。”
老朱头沾血的手握紧他的手,嘶声:“答应我,答应我!”
阿弦举手捂住双眼。
苏柄临道:“朱妙手生怕我再紧追不放,又知道有人已经盯上了他,所以不惜选在那个时候做出被人杀死的假相,就是想让我们都死心罢手。”
阿弦咬牙切齿:“不,伯伯不会自杀!”
苏柄临摇头:“十三年前,长安禁宫发生一件人间惨事,武昭仪产下的小公主忽然暴毙,有流言说是被王皇后所杀,皇后从此见弃于陛下,从而被废,武后上位。”
阿弦当然也耳闻过这“传说”:“我伯伯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当时朱妙手离宫的时机十分玄妙,所以私底下也有些传言,”苏柄临继续道:“那些捉拿朱妙手的,我猜就是当初长孙无忌一派的人,他们很想找寻证据扳倒武后,好不容易发现朱妙手的行踪,自然不会放过,但绝不会将这样珍贵的人证杀死!再加上尸首上的伤痕,所以我判定老朱头是自杀。”
就在阿弦犹如五雷轰顶之时,苏柄临道:“现在你知道了么,你就是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你,当初,传说中已经死了的……”
阿弦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是万万想不到这四个字,有朝一日会扣在自己的头上。
而苏柄临步步紧逼:“如果我猜的不错,你,本就是个女孩子是不是?而且年纪也不是在衙门里所报十五岁,你今年……至多十四岁,对不对?安定公主……殿下!”
“我不是!”阿弦戛然止步,恐惧而愤怒。
短短地几日,颠覆了她的整个人生,也见识了人世间最惨烈的生离死别,阿弦上前一步,想要跟苏柄临坚决申明,但脚下所踩,却犹如云端,又似一脚踩空。
摇摇将倾之时,外头雷翔引着两个人进来。
第77章 捡骨令
这来者两人, 正是袁恕己跟英俊。
原来先前英俊晨起回家, 发现只高建一人呼呼大睡,阿弦却不知所踪后, 他便直接叫车夫驱车前往府衙。
袁恕己同他清谈半夜,子时方回, 他是习惯早起的人,何况先前行军之中鞍马劳顿, 晨昏颠倒,倒也不觉累倦。
只是想到老朱头遽然离世,阿弦悲伤过度,他的心中竟也其乱如麻,连雷打不动的晨练都懒怠了,才打了两拳便怏怏收手。
那夜救下阿弦后, 次日一早,袁恕己就直接前往豳州大营拜访苏柄临。
他当然不会相信老朱头会是“急病”, 何况苦岩寺毫无线索。
果然才来营中, 雷翔接了他,秘密问道:“你可是为了十八子的伯伯而来?”
袁恕己道:“老朱头怎么了,又跟营中有什么关系?”
雷翔将那日发现玄影,以及苏柄临带人救援却晚了一步的经过告诉袁恕己, 道:“也不知那几个是什么人,身手十分出色,且极为悍勇,我们本欲生擒, 却终究一个活口都没得。”
袁恕己问道:“那……老朱如今……”
雷翔叹了口气,道:“老将军命我们不许张扬此事,他已经料理了……待会儿你见了将军,可不要提我已经将此事告诉你了。”
袁恕己得了雷翔这句话,心往下沉,最后一丝机会都掐断了。
雷翔一边叫人入内通禀,一边领着往内。
不多时里头说老将军传。
再度相见,袁恕己难掩心中的疑惑跟惊恼:“小弦子的伯伯老朱出事,老将军可知道?”
苏柄临道:“雷翔已经跟你说了吧。”
袁恕己心底打了个突,待要认,怕对雷翔不好,便道:“老将军不问问我为何竟为了此事前来大营么?”
苏柄临道:“你说。”
袁恕己道:“是因为老将军之前跟我提过的有关小弦子的那些话。”
苏柄临点了点头:“所以你听说老朱头出事,就联想到我,以为是我所为?”
袁恕己道:“我知道以老将军的为人,不至于做出那种事,但出事当日老朱头出城,推算应该是在豳州营的巡视范围内出的事,我相信以您治军之能,绝不会丝毫不知,所以才来冒昧询问。”
探知此事跟苏柄临无关,袁恕己的口吻才又缓和许多。
苏柄临道:“你想的不错。”他负手起身,伶立片刻:“我已警告过他,奈何他只是不信,终究落得这个下场。”
袁恕己道:“您的话何意?”
苏柄临回头:“年轻人,你不是不想插手此事么?你现在知道的越多,只怕到最后就无法脱身了。”
袁恕己也缓缓起身:“但是老朱头跟小弦子的事,我不能不管。”
苏柄临呵呵一笑,道:“可知你口中的老朱头,他另有个名字……”
苏柄临将老朱头的来历说了一遍,道:“你明白了?你以为他只是个卑微小民而已,却不知他曾经是太宗面前最得心的人,至于……”
苏柄临说到这里,轻瞥了袁恕己一眼,不再说下去。
袁恕己难遏惊心:“老朱头……居然当真是大内的御厨?”
他回想先前跟老朱头的种种相处,那双全汤的滋味仍在唇边似的,袁恕己心头一阵悲酸流淌,“想不到,可真是想不到,但是……”
苏柄临道:“但是如何?”
袁恕己道:“他又怎么会甘心隐身在这偏僻边陲之地?过的如此困苦艰辛?”
苏柄临笑了笑:“你说的不对,他曾经尝遍了大明宫的龙肝凤髓,至上之味,也经历了人世间最繁华鼎盛、风云涌动的时代,同不世出的圣主朝夕相处,距离天下那巅峰之位一步之遥,这世间很难再有什么能打动他的,但能让他甘心情愿留在这里隐姓埋名,当然有一个方才那些所有加在一起都比不上的理由。”
袁恕己问道:“是什么?”
苏柄临道:“是人,或者,是情。”
袁恕己已经明白:“让老朱割舍不下的,是小弦子,是他跟小弦子不是父子胜似父子之情。”
苏柄临微微挑眉,旋即说道:“不错。正是那个孩子。”
袁恕己道:“但是又是什么人想要加害老朱?”
苏柄临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上回我曾跟你说过。”
袁恕己心里猛地想起了垣县鸢庄惨案:“您是说……不系舟?!”
苏柄临呵呵一笑,声音里却全无真正的笑意,只随着袁恕己喊出这个名字,苏柄临又轻轻叹息:“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袁恕己本要将垣县那案子立即告诉苏柄临,但……到目前为止,他仍旧猜不透苏柄临到底“是敌是友”,态度究竟如何。
袁恕己道:“他们紧咬老朱不放,是因为老朱是昔日大内御厨……这其中有什么干系?”
苏柄临琢磨看他:“干系当然是有……”
袁恕己知道他不会轻易告诉,转而问道:“那么,老将军又为什么要隐瞒老朱的死讯?”
苏柄临道:“那些人做事是绝不会轻易放弃的,我如此便是不想让他们生疑,让他们全天下找人,总比他们耽留在桐县盘桓不去的好。”
袁恕己叹道:“恕我直言,此事毕竟有许多人知情……只怕也瞒不过。”
苏柄临道:“是有人看见他受了伤,但是真正处理后事的,是我跟有限几个心腹,他们绝不会走漏消息。”
袁恕己低头想了半晌:“但是老将军你又为何如此做?”
苏柄临道:“我并不属于任何一个派系,所以并不能苟同那些人的所作所为……而且朱妙手毕竟曾也是个风光赫赫天下无双的人物,我会妥善替他料理,不会让他埋没荒草。”
袁恕己听到最后一句,莫名又是一阵心酸:“然而小弦子……”
苏柄临道:“那个孩子已经知道了对么?”
袁恕己想到之前在朱家厨房的情形,以及暗夜街头的惊魂,道:“小弦子的情形很不好。他跟老朱从来相依为命,又是那样容易招灾的体质,实在叫人担忧不下。”
苏柄临道:“这个孩子的能为,超乎我的预料,本以为可以瞒住他的。”
袁恕己一怔,苏柄临道:“正如你所说,他未必能接受老朱头身死的消息,所以我命人假传老朱头在苦岩寺,这至少给他一点希望,人在绝望之中,最珍贵的便是这点希望,虽看似渺茫,却能给人无限慰藉。”
袁恕己默默听着:“原来老将军的用意是这样……”
苏柄临道:“并不全是,我的用意,却是一直都没有变,只要十八子有些信老朱头在苦岩寺,再过几日,便会有人传他在长安的方向出现。”
袁恕己悚然而惊:“原来老将军仍旧想让小弦子去长安?但、但利用老朱这件事……未免太……”
苏柄临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一来可以减轻他的思亲悲痛,二来远离这伤心是非之地,有什么不好,兴许他在长安另有一番际遇也未可知。”
后来袁恕己回到桐县,遭英俊问起,英俊是个谨慎通透的人,袁恕己的含糊其辞全不管用,何况袁恕己心里也想拉他帮手,便将老朱被贼人袭击受伤、苏柄临暗中传言等话说了,只是关于老朱的身份却只字不提。
袁恕己虽然仍不赞同苏柄临让阿弦去长安的话,但如果这谎言能给她慰藉让她不那么痛苦,倒也无不可。
谁知英俊临时竟改变了主意,仍是告诉了阿弦实情,所以当时袁恕己才有些七窍生烟。
这天早上,他收了式欲先去吃早饭,但看着桌上的饭菜,忽然又想起了在朱家吃饭的情形,一时怔了。
虽然老朱头所做的饭食是远近闻名的好,高建甚至戏称御厨也比不上,但又哪里会有人将这话当真呢,那些曾尝过老朱头手艺的人,只怕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曾经只给皇帝端茶送饭的手,竟也曾伺候过他们。
包括袁恕己自个儿,若不是苏柄临将老朱头的真实身份告诉,就算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他也未必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