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三思狐疑,却因方才之事,心里明白在武后面前不该多嘴多舌,便忍耐打量而已。
武后慢条斯理道:“有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只是听你们一面之词我也未敢断言,不如,就眼见为实吧。”
当即发旨意。牛公公领命,前去大理寺提蓝名焕进宫。
直到牛公公去了,武三思终究难以按捺好奇之心,便询问此案进展,武后吩咐狄仁杰告知两人。
狄仁杰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武三思跟武承嗣听完后,犹如雷惊了的蛤蟆。
半晌,武三思才“呱”地一声叫了出来:“狄大人,你这是查案么?还是如坊间所说,故意编造这种无稽之谈来包庇罪犯?”
狄仁杰道:“梁侯言重了。”
毕竟跟太宗朝张蕴古为官之时差了这几十年,二武虽听略有耳闻张蕴古之事,却不知详细,只听见狄仁杰说蓝名焕发病之时乃是“借了”张蕴古的“魂魄”,自然本能地觉着不可思议。
在一瞬间,武三思乐不可支,心想:“实在是天助我也,连狄仁杰如今也疯了。”
正高兴之时,忽然觉着面上刺痛似的,武三思抬头四看,终于看见在狄仁杰身旁,阿弦一眼不眨地正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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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名焕被从大理寺带出之时,心里还是明白的。
先前发病之时身体虚损,又在禁军大牢受了些折磨,直到被狄仁杰接回了大理寺,整个人才好了许多。
但同时蓝名焕又甚是恐惧,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好”,只是身体上的恢复而已。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这段日子来,户部的上下骚动,府内的家眷不安,蓝名焕是清楚的。
做为一名从小饱读诗书,性格精明强悍的户部官员来说,原本绝不会做出这种可能会引发“家破人亡”的荒谬之事。
但是蓝名焕却又发现,他无法控制自己。
事实上这种“病症”,并不像是户部之人所说的一样是“突然发生”的,事实上就在他三十岁之后,就已经初露端倪。
比如,眼前时不时地会出现一些诡异的“幻象”。
他能看见一些自己并不认识的人在眼前出现,应该也是大臣,一个个整冠博带,相貌肃然,有条不紊的公干。
还有两人饮酒对谈,相谈甚欢的场景。
除此之外,自还有些,令人难以形容的,譬如大牢,行刑,血淋林地人头落地。
这些场景像是打破的琉璃盏的碎片,虽然映出了现世,但迷离闪烁,诡异莫测,令他不知所措,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起初蓝名焕只当是因为公务繁忙导致身体亏耗,只要好生休息就是。
幸好虽然他时不时地看见那些他不懂的怪异场景,但这些影像都会一闪即逝,不会困扰他很长时间。
且蓝名焕本也是个冷静果敢的人,自己心中有数,强行压制,是以就连同僚也未发现异状。
直到那日跟众人商议休养生息开源节流的举措,在翻看典籍的时候,无意中又瞧见那一篇本烂熟于心的文字……
这一次,这些文字并没有乖乖地躺在白纸上供他阅读。
那些笔画像是活了一样,闪闪烁烁,像是一阵奔他而来的飓风,在瞬间把他拉到一个他不解而深惧的境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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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在前。
蓝名焕被两名大理寺的差官押着,前头是负责传旨的牛公公带着几个太监,回头看他。
蓝名焕扫过他们的服色,目光又看向大明宫的殿阁。
“陛下……”他心神恍惚,脱口喃喃道,“臣是冤枉的……”
直到被带入了含元殿后,蓝名焕望着在上的皇后,又看见殿两侧分别立着两人,右手边是狄仁杰跟阿弦,左手边是武三思跟武承嗣。
武三思见人已带到,先忍不住嘲讽道:“不知我们是该称呼他蓝大人呢,还是张大人?”
方才在蓝名焕赶来之前,武三思已经同狄仁杰“争吵”了一番。
武后抬眸看过去,武三思才忙低了头。
蓝名焕跪地,此刻心里还是明白的,见事情闹得如此,自觉大难临头,无处可逃,便跪在地上:“请娘娘降罪。”
狄仁杰跟阿弦所探蓝名焕同张蕴古之间的“牵连”,却并未跟蓝名焕点明,此刻他虽恢复了昔日的镇静,想到这连日来自己闹出来的事情,心里仍是茫然的。
武后道:“你……这是在认罪么?”
蓝名焕忍不住落泪:“臣的确有罪,连日来浑浑噩噩,竟像是被邪魔附体,做出许多匪夷所思无法饶恕之事,有辱圣上,亦有失臣子之职份,不敢奢求无事,只求娘娘不要连累罪臣家人。”
狄仁杰提醒道:“蓝大人,娘娘圣明,你有什么冤屈自管说出来就是了。”
武三思道:“狄大人,他都认罪了,你何必再操这个心?”
阿弦再也忍不住:“梁侯,你不觉着你现在的行径,很类似权万纪么?”
“权……”武三思一时竟没想起“权万纪”是谁,隔了会儿才道:“大胆,你敢嘲讽我?”
阿弦冷笑道:“我不敢嘲讽,只是觉着现在的情形,的确是有些类似当初,毕竟张蕴古被杀,是权万纪举发,所以就算张蕴古身死,也要大骂他小人!”
“十八子!”武三思大怒。
他两人争执中,蓝名焕茫然在旁,眼神从最初的清明开始模糊,他摇了摇头:“谁是张蕴古……谁是……权万纪……”
发现了蓝名焕的异样,两人停口。
武后微微眯起双眼,却见蓝名焕抱着头道:“不要杀我,陛下……他是小人谗言,陛下,我实无罪,陛下如此乃是大谬不仁呀!”
从最初的小声嘀咕,到最后的放声大喝,仿佛在众人面前的蓝名焕已变了一个人。
武三思,武承嗣,牛公公皆目瞪口呆。
在如此诡异的情形之中,有个声音镇静自若地响起:“爱卿说谁是小人?”是武后开口询问。
蓝名焕抓着头,满面痛苦之色,然后叫道:“权御史!”
武后仍是面不改色:“他为何小人?”
“他……”蓝名焕深深喘息,“李好德身患风疾,本该饶恕,他……进谗言陷害!陛下……你杀了老臣容易,不能因此而误了天下啊!”
踉踉跄跄,蓝名焕俯身跪地,往前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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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元殿里又出现一阵诡奇的静默,只有蓝名焕似泣血般的声音,额头磕在地上,怦怦有声:“陛下,臣一人的头不足惜,只怕陛下的仁政因此而无法实行,祸害百姓,陛下可还记得……‘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么?”
鸦雀无声中,武三思在旁,忽地叫道:“装的!姑母,这是跟狄仁杰十八子串通起来装的,他们是故意做戏的,姑母不要相信!”
他震惊之下,竟不顾失言,又看向狄仁杰道:“狄大人,你不觉着这种招数实在太过幼稚么?指望跟人合演一出戏就要蒙混过关了?”最后一句,又瞪向阿弦。
阿弦反唇相讥:“论起演戏,谁能比得过梁侯?”
武承嗣在旁不做声,可见武三思屡屡针对阿弦,又见阿弦竟毫不退让,他的眼中透出诧异之色,便微微转身打量阿弦。
武三思指着阿弦道:“你太放肆了!”
正在争执,武后忽地说道:“够了。”
满殿噤声。
武后看着手中的《大宝箴》,又看看跪在地上的蓝名焕:“‘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蓝名焕抬头。
武后微微一笑:“那爱卿可记得,当你奉上这篇《大宝箴》之时,朕召你到御前,跟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她竟然自称“朕”……
惊雷在头顶连环炸响一样。
武三思悚然惊心,连武承嗣也惊得后退,几乎忘了去想武后问出这句话的用意。
狄仁杰跟阿弦却很快明白了武后的用心。
――怪不得武后想要“眼见为实”。
张蕴古被杀是631年之事,此事是太宗平生憾事,但以太宗的性情自不会昭告天下似的嚷嚷出去,只怕私底下……会对最亲近的人提起一二。
而武后毕竟曾做过太宗的才人,如今她敢这样问,只怕就是因知道了此中的一点详细,所以才会出言考问。
就算蓝名焕是被人“唆使”或者别有用心,事先打听到大理寺的路径以及赵彦宅子等,但是这一点机密,他却无论如何探听不到。
所以如果这一刻蓝名焕答不出,他的命运就会在此刻注定。
同时……只怕狄仁杰跟阿弦也会被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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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名焕抬头看着武后――奇怪的是,此刻在蓝大人的眼前,所坐着的并不是一个美貌绝伦的皇后,而是……当初那个威武圣明的太宗陛下。
写《大宝箴》的时候,本半是规劝,半是讽谏。其中“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更是无人敢说的惊世骇俗“狂语”。
谁知太宗的心胸竟如此广阔仁德,而那一次的召见,正是张蕴古毕生之中,最值得回味跟荣耀的时刻。
所以,他怎会不记得太宗对他所说的第一句话?
蓝名焕的脸上浮现一种难以形容的奇异笑意。
“――你好大的胆子!”蓝名焕望着武后,如此这般徐徐说道:“不怕朕砍你的头吗?”
武三思跟武承嗣几乎往后跌倒。
连阿弦跟狄仁杰也忍不住肝颤。
牛公公连出声喝止都忘了。
所有人之中,只有武后稳坐依然,眼底闪烁着叫人无法琢磨的笃然笑意。
第229章 你我之间
当初太宗枉杀了张蕴古, 此后每每想起, 着实后悔。
有一次, 太宗回忆往事,心潮澎湃,曾对当时的才人武媚说起此事。
太宗叹息:“朕还清楚的记得, 在召见他的时候, 朕故意恐吓他……”
虽惊艳于《大宝箴》的文字, 却要考验臣子的胆量,或许也有玩闹之心在内。